爱情与爱欲的生命力之美 《源氏物语》的基本内容给观众最突出的感觉是主人公光源氏对各种女性的追求,从中国传统伦理文化角度这似乎是大逆不道的。但这种判断根本不可能理解日本文化,也不可能理解《源氏物语》。这种判断最突出地体现出中国人价值自我中心思维产生的不具备理解日本文化能力的问题,也制约了中国观众深刻理解日本艺术的能力。或者说,我们只能理解日本文化艺术与中国文化亲和的部分,却不具备理解日本文化艺术与中国文化异质的部分. 光源氏是喜欢沉浸在女性世界中审美,喜欢不同的女性才能将不同的女性之美展现出来,就像我们欣赏不同的樱花之美一样。从审美角度去欣赏女性,就肯定不是欣赏某一种某一个女性之美。这一点,在中国儒家文化中是被排斥的:一句花花公子玩弄女性就给光源氏定性了。光源氏爱母亲但没有性爱,爱藤壶妃子也不是以性爱为前提和内容的。爱和喜欢在光源氏那里是可以分开的 因为这样的思维,艺术、美、生命,就都是“第二性”的存在,是“被决定”的存在。这种“被决定”,正好说明中国读者和观众的“生命力孱弱”之问题:如果“崖山海战之后”的中国没有了儒家的气节还能有生命力的话,元明清以降的中国人便不会像奴才一样只考虑如何活下去以至被外族不断进行各种侵略。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儒家文化长期扼制生命力使得“崖山之战”中的精英不是“战死”而是“跳海而死”。故为伦理文化的“杀身成仁”是生命力孱弱的显示。 1 光源氏对夕颜的侍女右近说过:我生性柔弱,没有决断。光源氏为什么会这样说?这主要是从光源氏对宫廷权力斗争既无兴趣也无能力的层面上说的:权力斗争的柔弱使得光源氏只能在非权力斗争的领域变异地去释放生命力,这就是在爱欲领域光源氏几乎有恃无恐的原因。爱欲既包括爱情也包括性爱,两者都不放手,正好说明光源氏生命投入的疯狂。 为什么权力斗争是扼杀生命的而爱欲是肯定生命力的?是因为权力是占有性的、不平等的,权力中的“性”是享乐性的而不是审美性的。追逐权力的人对享乐对象一般既谈不上尊重,也谈不上责任,除非是爱美人胜于爱江山的统治者。这一点,即便是唐玄宗之于杨贵妃最后也难以做到。 因为对爱欲对象的不尊重,权力者当然一般也不会尊重作为爱欲对象之生命的。这种不尊重体现在生命是随时会被牺牲的,爱情当然也是随时会被牺牲的,所以权力文化会对这样的牺牲进行审美:“大义灭亲”、“舍生取义”就是一例。 最重要的是:生命力是一种“不屈服且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权力获取最大的敌人,因而常常成为权力者的追杀对象。所以光源氏的父亲只有把光源氏降为一般臣民,光源氏才可能逃脱被扼杀的命运。这样,光源氏权力上的柔弱正是他生命爱欲强力的工具,是他可以生存下来在爱欲世界中展现自己生命力的保障。 对于疏离权力和功名利禄的人来说,由于爱情和性爱是一个人生命力展现的重要世界,所以从伦理角度会显得有些“滥情”,但这样的评价往往会忽略如光源子、宝玉后面可能存在的“真情”和“深情”。对感情世界审美,只要是“真情”就都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无法说宝玉喜欢那么多的女孩子是“滥情”。“滥情”这个评价往往暴露的是评价者的意识里只有“性”,其潜台词往往是“性不能遵从生命感觉”而已。这种评价会忽略无论是“情”还是“性”,只要是真诚的,就都不是丑的。丑的是以爱情谋取性欲、以权力谋取享乐、以利益交换感情,等等。因为“真情”就是对生命的审美性和自然性最好的呵护,具体地说就是爱情的奉献性和爱欲的本然性得到如其所是的纯然展现,才能不被异化为权力争夺、功名利禄、骄奢淫逸的工具,生命力之美才能展现。外敌强权、内敌腐败,日常生活中敌轻视、伤害、不尊重的中国现代文化图景才能得以展现。 在“真情”的基础上,爱欲意义上的生命和权力意义上的生命其区别就在于对“真情”的“尊重”和“责任”是否具备。不仅爱情需要“尊重”和“责任”,性爱也需要“尊重”和“责任”。因为只有在“尊重”和“责任”中爱情和性爱才能不被异化为工具性存在。也只有在“尊重”和“责任”中爱情和性爱才能不违背生命个体的意愿并且就是这种意愿的直接实现。不如说,“责任”是对“尊重”的责任,是对“真情”的责任,如果爱欲自然消失,或者爱欲因为伤害太深不再能展现,“放手”和“离开”同样是“责任”的体现。 这一点,在六条妃子复仇之后远离光源氏可以体现出来。“真情”意义上的爱情和爱欲之所以不等于本能的“性欲”,就在于“真情”是以“打动”和“心动”为前提,而“性欲”只听从本能召唤,并无审美选择可言。对光源氏来说,尽管他主动追求各种女性,但从未通过权力和暴力使追求对象就范。空蝉拒绝了他的追求,光源氏也尊重了这种拒绝。当然“尊重”并不等于消弭“性”本身的原始粗暴性。粗暴是方式问题,尊重是态度问题,以尊重为前提的粗暴是可理解的,以不尊重为前提的粗暴则是不能被理解和接受的。所以光源氏只是强入空蝉其室对其表白,而没有非礼的举动。这就保证了光源氏对他喜欢的女性没有越界成为“性的侵犯”。直至丈夫去世后空蝉出家为尼,依然受到光源氏的庇护,也同样可以说明光源氏的“尊重”和“责任”。生命力通过爱欲展现的美,正是通过“真情”、“尊重”和“责任”得以完美的体现。 2 上述这些范畴自然构成了伦理教化的对立面,于是日本人就产生了自己的带有宗教性的审美观念:对生命力之美有一种狂热的崇拜。而生命力的重要方面----性爱和力量----也就会受到崇拜,这就是在日本“性崇拜”和“武士道”文化可以发展起来的原因。因为对性爱本身的审美,就使得展示这种美的“性器官”,在日本的春宫图中也可以具体生动的展现。所以“性器官”在日本文化的美学观念中绝对不是伦理文化视角中的丑陋,而是纯粹的生命力之美的化身。 中国伦理文化视“性器”是见不得人的,与“爱欲”和“爱情”也是见不得人是一致的。在这样一种审丑心理中,人体均被服饰所遮蔽,不可能对包括性器本身的人体进行审美,并使人体艺术在中国异化为裸体窥视。中国的人体模特的生活状况之所以还是很困难,是因为我们不敢正视人体,当然就会认为日本文化是变态的文化:日本的赤身运动会,男女同浴,也都会被中国人获得负面的评价。 日本人的观念里“性器官”之所以不丑陋,是因为他们觉得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美的,教育首先是教育每个孩子对自己的身体审美。所以他们对待残疾人的态度绝不会像中国人那样轻慢嘲笑。残疾人的身体之所以同样是美的,是因为残疾人同样会有生命强力。只要把生命本真的力量发挥出来就是美的,所以敢于自杀本身同样可以被审美。理解这一点,对我们理解《源氏物语》中的主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 在中国的电视剧《甄嬛传》中,皇帝对甄嬛的喜爱也是因为甄嬛让他想起了他以前爱过的女子,这叫“爱的符号延续”。如果桐壶更衣、藤壶妃子、紫妃三个是比较接近的人,这说明源氏对爱情依然是执着的。日本人有纯粹的爱情,那是因为他们对真爱是认真的。我们在日本的很多艺术作品中,如村上春树的小说中都能看见这样的认真。这种认真接近于宗教性的审美崇拜。在这种宗教性的膜拜中,“性”不是重要的。所以光源氏和藤壶妃子的性爱很少,就像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渡边和直子只有一次性爱,但他们之间一直有爱。我们如果要判别现实生活中的真爱,如果就只有一次性爱也能爱一辈子,那就和真爱有关。因为“性”是爱情中的材料,有没有、有多少都不重要。如果把“性”作为目的,只有一次以后就会不爱了。我认为不少中国人就是这种丑陋的思维:既然没有“性”了我还爱你干什么呢?既然你不能跟我在一起做爱我还爱你干什么呢?把“性”凌驾于“爱”之上,这样就会把“性”作为本体,这当然是爱情和爱欲的异化,其核心在于伦理轻视生命力导致的本能异化。 如果源氏只是对紫妃、藤壶妃子和更衣作为同一个类型的人去爱,而这种爱受宫廷伦理秩序制约不能让爱情燃烧起来的话,他应该怎么办?因为藤壶妃子跟光源氏说过“我是你母亲”这句话,说明藤壶妃子的内心还是有伦理制约的,尽管她也喜欢光源氏。影片中藤壶妃子一方面基本上是以伦理化的态度对待源氏对她的追求,而光源氏也是非常爱藤壶妃子的但也非常尊重她的,于是这样一种爱整体上是被压抑的。但是另一方面生命本真的状态必须得到力量化的表现,所以偷情和思念就是压抑后的爱的表达。偷情于是不再是贬义词。 光源氏的爱欲追求之所以不是性欲追求,是因为性欲追求的标志是只追求漂亮的,但是光源氏追求的都是有审美特点的而不是漂亮的。审美性爱欲使得他对每个女性不仅是真诚的,而且是有责任感的。这一点在他和六条妃子的关系中表现得非常充分。影片中六条妃子害了光源氏的妻子,光源氏却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一个不认真的人不会谴责自己,玩弄女性的男性也不会谴责自己。所以光源氏对六条妃子即便不是爱情,也是认真的审美。 但是六条妃子的杀人显然是越界了。无论是爱情还是爱欲,越界只能是一切的终止,做普通朋友也不可能。所以无论是爱情还是爱欲,人身伤害、攻击,辱骂,陷害、威胁,都属于越界。爱情和爱欲的悲剧原因在于越界,而不在爱的深浅、真假、长短、得失。 ![]() 3 ![]() ![]() 当一个人的爱欲受到压抑又必须释放出来的时候,他就会对美的事物特别敏感。“物哀”这个词在日本文化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也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事物,景物,人物,通通在这个“物”中,所以这个“物”基本上等于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事物,景物,人物,一旦呈现出美的含义的话,压抑的部分都会被它所吸引,这样的一种关系就是审美魅力的关系,这就是很多女性都不能抵抗光源氏的魅力的原因。可以说在爱欲问题上男女的压抑都一样,才会产生《源氏物语》这样的故事。人与世界最好的关系是魅力关系,自然也就是审美关系,当然也就是弱功利和超功利的关系。如果你是通过你自身的性格、素质、气质和相貌,通过这些整体性的东西体现出的魅力触动了这个世界,引起他人的喜欢、欣赏和追求,那么这种审美体验引发的情感自然会执着。 将爱当作欲望和利益的工具,得到后才会放弃。把爱理解为得到和占有一个人的身体,也就最容易放弃,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始乱终弃”。宣称我不再爱你的人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看重审美感觉本身。所以光源氏对不同女性的追求,实际上是发现了不同女性身上的那种魅力对他的打动,自然就谈不上放弃。正如《光源氏钟爱的女人们》的作者渡边淳一所认为的:源内侍是不惧嘲讽的女中另类,胧月夜奔放的个性令男人倾例,而夕颜,则是飘溢着轻浮情绪的女性魅力……因为光源氏的爱欲神经特别敏感,所以也特别容易被这些不同的女性美所触动。但是光源氏之所以有这么多喜欢的女子,正好验证了他没有放弃任何他喜欢过的女性之执着。这同样是因为审美所致:只记住女孩子的美,爱自然是执着的、永恒的。 但是为什么审美追求多是悲剧的?我们首先要理解生命的短暂性与审美性的关系。生命的短暂是为了让生命过得更加丰富精彩,这就会让人抓紧时间达到“活得绚烂精彩”的人生境界,这类似于海德格尔的一句“向死而在”的名言,也类似于木心所说的:岁月不饶人,我也未曾饶过岁月。每个人是面对死亡而活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这个世界,生命是不可把握的,所以在短暂有限的时间里如何活得有价值才变的非常重要。珍惜生命的每一点每一滴的感受,就是这种重要的体现。哪怕再细小的感受,我们也应该予以尊重和审美,这才是伦理框架之下我们应该有的具体而细微的有价值的生活,如此才叫做“我也未曾饶过岁月”。 人与人的审美关系,男性与女性的审美关系,其实就是这具体而细微的有价值的生活的体现。抓住这种生活你才能在短暂的时光中活出你生命本真的精彩。但是得到与失去一样多,越是精彩你才会越发感觉到精彩难以定格,容易定格的事情往往又会在时间的延续中失去精彩之美。而生命的短暂连时间的延续也不可能,这就加剧了审美难以定格的悲哀,你于是就会产生“物哀”感。花朵的美丽是瞬间的,人的审美实际上也是一种悲悯,这种悲悯就是绚烂——凋谢之哀,这都是与美相关的感受。 ![]() ![]() 4 ![]() ![]() 仅仅从光源氏追求这么多的女性这一行为上来看,中国观众会觉得他很轻浮,并因此而不喜欢他。每个喜欢光源氏的女性都不会接受光源氏喜欢其他女孩,但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他。这说明喜欢的力量大于不喜欢的力量而缠绕在一起。如果我们理解了所谓轻浮背后隐含着的日本人的审美追求,我们的不喜欢就不会导致排斥性的反应。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泛爱和专爱是如此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背后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所决定的伦理,才是作为理性的观众应该深入思考的。生命,感受,痛苦、沉醉、爱,性,之所以在《源氏物语》中都是最鲜活的审美内容,是因为艺术从伦理中束缚中摆脱出来以后,这些就是艺术最高的存在,崇拜艺术也就会崇拜爱与爱欲,崇拜爱情与爱欲也就是在崇拜生命力。崇拜生命力就不会追逐权力和利益,也不会有投降和叛变,更不会有奴性人格。也因此,日本崇尚生命强力就会对强力审美,并总是会伺机再去战胜今天打败他的对手。这就是今天日本和美国的微妙关系,也是日本在骨子里会轻视由奴性人格组成的中国国民性之原因。 日本就是这么奇怪但又并不奇怪的民族。日本之所以很尊敬中国的大唐文化,轻视“崖山之战”后的元明清之中国,那是因为大唐是一个高度繁荣、浪漫、宽松和开放的国家,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都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尊重和发挥。而明清以降,中国的文化逐渐成为一盘散沙的原因,正好是国人的“生命力”畏缩成“生存力”所致。前者以生命质量为标准,后者以生命延续为标准。日本对中国的两种评价,于日本学术界对日本的两种战争的评价是一样的。那就是对中国的战争是以强欺弱的战争,是错误的;而太平洋战争是以弱抗强的战争,是生命力迸发的显示,所以是有价值的。强欺负弱不是生命力之美,弱对抗强才是生命力之美。 —— 本文节选自作者《突围传统观念的影视作品》(上海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有润色。 注:图源来自网络,侵删 ![]() ![]() 吴炫介绍: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化哲学方向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原创》主编。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太原师范学院特聘教授。他30年来致力于否定主义理论体系的建构,涉及文学批评学、文艺学、美学、哲学,出版著作20部,编著17部,发表论文390余篇,学术随笔200余篇。 ![]() 扫码关注 ![]() ![]() 欢迎· 关注 喜欢请点 在看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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