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毫不犹豫的启程了。因为卦书上说,她将走大运。一九六一年秋天,张爱玲踏上台湾岛。 她在台湾的拥趸者无数。 采访张学良未果。但并不影响张爱玲的兴致。 在台湾花莲采风途中,她接到赖雅中风的消息,心中不免慌乱。 待知道赖雅病情平稳,有女儿照抚时,便仍按原计划去香港。 这是她第三次进入香港。一次冒险的旅程。 1962年,大跃进后的大饥荒,一个月就有六万人冲过港中边界,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逃港”。 张爱玲与人分租的公寓,有屋顶阳台。晚上空旷无人,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她听得见它的呼吸。 二房东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分租:“我们都是寄包裹寄穷了呀!” 他们每月寄给她婆家娘家面条炒米咸肉,肉干笋干,砂糖酱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种英国制即溶方块鸡汤,她婆婆来信说,它解决了一天两顿饭的一切问题。砂糖他们用热水冲了吃作为补品。她弟弟在劳改营,写信来要药片治他的肾病与腿肿。她妹妹是个医生,派到乡下工作。“她晚上要出诊,乡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这样。” 房东太太有个亲戚要回去,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可以替他们带东西。 房东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炖了一锅红烧肉。 “锅他们也用得着,”她说。 “一锅红烧肉怎么带到上海?”我说。 “冻结实了呀。火车像冰箱一样。” 她天亮就起来送行,帮着拎行李通过罗湖边境的检查。 第二天,她一看见张爱玲就叫喊起来:“哈呀!张小姐,差点回不来喽!” “唉呀,怎么了?” “也是这位老太,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多不过。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头,压成板的咸鱼装箱,衣裳被窝毯子,锅呀水壶,样样都有,够陪嫁摆满一幢房子的。关卡上的人不耐烦起来了。后来查到她皮夹子里有点零钱,人民票,还是她上趟回来带回来的,忘了人民票不许带出来的。这就不得了了。” 房东太太唬起一张孩儿面,竖着吊梢眼道:“这位老太有好几打尼龙袜子缝在她棉袍里。” 简直就是一部电影脚本。 王家卫说,他的电影,都是在向张爱玲致敬。 譬如《花样年华》,本没有上海女房东这一人设。 一次,在电影院,王家卫遇见上海籍演员潘迪华,他们用上海话打招呼,王家卫恍惚,潘迪华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房东太太。于是重新改写了剧本。 王家卫拍出了张爱玲的底色。 电影《花样年华》。潘迪华饰演的房东太太(右)和张曼玉饰演的房客苏丽珍 《红楼梦》电影剧本几经修改不得结果。 宋淇也是《红楼梦》的研究大家,太钟爱这部书,太看重这次改编,总对张爱玲的剧本不甚满意。 彼此产生龃龉。 赖雅屡次写信,催促张爱玲。 张爱玲很无奈。 延宕着,花完了预算,又拿不到稿费,房租成为负担。 第一次来香港,求学。 第二次来香港,在不同政治语境里,寻找生命的出口。 第三次重回香港,背景是文化失语、被英文文坛冷落;文学和她的肉身一起流亡着。时间的、历史的重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已经把她抛下很远,成为局外人。 此时的张爱玲,早已不再是那个高举“出名要趁早”的魔都时尚女性了。她的性格里,写满了菊和刀。 卦,失灵了。 命运很吝啬。雄心勃勃的启程,回来,已是惘然。 也许,在上海,她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运气。 她的文化震荡期、失语期已经来临。 1963年3月,张爱玲根据访问台湾、香港的经历写了英文游记〈A Return To The Frontierer〉, 发表于美国杂志《The Reporter》,在台湾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回响。但是她准备拿来重新进军美国文坛的《少帅》,却不如愿。她越了解张学良,便越是不喜欢这个人,连同赵四小姐,她亦是不喜。笔涩,如同上海的黄梅天气,她不得不放弃。 张爱玲和赖雅,结婚后,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 两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都没有固定收入。他们经济拮据到连买床单窗帘都成了奢望。 他们的生活状态,就两个字:清贫。 从1964年,赖雅瘫痪在床时,各种生理失禁。 张爱玲努力伺候。那个患有严重洁癖的贵族小姐已经去向不明。 困顿沉重的日子,磨损了天才的生命和激情,张爱玲的创作锐减。英文作品无处发表。她只能寻求学院研究经费。 1967年4月,张爱玲以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的项目,获得美国波士顿剑桥瑞德克里夫学院驻校作家的位置。 她带着瘫痪的赖雅一同上路。 波士顿的表亲来探望。 赖雅别过脸去,请求亲人离开——他那样的没有尊严的躺着,过渡着自己的肉身,是他无法忍受的。 生存一直是悬在张爱玲头顶上的一把刀子。 赖雅生病,瘫痪在床上,她要养家糊口,要做看护,要做厨娘,她以一贯的笨拙,努力维持着-------用完了所有的力量,磨损了不够丰盛的感情。 同年10月8日,赖雅去世,得年76岁。 曾经的哈佛学霸,好莱坞的宠儿,在波士顿,化做了一昙骨灰。 这个世界上,曾经最爱的她那个人走了。 在哈佛大学剑桥Radcliffe女子学院,张爱玲为第二任丈夫赖雅送终。年薪也由五千元减少为三千元 淳子在张爱玲于哈佛大学的公寓内。 赖雅在此过世。 这一年,她的英文版《北地胭脂》在英国出版。 从完稿到出版,期间隔了十年。 书出版后,评论不佳。 甚至有评论说:“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令人恶心。” 张爱玲的文学价值观,在英语世界被拒签——一个黑色的图章直接打在张爱玲的脸上。 张爱玲高估了英文世界对中国的想象。或者,他们对中国的想象只能是赛珍珠、韩素音式的。而林语堂,得到过赛珍珠的亲炙,懂得如何调味,是另一种模式。 《北地胭脂》,哈佛大学文学博士司马新说,赖雅站在美国读者的口味给予过指导,但张爱玲轻易不接受别人意见的。她不愿意讨好。每个人的生命,都会下雨。 起身,去哈佛燕京图书馆。 继续寻找张爱玲文学轨迹的重要证据。 1968深秋,也是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底楼——古典小说的书架旁,张爱玲与哈佛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家、曾任哈佛东亚系系主任哈佛燕京学社第五任社长的韩南教授Patrick D. Hanan不期而遇。在说到《红楼梦》时,两人都有知音之遇之感,相谈甚欢。 她谈起正在翻译的清末小说《海上花列传》。 她说:《海上花列传》真是好!像《红楼梦》一样好! 他们靠在书架旁,高山流水,不觉已是黄昏。 临别,她借走了韩南教授的《金瓶梅探源》。 韩南邀她给<<哈佛亚洲研究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写论文,她竟写成一本文学考据集子《红楼梦魇》。 张爱玲赠送给哈佛大学教授韩南的签名本。 (由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保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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