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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桑榆晚”中的“桑榆”到底指什么,整首诗又该如何理解?

 梧桐树边羽 2021-12-04

有朋友来信问这两句诗到底该如何理解,为何能够在今天指代“夕阳红”?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出自诗豪刘禹锡的一首应和诗作《酬乐天咏老见示》。

乐天是谁?大名鼎鼎的白居易,白乐天。

刘禹锡和白居易两人同龄,同进士出身,都是文采飞扬之人。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混在一起,但是同样被贬谪起复,到老了,两人又同时闲居洛阳,交游唱和,往来频繁。

实际上刘禹锡的仕途启动要比白居易早,贬谪也更早,虽然两人年纪一样。刘禹锡在青年时期交游结党之人比白居易更高一层,他和韩愈、柳宗元往来,并结交王书文,成为东宫太子党。太子登基后,立即使用这帮东宫旧人发动永贞革新,开始对付权贵宦官。因为时机不成熟,手段激进,又触动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们的利益,在保守势力的联合反扑下,很快宣告失败。唐顺宗被迫退位,王叔文赐死,其它小团伙成员全部贬出京城,成为谪地司马,一共八人,即著名的“八司马事件”。

而这一时期,白居易还只是校书郎,无法和政治集团中心的刘禹锡、柳宗元搭上话。也正是八司马被贬出京城后,白居易才开始崭露头角,尽展自己愤青的一面,用新乐府诗文运动将老权贵们得罪了一个遍,最终被贬为江州司马,改变了他的人生态度和方向。这段时间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是跟他感情更好的元稹。但是元稹死得早啊,所以临到老了,白居易反而与刘禹锡来往较多。

刘禹锡的性格要比白居易犟得多,绝不肯低头,在外流贬还过得挺开心的(至少诗文达观),学民歌,写《陋室铭》,像是一颗煮不烂的铜蚕豆,自顾自快乐地生存。这也导致他反复被贬二十三年,而白居易大概在江州司马任上三年,即转忠州刺史,又两年后召回长安,从此一路亨通。

巧的是,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的元和九年(815年),也正是刘禹锡、柳宗元被召回的同年,两人因此在路上相遇。但是随着刘禹锡的“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永贞旧人被认为死不悔改,又全部发放边远,刘禹锡开始贬谪二十三年的第二段漂泊仕途。

一直到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返洛阳,两人相伴游览于扬州、楚州一带。那首著名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正是出于此时的刘禹锡之口。

这首作品,我前面有过详细赏析,刘禹锡在应和诗中气势明显压了白居易一头。我们不讨论整体诗歌成就,单论名句应和,刘禹锡豪气天成,当得住“诗豪”一称。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呢?

因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依旧是两人唱和作品,而且虽然两人都已垂垂老矣,刘禹锡气势不减,心胸开朗,诗格仍然在白居易作品之上。

这种气势上的碾压,来自刘禹锡铜蚕豆般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个人性格,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疑在耿直的诗豪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诗豪是之谓大丈夫也,“在人虽晚达,于树比冬青”(另外一首《曾乐天》)。

也正因为如此,“莫道桑榆晚”这首作品,须得和白居易的《咏老赠梦得》一起来读才有意思,不过并不麻烦,因为晚年白居易的诗,那正是香山体的风格代表,言浅意深——虽然意不一定深,但是言一定是浅的。

两个古稀之年的老头,都有眼疾、脚痛,看书、行动多有不便,从这点上说,他们是同病相怜了,面对这样的晚景,白居易产生了一种消极、悲观的情绪,写了一首诗送给刘禹锡(字梦得):

《咏老赠梦得》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馀。

从格式上来说,这是一首平起不入韵的五言排律。

什么是排律?就是严格遵守平仄格律,十句以上的格律体。在平仄关系的延展下,需要一韵到底,并且除了首尾二联之外,其它联都必须对仗。

格式上我们就不多纠结了,除了基础的一三五不论和“锦鲤翻波”之外,这是一首严格合律的五言排律(大家有兴趣的话去看格律诗专栏,有专门细致的讲解)。那么按照道理来说,刘禹锡要和诗的话,同样应该以排律和之。

内容相对于格式,就要简单多了。相信不用翻译,大家也都能看懂。首联起笔聊天模式,咱们都老了,这都什么样子了啊?中间三联细致联写自己的龙钟老态,第五联开始进入感慨,尾联抒发自己对年华老去的无力、无奈的心情。

而刘禹锡和白居易的不同,正在这关键的尾联。

《酬乐天咏老见示》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首先验对格式,果然是一首平起不入韵的五言排律,有两处孤平拗救(讲解见专栏),算是严格合律。

内容,结构也和白居易的作品相同。首联回答白居易的首联,谁还能不老呢?有什么好可怜的?中间三联同样是描写老年人的状态,但和白居易不同的是,他的第四联“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就不再是写年纪大的缺点了,而是开始转入老年人的优势描写——咱们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不是白混的,现在看人就像望山,一看一个准。这就是生活经历带来的老年人特有的经验财富了。

再看第五联,白居易写的是“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还是老朋友感情好,虽然很多少年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依旧是沉沦在回忆中不能自拔,而刘禹锡的“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则已经完全摆脱桎梏,并开始对白居易进行精神疏导。“翛(xiāo)然”,自由自在,心情畅快的样子。“下此”,解决这个问题,“下”,是攻克的意思——整两首诗唯一有一点难度的就是这一句了。

你仔细想想,咱们这些阅人历事的经验,是不是都是长处啊?你想通这一节,是不是就能想开了?老了又如何,咱们至少年轻过。

尾联,就是全诗精华所在了,刘禹锡这两句是自然而然地从第五联顺势而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两句是名句,大家都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要感叹自己老了,咱们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呢,就像这漫天红霞,虽然时尽黄昏,却是格外的绚丽、灿烂。

只不过这是意译,你真的懂得这句顺口能出的名句修辞和原始意思吗?特别是近代以来,有很多想当然的人,想当然的专家做出误校、误导,让这两句诗进入了一个人为的歧义理解之中。

就前段时间,我还看到有人独树一帜的标题:《原来咱们都理解错了,读了这么多年的“莫道桑榆晚”居然是这个意思》(类似,我记不全了)。写这文章的还是个诗词大号,几十万粉丝的那种,标题也很耸动,所以我也点进去看了。结果点进去一看,其实还是荒唐的旧调重弹,那就是说“桑榆”其实不是桑树、榆树,而是指天上星宿中的“桑星、榆星”——太阳落到这两颗星的位置了,就是傍晚了。

这种解释其实相当有误导能力,毕竟咱们都知道有“参星、商星”,那么这种看似符合逻辑的思路是否正确呢?其实很简单,你看看中国古代星相学中,天下的星宿是否有“桑星、榆星”?根本就没有嘛,所以这其实就是一想当然的扯淡,因为符合浅层逻辑思维而被误传了很多年,但是从来没有占领主流解释,却被一些创作者拿来糊弄猎奇的读者,当然,也可能他自己也信这种解释吧。

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是使用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的典故。其实更早出处是曹植的《赠白马王彪》诗:“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岁月抵达桑榆之年的迟暮,光影和声响都已无法追回。你看要是用什么“桑星、榆星”,解释得通么?

实际上“桑榆”就是指傍晚时分,太阳光线照耀在桑树、榆树顶端的日暮景象,古人就是用来指代黄昏。

那么“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是不是就清楚了呢?刘禹锡在这里引用“桑榆”典故,还有一处精妙所在,不细想是体会不到的。那就是“为霞尚满天”,想过没有,“为霞”,什么“为霞”啊?

你一定会说,就是比喻晚年人生啊,发光发热啊——你说得没错,不过是如何比喻转换到刘禹锡、白居易的晚年人生的呢?

“为霞尚满天”这一句省略了主语,这个主语,并非是晚年之类的,而是照在“桑榆”上的夕阳。夕阳成流霞满天红,才是最后一句的正常文字逻辑。

我们就像曾经耀眼的太阳啊,虽然是流照在桑榆之上的余晖,依旧能够幻化成霞,绮丽满天。

这样,才将老年人生和夕阳、桑榆、满天红霞真正地从意象底层结合起来。让人觉得“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才是刘禹锡的文笔修辞手法。

至于他的高昂志气,那是在文笔之上的自然流露凸显。

这里再说一下“桑星、榆星”之说从何而来。有认真的朋友曾进行过考证,这种说法最早出自上个世纪80年代初山东临沂师专的老师们编写的《古句新用》。该书135页对“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注释中说:“桑榆,二星名,在西方。通常说,日在桑榆,就是说太阳西下,已到桑榆二星的地方,天将晚了。后用来比喻人的晚年”——后来被《古代名诗大观》等多种书刊辗转引用,因此流传甚广。

这位朋友后来致电当年出版《古句新用》的编者,也证实了这一点。当年主持编写《古句新用》的姚承宪教授说,“桑榆二星”的说法只是个别编者从刘禹锡诗字面上所作的一种推想,并无确切出处。在书稿付印前的讨论中,不少人主张将这一缺乏根据的注释删去,但不知为什么又保留下来了。可见,“桑榆二星”之说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不足为信。

所以,这就是个自以为高大上的想当然、瞎猜测,然后被类似官方出版物不断不加头脑地传播,终成大谬。

这也反向说明了一点,赏析古诗,不怕有想法,你的新奇解读,说不定哪天也成为大流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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