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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上)

 聽雨軒sjh 2021-12-05

袁行霈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在西方文论里恐怕还难以找到一个与它相当的概念和术语。人或以为“意境”一词创自王国维,其实不然。早在王国维提倡意境说之前,已经有人使用意境一词,并对诗歌的意境作过论述。研究意境固然不能抛开王国维的意境说,但也不可为它所囿。从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实践出发,联系古代文艺理论,我们可以在广阔的范围内总结古代诗人创造意境的艺术经验,探索古典诗歌表现意境的艺术规律,为今天的诗歌创作和诗歌评论提供有益的借鉴。

一 意与境的交融

在中国古代传统的文艺理论中,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这个美学范畴的形成,是总结了长期创作实践经验的积极成果。

较早的诗论还没有注意到创作中主客观两方面的关系。《尚书·虞书·舜典》说:“诗言志。”《荀子·儒效篇》 说:“诗言是其志也。” ( 《庄子·天下篇》 说:“诗以道志。”都仅仅把诗看作主观情志的表现。《礼记·乐记》 在讲到音乐时说:“凡音之起,由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虽然涉及客观物境,但也只讲到感物动心为止,至于人心与物境相互交融的关系也未曾加以论述。魏晋以后,随着诗歌的繁荣,在总结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对于文学创作中主客观的关系才有了较深入的认识。陆机《文赋》已经从情思与物境互相交融的角度谈论艺术构思的过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凛凛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也说: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他指出构思规律的奥妙在“神与物游”,也就是作家的主观精神与客观物境的契合交融⑴ 。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说,作诗要“处心于境,视境于心”,⑵ ,要求心与物相“感会”⑶,景与意“相兼”、“相惬”⑷ ,更强调了主客观交融的关系。他又说:

诗思有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曰取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曰感思。⑸

这里讲了诗思产生的三种过程。取思是以主观精神积极搜求客观物象,以达到心入于境;生思是并不积极搜求,不期然而然地达到心与境的照会。感思是受前人作品的启发而产生的诗思。其中,取思与生思,都是心与境的融合。《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抄自传为王昌龄的《诗格》,其中也多次讲到思与境的关系。如:

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唐末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讲“思与境偕”;宋代苏轼在《东坡题跋》卷二中评陶诗说:“境与意会”;明代何景明在《与李空同论诗书》中讲“意象应”;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讲“神与境合”;清初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讲“心中目中”互相融浃,情景“妙合无垠”,都接触到了意境的实质。

至于意境这个词,在《诗格》 中也已经出现了。《诗格》 以意境与物境、情境并举,称三境;

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艳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后来,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说:

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

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

况周颐《蕙风词话》也说:

《云庄词·酪江月》云:“一年好处,是霜轻尘敛,山川如洗。”较“桔绿橙黄”句有意境。

不过,大力标举意境,并且深入探讨了意境涵义的,却是王国维。“意境”这个词也是经他提倡才流行起来的。意境,他有时称境界。《人间词话》说:

沦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这话似乎有自诩之嫌,但并不是毫无道理。中国古代诗论中影响较大的几家,如严羽的兴趣说,王士镇的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虽然各有其独到之处,但都只强调了诗人主观情意的一面。所谓兴趣,指诗人的创作冲动,兴致勃发时那种欣喜激动的感觉。所谓神韵,指诗人寄诸言外的风神气度。所谓性灵,指诗人进行创作时那一片真情、一点灵犀。而这些都是属于诗人主观精神方面的东西。王国维高出他们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注意到诗人主观情意的一面,同时又注意到客观物境的一面;必须二者交融才能产生意境。他在《人间词乙稿序》) ⑹中说:

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在《人间词话》里他又说:

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境界乃是由真景物与真感情两者合成。理想中有现实,现实中有理想,造境和写境都是主客观交融的结果。王国维在前人的基础上,多方面探讨了意境的涵义,深入揭示了诗歌创作的契机,建立了一个新的评论诗歌的标准,从而丰富了中国的诗歌理论。他的贡献是应当充分肯定的。

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意与境的交融有三种不同的方式。一是情随境生。诗人先并没有自觉的情思意念,生活中遇到某种物境,忽有所悟,思绪满怀,于是借着对物境的描写把自己的情意表达出来,达到意与境的交融。《文心雕龙·物色篇》 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讲的就是这由境及意的过程。在古典诗歌中这类例子很多,如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那闺中的少妇原来无忧无虑,高高兴兴地打扮了一番,登上翠楼去观赏春景。街头杨柳的新绿忽然使她联想到自己和夫婿的离别,这孤单的生活辜负了大好春光,也辜负了自己的韶华,她后悔真不该让夫婿远去了。这少妇的愁是由陌头柳色触发的,又是与陌头柳色交织在一起的。这是诗中人物的随境生情。诗人自己随境生情,达到意境浑融的例子,如;

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嗅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崔颖《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萎萎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在这类诗里,诗人的情思意念都是由客观物境触发的,由境及意的脉络比较分明。有的诗更写出情意随着物境的转换而变化的过程。如;

《夜半乐》:柳永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

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

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首词先写自己“乘兴”出发,欣赏着山川胜境,又遇上浪平风顺,船儿翩翩驶过,心情原是很轻快的。但是当转过南浦,看到酒筛、烟村、渔人、院女,那一片和平宁静的生活环境不禁引起他的羁旅之愁:“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这时再看周围的景物,竟是“断鸿声远长天暮”,也染上了愁苦之色。这首词共三叠,层次很分明,景物的转换引起感情的变化,感情的变化又反过来改换了景物的色调,可以说是达到“意与境浑”的地步了。

情随境生

这情固然是随境而生,但往往是原先就已有了,不过隐蔽着不很自觉而已。耳目一旦触及外境,遂如吹皱的一池春水,唤醒了心中的意绪。关于这个过程,李赞描述得很细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焚书·杂说》)若没有触景之前感情的蓄积,就不会有触景之后感情的迸发。所谓情随境生也还是离不开日常的生活体验的。

意与境交融的第二种方式是移情入境。诗人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接触外界的物境,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又借着对物境的描写将它抒发出来,客观物境遂亦带上了诗人主观的情意。葛立方《韵语阳秋》说: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李杜诗中的香竹、香雪,显然已不是纯客观的存在,诗人把自己的感情移注其中,使它带上强烈的主观色彩,具有浓郁的诗意。诗里移情入境的例子很多,如李白:“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 《待酒不至》)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春望》 )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长相思》 其一)杜牧:“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赠别》 )柳永:“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赠别》 )辛弃疾:“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鹤鸽天· 鹅湖归病起作》 )这些诗句所写的物境都带有诗人的主观色彩,是以主观感染了客观,统一了客观,达到意与境的交融。《论语·先进篇》载,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其它几个人都是直截了当地述说,只有曾哲的回答与众不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他借着对物境的描述来表达自己的情志,移情入境,意与境融,他的话虽不是诗,但已带有浓郁的诗意。

移情入境

这境不过是达情的媒介。谢榛《四溟诗话》论情景关系说:

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

情仅仅是诗的胚胎,要将它培育成诗,必须找到适合于它的媒介物,这就是景。诗由情胚而孕育,借景媒以表现,情胚与景媒交融契合才产生诗的意境。至于哪一类情胚借哪一类景媒表现,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传统。中国诗歌常借兰以示高洁,借柳以示惜别,外国就不一定如此。同一民族在不同时代也有不同的习惯。《诗经》里用石表示动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邺风·柏舟》)今天则用石表示坚定,发生了变化。

意与境交融的第三种方式是体贴物情,物我情融。上面所说的情随境生和移情入境,那情都是诗人之情。物有没有情呢?应当说也是有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它们在形态色调上的差异,使人产生某种共同的印象,仿佛它们本身便具有性格和感情一样。这固然出自人的想象,但又是长期以来公认的,带有一定的客观性,与诗人临时注入的感情不同。我们不妨把它们当成物境本身固有的性格和感情来看待。正如宋郭熙《林泉高致》所说:

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澹而如睡。

明沈颢《画座》也说:

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他们指出四时之山各自不同的性情,要求作画时既画出它们不同的形态,又画出它们不同神情,以达到形神兼备。作诗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呢?

有的诗人长于体贴物情,将物情与我情融合起来,构成诗的意境。陶渊明和杜甫在这方面尤其突出。陶渊明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读山海经》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杜甫的“岸花飞送客,墙燕语留人。” (《发潭州》)“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后游》)都达到了物我情融的地步。

陶渊明《饮酒》其八: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青松即渊明,渊明即青松,“语语自负,语语自怜”(温汝能:《陶诗汇评》) ,诗人和青松融而为一了。又如杜甫的《三绝句》之二: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诗人体贴鸬鹚那种欲近人又畏人的心情,向它表示亲近,欢迎它常来作客。诗人和鸿鹅达成了谅解,建立了友谊,他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

二 意境的深化与开拓

意境的深化与开拓,是诗歌构思过程中重要的步骤。《文赋》曾把构思分成两个阶段: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初。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灌下泉而潜浸。

构思的第一阶段,精骛心游,追求意与境的交融。第二阶段,意境逐渐鲜明清晰,进而寻找适当的语言加以表现。陆机在这里所讲的是一般的构思过程,在诗歌创作中,意境的形成并不这样简单。诗人的写作有时十分迅捷,信手拈来即成妙趣,意境一下子就达到鲜明清晰的地步。这种意境天真自然,是艺术中的神品。神来之笔看似容易,其实不然,没有长期的生活积累和高度的艺术修养是达不到的。但意境的初始阶段多半不够鲜明清晰,需要再加提炼;或虽鲜明清晰而失之于浅,失之于狭,需要继续深化与开拓,以求在始境的基础上另辟新境。《人间词话》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⑺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所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正可借以说明诗歌构思的过程。构思的初始阶段,诗人运用艺术的联想与想象,上下求索,追求意与境的交融,好比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当意境初步形成之后,继续挖掘开辟,熔铸锻炼,这是构思过程中最艰苦的一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恰好形容此中的苦况。当意境的深化与开拓达到一定程度,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此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蓦然”二字恰切地说明,意境的完成是不期然而然的一次飞跃。

古人有炼字、炼句、炼意之说。所谓炼意,就是意境的深化与开拓。而炼字、拣句又何尝不是在炼意?前人有“炼字不如炼意”的话⑻ ,其实,哪有离开炼意单独炼字的呢?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韦庄“卧看南山改旧诗”《宴起》;欧阳修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童蒙诗训》。他们在锤炼字句的过程中,不是同时也在改变构思、另辟新境吗?《漫臾诗话》说: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这两句诗见于《曲江对酒》,是杜甫乾元元年在长安任拾遗时所作。“中兴”以后,杜甫对肃宗满怀希望,但仍不能有所作为。他既不屑于从俗,又不甘于出世,心情十分矛盾。他久坐江头,细视花落鸟飞,感到难堪的寂寞与无聊。这首诗就是在这种心情中写的。原先的“桃花欲共杨花语”,偏于想象,意境活泼,与诗人此时此地的心情不合。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偏于写实,意境清寂,正好表现久坐无聊的心情。虽然只改了三个字,意境却大不相同了。又如宋陈世崇《随隐漫录》卷四载:

“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韩子苍易为“堂深”、“宫冷”。… … 古词云:“春归也,只消戴一朵荼縻。”宇文元质易“戴”为“更”,皆一字师也。

“堂中”、“宫里”,意浅境近;改为“堂深”、“宫冷”,意境深远。“戴一朵茶蔗”,意境也嫌浅露,“更一朵茶縻”,从戴花的更替中体现了时序的变迁,意境就深入多了。清顾嗣立《寒厅诗话》:

张橘轩诗:“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曰:“佳则佳矣,而有未安。既曰'一树’,乌得为'何处’?不如改'一树’为'几点’,便觉飞动。”

“一树早梅”固定指一处,显得呆板;“几点早梅”,着眼于广阔的空间,而且未限定数量,所以意境飞动。

意境的深化与开拓必须适度,加工不足失之浅露,加工太过失之雕琢,过犹不及都是毛病。最高的境界是虽经深化开拓而不露痕迹,深入浅出,返朴归真。譬如李白的《子夜吴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首诗的语言是再浅显真率不过了,意境却极其深沉阔大。开头两句境界就不凡,在一片月色的背景上,长安城家家户户传出捣衣之声,那急促而凄凉的声音散布出多么浓郁的秋意啊!何况这寒衣是预备送给戍守边关的亲人的,声声寒砧都传递着对于边关的思念。“秋风”二句,通过秋风将长安、玉关两地遥遥联接在一起,意境更加开阔。北朝温子升有一首《捣衣》诗,构思与此诗相似:“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这首诗的意境也经过深化与开拓,但用力太过,雕琢太甚,绮丽而不动人。不像李白那首之自然纯朴,能够一下子打入读者心坎。

意境的深化与开拓,也就是意境典型化的过程。初始之境可能是印象最强烈的,但不一定是最本质的。初始之意可能是最有兴味的,但不一定是最深刻的。在意境的深化与开拓过程中,略去那些偶然的、表面的东西,强调本质的、深刻的东西,最后才能熔铸成为具有典型性的意境。典型化的程度,即决定着意境的深浅与高下。清许印芳在《与李生论诗书跋》中论王孟韦柳四家诗说:“人但见其澄澹精致,而不知其几经陶洗而后得澄澹,几经熔炼而后得精致。”“平者易之以拗峭,板者易之以灵活,繁者易之以简约,哑者易之以铿锵,露者易之以浑融,此熔炼之功也。”可见意境的深化与开拓,须付出艰辛的劳动,不是轻易可以成功的。

三 意境的个性化

因为意境中有诗人主观的成分,所以好诗的意境总是个性化的。诗人独特的观察事物的角度,独特的情趣和性格,构成意境的个性。陶渊明笔下的菊,简直就是诗人自己的化身,以致一提起陶就想起菊,一提起菊就想起陶,陶和菊已融为一体。李白笔下的月,陆游笔下的梅,也莫不如此。李白说:“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举杯邀明月”《月下独酌》, “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我寄愁心与明月”《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且就洞庭赊月色”《陪族叔游洞庭》其二,他和月的关系多么密切!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不就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吗?陆游一生写了许多咏梅诗,“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是他自身的写照。《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这雪白的梅花也体现了陆游自己的高傲与纯洁。又如辛弃疾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承相赋》:“青山欲共高人语”;秦少游的《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些意境都是多么富有个性!正像中国古代绘画注重写意传神一样,中国古代诗歌也不追求对客观物境作逼真的模仿,而是力求创造和表现具有个性特点的意境,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条重要的艺术规律。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不能不略加辨析,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他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个说法很精巧,但违反了创作与欣赏的一般经验。朱光潜先生认为他所用的名词似待商酌,“王氏所谓'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 … 实是'有我之境’。与其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倒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地说,诗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都必须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诗论》名词问题姑且不论,朱先生指出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这是很精辟的。其实,在真正的艺术品里,“无我之境”并不存在。“有我之境”固然寓有诗人的个性;“无我之境”也并非没有诗人主观的情趣在内,不过诗人已融入物境之中,成为物境的一部分,暂时忘却了自我而已。关于这种境界,借用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里说的一句话,叫作“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曾云巢论画的一段话,也恰好可以说明这种境界的形成:

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也。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可有传之法哉!《词荃》曰:

稗史称韩干画马,人人其斋,见干身作马形。凝思之极,理或然也。作诗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咏燕,几于形神俱似矣。

可见真正的艺术家是在物我交融的陶醉中进行创造的,这样创造的意境怎么可能无我呢?王国维所举的“无我之境”的例子,一见于陶渊明的《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人当采菊之始心情原是很平静的,偶一举首,望见南山的日夕气象,悟出其中的真意。此时,南山归鸟仿佛就是陶渊明,陶渊明仿佛也进入了南山,和南山融成一

片了。你说这是无我吗?其实是有我,只是我已与物融成一体了。王国维所举的另一个无我的例子,见于元好问的《颖亭留别》:“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志本闲暇。”诗人以寒波白鸟的悠闲反衬人事之仓卒。“寒波”二句寄托了诗人的向往之情,他希望自己也化作寒波、白鸟,融入那画面中去。这意境中也有诗人自我的个性。

意境既然是个性化的,那么它必然同风格有密切的关系。古人评论诗的风格,大都着眼于意境。唐皎然《诗式》说:

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

他所谓体是指风格而言,高、逸是他所列十九体中最推崇的两体。他认为体的不同,是由于诗思初发所取之境不同,也就是意境的不同造成的。这是很有见地的。《文心雕龙·体性》将各种风格总括为八体:

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缉,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其中精约、显附、繁缚三种偏重于语言的运用方面。其它五种都是结合文思讲的,既是五种不同的风格,也可视为五种不同的境界。司空图《诗品》列雄浑、冲淡等二十四品,从他本人的解释看来,这二十四品既是风格的差异,也是意境的不同。

意境中既包涵着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和个性,而这些又都是社会存在的反映,那么意境就必然曲折地反映一定的社会内容。王国维论意境,看不到它的社会内容,所以对意境的高下不能加以正确的评骘。他认为诗人越脱离社会,越能保持赤子之心,就越能写出好诗来。他说: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 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其实,不论“客观”或“主观”之诗人,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都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文学创作当然要出自真情,但这性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至于性情的真伪则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读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现。王国维又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李后主如果没有长期宫廷生活的经验,固然写不出反映宫廷生活的作品;但正因为他只有宫廷生活的经验,而与广阔的社会生活很隔膜,所以他的词题材境界都较狭窄。这怎么能说是词人之长处呢?

四 意境的创新

社会不断发展,人的思想感情也不断变化,所以诗的意境永远不会被前人写尽。然而诗人往往囿于旧的传统,蹈袭前人的老路,不敢从变化了的现实生活出发,大胆创造新的意境。而诗歌没有新意境,便失去了生命,好比一截枯木,不能引起人的兴趣了。诗歌史上的拟古派之所以失败,症结即在于此,明代李梦阳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⑼ ,成为前后七子拟古主义的纲领。这个口号虽有反对台阁体的积极意义,但像李梦阳那样“刻意古范,铸形宿镇(模),而独守尺寸”⑽ ,亦步亦趋地摹仿古人,却是从另一个方面毁坏了艺术。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批评拟古主义说: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至于性情遭遇,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写诗要从各自的性情遭遇出发,从自我的真实感受出发,生动活泼地创造自己的意境,而不要让古人束缚了自己。关于这一点,他在《与洪稚存论诗书》中说得更加痛快:

昔人笑王朗好学华子鱼,惟其即之过近,是以离之愈远。董文敏跋张即之帖,称其佳处不在能与古人合,而在能与古人离。诗文之道,何独不然?足下前年学杜,今年又复学韩。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学力,何不为洪子之诗,而必为韩子、杜子之诗哉!无论仪神袭貌,终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韩是杜矣,恐千百世后人,仍读韩、杜之诗,必不读类韩类杜之诗。使韩、杜生于今日,亦必别有一番境界,而断不肯为从前韩、杜之诗。时代变了,环境变了,诗的意境也应变古创新。杜甫就是一位创新的能手,他处于安史之乱前后动荡变乱的环境之中,以真情与至诚创造出他自己特有的新意境。他最善于描绘大江,渲染秋色,在其中倾注忧国忧民的深意。像《秋兴》八首那种沉郁苍凉的意境,的确是他的独创。杜甫既是一位勇于创新的诗人,学杜首先就要学他的创新,而不是摹拟他的意境。杜甫倘生于后世,也一定会另辟新境,而不肯重弹往日的老调了。

创造新意境,需要艺术的勇气。谢榛《四溟诗话》说:“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叶燮在《原诗·内篇》中针对拟古主义,提倡诗胆,最能振聋发聩:

昔人有言:“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又云:“不恨臣无二王法,但恨二王无臣法。”斯言特论书法耳。而其人自命如此。等而上之,可以推矣。…… 昔贤有言:成事在胆。文章千古事,苟无胆,何以能千古乎?故吾曰:无胆则笔墨畏缩。胆既诎矣,才何由而得伸乎?这段话今天读来仍有鼓动人心的力量。新时代需要新意境,也能产

生新意境

今天同旧社会相比,社会制度、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都发生了巨变,大自然也得到改造。可惜我们的诗歌还没有创造更多的足以和新时代相媲美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新意境。叶燮论诗讲才、胆、识、力四字。我们的诗人生于科学昌明的今日,论识,远出于古人干百倍之上;论才、论力,也未必逊于古人。所缺的恐怕就是一个胆字。惟有摆脱羁绊,大胆探索,大胆前进,才能创造出新的意境,出现新时代的屈原、李白和杜甫,使我们这古老的诗国的诗坛重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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