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狄兰·托马斯诗歌译文《耳朵在塔楼里听见》 谱曲/演唱:Sarah-ChL(李程) 编曲:刘道文 # 工坊导言 # 狄兰·托马斯照片 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11) TW:海岸先生你是知名的翻译家,也是诗人,你在中文和英文两者之间来回,同时驾驭两种语言,能否接受我们写作工坊的邀请,谈谈词语和诗的关系? 海岸:好的。我想以狄兰·托马斯诗歌为例。今年,我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狄兰·托马斯诗合集》,一本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狄兰·托马斯的写作经验,也许能给大家一些启发。 TW:好。我们很喜欢狄兰·托马斯的诗。那你给我们说说吧! 海岸:我先引一段狄兰·托马斯自己说的话。他说:“我该说当初写诗是源自我对词语的热爱。我记忆中最早读到的一些诗是童谣,在我自个能阅读童谣前,我偏爱的是童谣里的词,只是词而已,至于那些词代表什么、象征什么或意味着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词的声音,从遥远的、不甚了解却生活在我的世界里的大人嘴唇上发出的声音。词语,就我而言,就如同钟声传达的音符、乐器奏出的乐声、风声、雨声、海浪声、送奶车发出的嘎吱声、鹅卵石上传来的马蹄声、枝条儿敲打窗棂的声响,也许就像天生的聋子奇迹般找到了听觉。” TW:他无意之间道出了写诗的秘密。 海岸:这是1951年夏诗人狄兰·托马斯回答一位威尔士大学生探询他写诗的初心留下的一些片言只语,无意间道出了诗歌的本质。他从词语出发寻找诗的灵感,以各种方式把玩词语的乐趣已成了他写诗的基点。他一生痴迷于词语的声音节奏、双关语或多重内涵的可能与偏离,哪怕制造词语游戏、语言变异乃至荒诞的境遇,用词语营造一种迷醉、一种癫狂;更准确地说,他是“一个畸形的词语使用者……信奉任何诗人或小说家若不是源自词语,就是面向词语而写作”,“他仅用3600个有限的诗歌语汇表达出如此繁复深邃的诗意”。1961年冬,有人将之整理成一篇诗艺札记——《诗歌宣言》,发表于美国《德克萨斯季刊》(第4期),透泄诗人特有的幽默、善良与真诚。那一年他37岁,已正式出版诗集《诗十八首》(1934)《诗二十五首》(1936)《爱的地图》(1939,诗文集,伦敦)《我呼吸的世界》(1939,诗文集,纽约)《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1940,短篇小说集)《新诗》(1943,纽约)《死亡与入场》(1946)《诗文选》(1946,纽约)《诗二十六首》(1950),确立起他在威尔士及至英美文坛的地位。令人唏嘘的是他开始回忆童年了,在两年前的1949年就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竟然一语成谶;在两年后的1953年,他终究未能活到40岁。 TW:太令人唏嘘了!他是“一个畸形的词语使用者……信奉任何诗人或小说家若不是源自词语,就是面向词语而写作”。这在我们听来多少有点神奇。 海岸:这里我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狄兰·托马斯个性化的“进程诗学”。 世界气象的进程 变幽灵为幽灵;每位投胎的孩子 坐在双重的阴影里。 将月光吹入阳光的进程, 扯下皮肤那褴褛的帘幕; 而心灵交出了亡灵。 ——《心灵气象的进程》 这首在1967-1968年被威尔士的研究者拉尔夫·莫德誉为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范例的诗歌出自他的首部诗集《诗十八首》(1934)。早在出版初期乃至四十年代,伦敦评论界及读者中间一直渴望出现一种能概括狄兰·托马斯诗歌的标签。近年威尔士狄兰·托马斯诗歌研究者约翰·古德拜(John Goodby)概括了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基本概念,“信奉宇宙的一体和绵延不息的演化,以一种力的方式在世界客体与事件中不断同步创造与毁灭,显然带有古代泛神论思想,却辉映着现代生物学、物理学、心理学之光得以重现”。与狄兰·托马斯同时代的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曾提出过“过程哲学”,原文“process”意为“过程,进程”,自然有学者译为“过程哲学”,但因狄兰·托马斯写下此诗“A Process in the Weather of the Heart”,笔者译为《心灵气象的进程》,故在诗学层面更倾向于译成“进程诗学”。诗人狄兰·托马斯在这首诗歌中将生、欲、死看成为一体的同步循环进程,生孕育着死,欲创造生命,死又重归新生,大自然演变的进程、人体新陈代谢及生死转化的进程与人的心灵气象的进程,宏伟壮丽又息息相关。二元的生与死,像幽灵一样缠结在一起,既对立又互相转化,生命的肉体面临生死的选择,死去的灵魂又触发新生命的诞生,不断变幻的心灵,时刻“交出了亡灵”接受最终的审判而走向新生。 怀特海,英国著名哲学家,集一生哲学思想精华,把上自柏拉图思想,下达爱因斯坦相对论与普朗克量子力学融为一体,主张世界即过程,自成一家言说,认为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动态过程,事物的存在就是它的生成,故也称活动过程哲学或有机哲学。他在其代表作《过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1929)中认为自然和生命是无法分离的,只有两者的融合才构成真正的实在,即构成宇宙;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经验就应该与单细胞的有机体,甚至更原始的生命体看作同等的构成元素。虽然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过程哲学”就已提出,到了七十年代其影响力已波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美学、诗学、伦理学和宗教学等多个领域,因而它又被称为宇宙形而上学或哲学的宇宙论,尤其为生态哲学家所推崇,后现代主义者更将之看作是自己的理论源泉。 诗人狄兰·托马斯的首部诗集《诗十八首》(1934)完整地展现其“进程诗学”,十八首中涉及生、欲、死——成长进程主题的诗歌。他的成名作《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1933)依然完美地呈现其“进程诗学”——人的生死演变与自然的四季交替,融为一体。诗人在首节迷恋的是宇宙万物的兴盛与衰败,生与死相互撞击又相辅相成,自然的力,兼具宇宙间“创造”与“毁灭”的能量,控制着万物的生长与凋零,也控制着人类的生老病死。全诗最值得注意的是诗人采用的双关语技巧,第一节第一行(见下一页)中的“fuse”,为植物梗茎的古体字,兼具“茎管;保险丝;雷管,信管,导火索”的多层语义;笔者沿袭译法“茎管”,因为“导火索”一方面在英汉两种语言存在“音步”上的落差,另一方面从诗行的小语境推导含义,更应从作者意图层面去追寻内在本质上的“信度”,尽管“导火索”与花朵“茎管”在符号意指象似性上均有关联;译者在翻译语境下顺应译语读者的期待,进行理想化的语境假设和语码选择。 AndI am dumb to tell the lover’s tomb Howat my sheet goes the same crooked worm. 我无言相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床单怎样扭动一样的蠕虫。 最后叠句中出现的“sheet”与“crooked worm”均为双关语,前者一语双关为“床单”和书写的“纸页”,后者为墓穴里“扭动的蠕虫”和书写时“扭动的手指”,当然也可联想为床笫之上“扭动的阴茎”;床单上扭动的无论是“蠕虫”,还是“阴茎”,均与首节中“佝偻的玫瑰”与“压弯的青春”一样透泄青春期强烈的肉欲以及一种肉欲难以满足的人性关怀。前后四节及末节叠句中一再出现的“And I am dumb to tell”(我无言相告)颇有自嘲蠢笨的笔调,语言是人类掌控大自然的钥匙,而此刻哑然无语,值得我们自我警醒;荒谬的叙述者似乎在拒绝,却又承认无法表述自我对大自然的领悟,人类在自然的困境中继续前行。诗人要跳出自然类型诗的俗套,绝非要借助大自然的意象假模假样地寻求解决人生的困境。 此外,熟悉英汉诗歌的读者可能都会领略到两种语言结构之间的差异,例如,一、二节英语句式将焦点“force”放在句首,汉语句式却将“力”的重心放在句尾,笔者无法也不必译出原有对等的句式,只能顺应译语语境下的句式因素。事实上,英诗中的音韵节律及一些特殊的修辞手法等均无法完全传译,在翻译中不得不“丢失”这些东西,但是绝不能丢失内在的节奏。笔者推崇诗人译诗,译诗为诗原则,就在于诗人译者往往可以重建一种汉译的节奏;例如,英诗格律中的音步在汉译中无法绝对重现,前辈诗人翻译家,如闻一多、卞之琳、查良铮、屠岸、飞白先生等,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在英诗汉译实践中找到一种“以顿代步”的权宜之计,并选择和原文音似的韵脚复制原诗格律;但是,此类诗歌翻译却容易滋生一种“易词凑韵”、“因韵害义”、“以形损意”的不良倾向,一般的译者常为凑足每一行的“音步”或行行达到同等数目的“音步”,让所谓的“格律”束缚诗歌翻译或创作的自由。虽然汉语无法像英语那样以音节的轻重音,构建抑扬格或扬抑格等四种音步节奏,但元音丰富的汉语以“平、上、去、入”的四个声调,展现平仄起伏的诗句节奏。汉字有音、有形、有义,更能体现构词成韵灵活多变、构建诗行伸缩自如的先天优势。诗人译者不能机械地按字数凑合“音步”,却应构建理想合理的汉译节奏,且要与任何不同的口语朗读节奏相契合;有时可能整整一个句子只能读作一组意群,并与另一组意群构成一种奇妙的关系。 这节诗大量使用头韵【s】【w】、行间韵【i】(或【i:】)【ei】,并在行尾安排辅音尾韵,笔者也试图在“斯”“鼻”“鳍”“鲸鱼”“鱼饵”“雨唇”“鱼鳍”处做出相应的弥补。 纵观狄兰·托马斯一生创作的两百多首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既不是一位纯粹的浪漫主义诗人,也不是一位玄学派意象主义诗人,而是一位善用隐喻等复杂诗歌技巧的诗人。他一生涉猎的诗歌音韵节律大多归为三类。一类是早期传统的英诗格律,另一类是在“笔记本诗抄”时期就开始实践的自由体诗歌,当然也非随意写下的诗行,而是一类合乎呼吸起伏的自由体;第三类当然是综合运用包括全韵、半韵、半谐韵和头韵在内的混合型“交叉韵”,尤其喜欢霍普金斯“仿自正常说话节奏”的“跳韵”和威尔士诗律中的谐音律。狄兰·托马斯的好友丹尼尔·琼斯在一九九三年去世前修订《狄兰·托马斯诗歌》(2003年扩展版)时,在书末一篇“诗歌韵式札记”中总结道:“尽管狄兰·托马斯从未彻底放弃基于轻重音的英诗正统格律韵式,但在后期作品中明显用得少了,除非用来写讽刺诗或偶然为之;最后他只在写严肃题材的诗歌时,才运用一种基于音节数而非有规律的轻重音格律韵式;有一段时间他尝试过自由诗创作,也就是说,从英诗韵式格律模式中,或者至少从某种固定的韵式中解放出来。” 狄兰 托马斯的诗三首(附注释) 心灵气象的进程1 注释 : [1] 写于1934年2月2日,11日发表于《周日推荐》,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1934)。这是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首篇范例,大自然的进程与生灵的生死转化、人类心灵气象的进程息息相关。“weather”(气象,气候,天气)实为“进程,过程”的一种范例,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原文“golden shot”(金色的射击),暗喻“射精”。 [3] 原文“tomb”(墓穴)与下节“womb”(子宫)间只差一个字母,投胎的生灵似乎瞬间完成生死的交替。 [4] 原文“living worm”(活生生的蠕虫),暗喻“阴茎”,实指墓穴里的蛆虫。 [5] 基于威尔士研究者约翰·古德拜教授观点,此处词根“angle”(成角;垂钓),与威尔士被英化(anglicized)形成语义双关。 [6] 原文“seed”蕴含“种子”与“精子”的语义双关。 [7] 原文“and the heart gives up its dead”(而心灵交出了亡灵),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20:13使徒约翰的话语“the sea gave up the dead which were in it”(于是大海交出海底的死人),接受最终的审判,蕴含“天启文学”的象征意义。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1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1 【训练题】 上海T●W(技术●智慧)写作工坊期盼你参与、讨论、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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