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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绿色记忆》之:一河之隔 | 作者:刘月凯

 大河文学 2021-12-07


北庄、南许都是2000多口人的大村,分属龙头、扬林两个镇管辖,两村相距六里,中间隔一条沁河,要说算是近邻。人常说,隔山不算远,隔水不算近。平时,河上有座临时桥,南北横架,来往过路挺方便,最早是用木头棍棒搭建,后来换成了水泥板,不但能行人、过自行车,连平车也能通过,走亲访友,运煤拉沙,煞是便当。可一到雨季,河水猛涨,波涛翻滚,临时桥不复存在,只能隔岸相望,高声能对话,要想走一起,还得绕上十几里,到上游的公路桥才能过。河水稍落,胆大的会水人图省事凫过河去,但也有人付出过生命代价。水再小一点,涉水过河的人那就多了。洪水过后,两个村会主动协商,将桥重新搭起,差不多每年都是如此。

两村的耕地大部在沁河滩,又多是河床,种一胡芦打两瓢,收益甚微,实行土地承包,有人将滩地种上花生,也有发家致富的。

随着经济发展,城市建设轰轰火火,那滩地的土沙,河里的水沙、都变成了宝贝,价格逐年涨高,过去不长庄稼的沙滩地现在变成了“聚宝盆”。

北庄、南许土地承包后,村中很多剩余劳力,挖沙卖沙,成为村民经济收入的一个大项。靠山吃山,靠滩吃滩,依靠本地资源优势,开发利用,无可非议,理所应当。

沁河滩每天都有二三百人在挖沙、卖沙,这里已形成一个大市场,全市不管是私人盖房还是大型建设……沙是必不可少的原料,其它东西不能替代。

天不亮就有人在沁河滩忙活,天很晚还有人迟迟不愿收工,……从早到晚,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那些无孔不入的小商贩也搭起了棚,卖各种小吃、冷饮,流动小贩更是成群结队,到干活的地方到处叫卖。村民说:“挖沙比做生意强,不要本钱,凭一把憨力气,挣多挣少没啥赔头。”

两村也制定不少优惠政策,鼓励村民尽快让兜子鼓起来,早些迈进小康社会。村民是利用集体资源搞开发,村子也象个大家庭,一年也有好多杂项开支,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适当收个管理费,反正个人得大头,村里得小头……

尽管河滩地方很大,并非沙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挖沙人越来越多,不少村民还动员起亲戚朋友参加,沙越挖越少,特别是水沙,每年雨季沁河才涨一次水,也带来不了多少财运,僧多粥少,慢慢就出现了争沙、抢沙的边界纷争……

开始,两村群众还能“固守本土”,“循规蹈矩”,“和平相处,互不侵犯”,多挖沙,多流汗,多出力才能多挣钱,各干各的活,井水不犯河水,你我都不容易……

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市场水沙供不应求,价格也特别诱人,从原来的一方十几元猛涨到近百元。其实,水沙并不好淘,泡在水里一锹一锹……五六个人大半天才能捞上一平车,几个人连推带拉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车弄出河床,上岸有个陡坡,只有套上骡马才能拉上去,还常把牲口累得大汗淋淋,呼吃呼吃喘个不停,水沙价格虽高,可付出的代价也大,在水中一泡就是一整天,夏天能行,春秋河水刺骨的凉,不少人为此还落下了病……

市场经济最能调动人的积极性。淘水沙的人越来越多,但水中的沙是有限的,最初在浅水处挖,逐步由近而远向河心纵深发展。

河床那么宽,河心中线究竟在哪里?谁也说不清,加上人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每年河水涨过,常把河床搞得面目全非,一年一汛,一年一变样,那洪水一滚就是十几米,甚至数百米,不是滚向南就是滚向北,不是滚向东就滚向西,这给边界争端埋下了隐患。

历史遗留的规矩,两村分界线是以河心为界,但以哪一年的河心为准?双方说法不一,各执一词,地界问题涉及的是本村的“领土”,当然是各不相让。

开始是小打小闹,村干部“息事宁人’和事佬从中调解说和,相互忍忍让让就过了,一河之隔,来来往往常碰面,论起来有些还沾亲带故,都是下力气挣钱,边界对有些村民来说并不重要,那不是他们管的事,他们也管不了,谁说了都不算……

可人多嘴杂,不管哪个村,总要有几个“出色”的。挖沙人争边界其实就是争利益,有人爱说“粘牙话”“过头话”,总想占上风,压住对方,另一方受不了,就针锋相对,反唇相讥。都说“同行是冤家”,挖沙也挖出了仇气,后来由争吵变谩骂,个别几个人仗着身强力壮,不该出手出了手……,开始参与的人并不多,打架并非啥好事,不是你伤了他,就是他伤了你,能忍则忍,……但有些性格暴烈的年轻人连成了帮,三朋四友,生死之交,舌战达到高潮,将手中工具作为武器大打出手,拚个你死我活结果,两败俱伤,常有人头破血流。

开始是局部战斗小磨擦,村干部并不放在心上,睁只眼闭只眼,听到假装没听到,一条河里挖沙,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直到村民为“维护本村主权不受侵犯”而多人“流血挂彩”,双方村干部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能坐视不管了。

最初,两村干部还能坐到一起进行磋商,本着互谅互让原则,各自教育好本村群众,不要在河滩寻衅闹事,有问题通过村里解决,不要自行其事,为避开锋芒,两村干部还在沁河滩大致划了一道“三八线”,口头订立“和平共处,互不侵犯”条约,邻邦近村,以和为贵,低头不见抬头见。

“和约”签定后,沁河滩上确实平稳了一阵子,没再出现大的殴斗事件,只有少数几人磕嘴拌牙,不伤大局,多数人相安无事。

北庄、南许靠近沁河,要说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两个村都分别出了十多个八品九品的局委一、二把手和乡镇的正副职。龙头镇镇长就是南许村人,扬林乡的一位副书记和武装部长是北庄人,虽是异地作官,但村里的不少事,村干部常去找他们商量,特别是有些政策拿不准的时候……

都说百人百姓,确实不假,北庄、南许有几个年轻人在村里横来竖去称霸惯了,村里无人敢管,他们在沙场上也肆意横行,胡挖乱采,越过“三八线”招惹是非,都说“好狗咬不出村”,外村人可不吃你这一套,在一次上规模的“边境争夺战”中,南许人多,扣下留村三辆平车二匹马……北庄人从来没吃过这亏,怎肯善罢甘休,被扣车辆牲口的几个年轻人动员起四五十个亲戚、本家持家伙进行报复,一场拚杀之后,抢走南许三辆平车二辆小马车……

从此,沁河滩“沙场”变战场,天天“硝烟”不断,不是北庄人吃亏,就是南许败北,……最后,终于爆发一场大规模的群众集体殴斗事件,不但伤了人,毁了财产,树也跟着遭殃。

“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两个村都是刚换届,新上任的村支两委都是中青年,血气方刚,又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听说自己“臣民”为抵御外来“侵略”,不但挨了打还被掳去车辆牲口,气愤难平,都决心与对方拚一雌雄。

战前村干部抱最后一线希望,尽最大努力,再次坐在一起“谈判”,但这一次没那么冷静,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互不相让,吵得一塌糊涂,两村干部都指责对方首先撕毁“协议”,“不讲信用”,“破坏停战”,舌枪唇剑,谈判未果不欢而散……

村干部都站在本村立场上,支持群众的不正当行为,两村关系进一步紧张恶化,已到了箭拔弩张的地步,喜欢闹事的街痞村霸也蠢蠢欲动,组织酝酿大型武斗,都美其名曰:“不是为争沙,而是为争气。”

两村被对方抢走的车辆、牲口,通过两镇司法,都归还了对方,但双方对立情绪并没消除……

在我们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两村地界纷争由来已久,矛盾根深蒂固,从清朝光绪年间就开始了,原因就是这沁河水,滚来滚去滚出祸根。解放前,两村就多次打架,还出过人命。解放后,从单干到互助组,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曾无数次闹过磨擦,打过群架伤过人,县政府虽多次派人下来调查,但始终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总是打盆说盆,打碗说碗,临时按下完事。

每年的三四月份,是沙销售的旺季,也是挖沙人大显身手捞钱的时候。

沁河滩离南许村有二里多路,离北庄有四里,相比之下,南许挖沙稍方便点。

这是四月十三日中午,北庄、南许两个村的“好战分子”又在沁河滩摆开战场,展开激烈拚杀,参战人数过百人,铁锹棍棒各显威风,这天北庄人多,南许人吃了亏,十几个人头上冒着血逃回了村,支书、村长看到后,勃然大怒,这还了得,你北庄人简直欺人太甚,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村门口行凶?你不让我村过了,你也别想安生!村干部在大喇叭里一吆喊,全村所有青壮劳力都到沁河滩紧急集合,……

南许村群众召之即来,每人手上都拿着镢头,铁锹,还有十几个人掂着土枪(当时猎枪还没收缴),一个个气势汹汹,到沁河滩准备参加“战斗”……

“北庄打伤了咱村的人,都去揍他狗日的!”

“抢咱村的沙,还打咱的人,太霸道啦!”

“这回逮着他们可不能客气,别念起这亲那亲哩!”

“他们看咱村好欺负了,骑到咱头上撒尿耍哩!”

“他村还不是仗着出个常务副市长,想在这一带称王称霸,咱村可不怕他!”

南许人边往河滩走边骂,边诉不平……

北庄人并不傻,他们知道南许人要组织报复,也立刻回村报告……

北庄新任支书是个女性,三十七八岁,名叫毋桂枝,长得人高马大,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外号“穆桂英”,他办事大胆、泼辣、果断,当她得到紧急报告,来不及找其他干部商量,立即在大喇叭里高喊:

“各位村民,抓紧出来集合!南许村几百号人快要打到村里来啦!大家都带上家伙,谁要是不出来……”后边的话很难听,那是农村骂街婆最恶毒的语言,用文字就写不出来,反正着急了,也不管文明不文明,是否有损个人形象了。

女支书尽管用的是污言秽语,但仍具很大号召力,村民们一听说外村人打到家门口,都放下手中的活,连在地里劳动的人也急忙赶回村,参加“自卫反击”,特别是那些平时爱在村中打架闹事的七八个年轻人,这下派上了用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支书还专门在广播里一个个点了他们的名,他们受宠若惊,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为保卫本土大显身手,女支书在紧急动员令里还说,若被打伤了,村里负责一切治疗费,并对家庭照顾,若被打死了,村里按“烈士”对待鼓励村民“英勇杀敌,不怕牺牲”消除后顾之忧……她还点出几个爱在沁河滩打猎的人,提醒他们不要忘记带上枪……保卫自己家园,村民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一会,村南口就聚集了数百人。

村里有十几个人从不惹事生非,每天挖沙安分守己,不参加任何纷争,本以为可以安然无事,就因为是北庄人,这次无端遭到南许人毒打,他们丢盔撂甲,狼狈向村里逃跑,有几个人满脸满头都是血,听说是南许人用铁锹劈的,后面紧追不舍的是二百多个南许人,仗着人多势众,乘胜追击这几个“游兵散勇”,他们边撵边喊,有人还放枪助威。

“快追呀,撵到鳖窝里也不能饶了他们!”

“塌平北庄,报仇雪恨!血债要让血来偿!”

“杀他个片甲不留!”

北庄的“自卫军”早已严阵以待,看着平时村里最老实的人都挨了打,更是群情激昂,男女老少数百人,手里拿着“武器”,怒目而视,准备给“来犯者”以迎头痛击。

“小小南许村欺人太甚,竟敢打到咱家门口!”

“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让他们走着来,爬着回!”

“他们自已送到门上,打死活该!”

相距五十多米,最先接上火的是那几支土枪,那边“嗵嗵”几下,这边也“嘣嘣”几枪,双方持枪人都知道,枪是能伤人的,前世无仇,后世无冤,为争挖沙地盘,不值得拿刀动枪,枪响过后,并没见有人倒下,枪是往高处放的,持枪手没敢对着人群打。

北庄村南有条五米多宽的东西大道,这成了双方的“楚河汉界”,双方怒目而斥,大喊大叫互相谩骂,谁也不敢越过这条“三八线”,最先冲过去,多数人不是真想拚个你死我活,去当村中的所谓“英雄”、“烈士”,其实骂声最高,喊声最响的还是那些在以往打斗中受过伤害的挖沙人,导火索就是从他们身上引起的……

双方僵持着,没人敢首当其冲杀向“敌阵”。

北庄村的人越聚越多,连邻村的人也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志愿来和北庄人“并肩战斗”。你南许是外乡人,为何要打过沁河北,犯我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

北庄的不少老头、老太太主动站在前沿阵地,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充当“马前卒”,“炮灰”,看你南许人有没有人性,是否敢对这些老年人下手。

南许虽兵强马壮,但也不敢贸然进攻,双方群众谁都看着谁面熟,张家李家认个差不多,谁都不想“先下手为强”,只是喊些威胁咋乎的话:“踏平北庄!”“向北庄人讨还血债”之类的虚张声势的口号……

北庄村队伍逐渐扩大,阵营逐步增强,“天时、地理、人和”,明显地占了绝对优势,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把狗日们打回沁河南!”

北庄人群“哗”的一声爆开了,象洪水一样压向南许阵营。“揍他个狗日的!”“杀他个屁滚尿流,“打他个片甲不留”。站在前面准备“堵枪眼”的老年人也主动让开了道。

南许村的人感到势单,自知抵挡不过,多数人回头就跑,“乱世尽显英雄本色”,有几个年轻人还想拚杀一场,但陷入“汪洋大海”身上挨了不少的拳头巴掌和棍棒,“兵败如山倒”,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这时更“溃不成军”……那几个拿土枪的人,跑出很远在混乱中对着追赶的人群开了几枪……

北庄人也毫不犹豫地进行了还击。南许人继续溃逃,北庄人并不想穷追猛打,人群中有人中弹负伤,“困兽犹斗”,追下去伤人更多。女支书下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大家赶忙将挂彩的伤号送医院救治……

南许同样有人受伤,身上流着血,也被人架着“疲于奔命”,当他们看追兵已撤,放缓了脚步,不知是谁带的头,将北庄村界内的水渠,泵房毁了个一塌糊涂,仍有气难平,又把通往沁河滩拉沙的简易路两边新栽的榆、杨、桐树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毁个净光,能拔掉的拔掉,能折断的折断,数百棵幼树无一幸免。

当龙头、扬林两个镇的领导带领一班人闻讯赶来时,两村群众早已偃旗息鼓,都已散去,北庄村南地一片狼籍,被毁坏的泵房、水渠、树木一目了然……其实双方交战时间并不长,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小时,北庄、南许干部群众各自向镇里的“父母官”控诉对方的“为非作歹”,“滔天罪行”……

现场情况看,北庄遭受的损失似乎更惨重,不但十余人受伤住院,财产也遭到损害……南许也有不少人挂彩。

交战过后,据说两村干部群众都窝着满肚子气,一肚子火,不肯就此罢休,准备蕴酿一次大的报复行动。村干部是群众选出来的,是代表全村利益的,关键时刻,你不给群众撑腰作主,选你何用?

镇领导也看到潜在危险,不定什么时间“战争”还会爆发后果更不堪设想,两村分属两镇,解决起来并非容易,只好向市委、市政府汇报了。

市领导非常重视,立刻召开常委会,并责成由公安、民政、林业三局委组成联合调查组,并由扬林、龙头两镇有关领导参加,指定由贾副市长牵头,两个镇后来参加的是管政法的副乡长。

公安局是聂政委带队,治安科小李,两个乡的派出所长。民政局是王景业副局长带领老谭等四人,林业上我和常卫平工程师唐有岐。

联合调查组分工明确:公安处理打架伤人及毁坏泵房、水渠事件,民政负责处理两村边界,林业上负责处理毁坏树木,两个副乡长主要搞好协调。

调查组会议上,聂政委提出:参与调查的三个局各有各的法律法规,建议分头行动,定时间统一汇报,贾副市长最后表态:同意。

会上,贾副市长还让两个副乡长转告两个村籍的局委乡镇领导,对此事件一律回避,不得插手和干扰联合调查组的工作,若有发现,将追究其党纪行政责任。市领导考虑得真周到,真具体。

毁树现场保护得完好无损,折断的树枝,拔掉的树苗,就地扔着,还有少数小树虽被折断,但还连着皮向下耷拉着,毁树情况一目了然。这样的现场勘查起来比较简单,拔掉的、折断的杨、桐、榆各过一个数,绘个平面图,现场拍几张照片让唐工鉴定一下损失,有痕迹的提取一下。老实讲,我干林业公安十几年,象这样大规模毁树碰到的还是第一次。

“两村打架,小树好好的,又没招你惹你,为啥要拿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出气泄愤,当牺牲品。”我看到被毁的树非常生气。

“你有仇有冤不能往树上撒邪火。它不碍你的事。”唐有岐苦笑着说。

经查证,共毁各类幼树413棵。南许村支书扬雷提出,北庄人也毁有他村树木,说前几次打架,南许人吃了亏,北庄人多,撵到村口将树毁的,我仨赶到南许村北另一个毁树现场,这里的毛白杨有茶杯粗,确有几棵毁坏的树,细看是用铁锹、镢头砍的,而且茬口新旧不一,根部还有车轮压过的痕迹,我提出质疑,并从茬口上判定毁树时间及毁树用的工具,南许村干部看我很有经验,不再坚持己见了。

我向南许村通报了北庄被毁树木的情况,以便增加办案的透明度。

“根本不会那么多。”支书杨雷不相信,“你想想,我村人在前面跑,北庄人在后面撵,手里还掂着枪,谁跑慢了就要挨打,说不定命都保不住,谁还顾上去毁树。”

“据我了解,北庄人光咋乎,并没撵出多远,你村人手里也有枪……”我说“这次打架你村人还毁了北庄村的泵房、水渠,不过这是公安局管的事……”

“一看现场就清楚了,不信,咱共同到毁树地点再复查一下。”唐有岐接上说。

“不要紧,我们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常卫平说,“北庄人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尽管放心!”

南许村几个干部把目光投向了支书,让他表态。然而杨雷并不想去现场,他换了口气说:“毁树的事可能有,但不会太多。譬如谁的车被北庄人扣了,牲口让拉走了,谁挨打了……肚里窝气,回来顺便毁个三五棵也避免不了……”

“想象代替不了事实。”我说,“我们做为政府的职能部门,不偏不倚,事实求是,不管对那一方,不扩大,不缩小。”

“这次打架,村干部谁参加了?”常卫平问。

村干部对这个问题很敏感,都马上否认说:“干部没人参加,那是群众自发的,干部拦都拦不住。”都想洗清自己。

“看来你们的原则性都很强,”我嘴是这样说,但心里清楚,象这样大规模的群众械斗,没村干部背后策划、操纵、摇控指挥,是打不起来的,但他们都留有后路,不轻易抛头露面,一旦上面追查,他们可以一推了之。

“支书,既然你没去,咋知道没毁那么多树?”常卫平听出破绽。

“群众回来七言八语讲的。”杨雷支吾着说。

杨有点下不来台,我说:“我建议你们抽空到现场看一下,一看你们心里就有数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唐有岐说。

“北庄人可是啥事都能干出来。”一个村干部说,潜意很明显。

“你是说北庄自己毁树,加祸与人?”唐有岐干脆给他点透。

“不排除这个可能。”支书话中留有余地。

“说话得有证据,想象力不能太丰富,我们办案从来都是以事实为依据……”我一本正经地说。

“说得不对,就算没说。”杨雷看否定他们的猜测忙改口。他们暂时不敢得罪调查组,不想与我们争辩。

另几个村干部有点尴尬,但又不便发作,有二个村干部不甘心,在毁树枝节上纠缠不休,我不便多解释。他们希望我们能站在他村的立场上,替他们说话,但这是不可能的。

明知我们是处理毁树问题,但他们还喋喋不休地讲两村矛盾的历史渊源,从清朝末年一直到这次的群殴事件,并再三强调北庄人历来是闹事打架的“罪魁祸首”,南许人则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进行“自卫”……言外之意:毁树不是孤立的,有因果关系,是情有可原的。

这起毁树案具有其特殊性,很难落实到哪个人。数百棵树在很短时间内被毁,不是十个八个人所能办到,也许是几十上百人,不管你去调查哪个,都不会承认,更不用说检举揭发了,对此问题,我几个人碰一下头,形成统一意见捆一起对准村里。就此问题又专门请示了上级权威部门。

树木损失很快鉴定出来了。派出所拿出初步处理意见,向贾副市长汇报后,得到批准。我知道执行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一番筹划,通知了两个村的班子成员,我怕我这个所长压不住阵,把局长、主管局长都请来了。村两委到齐一共十七个人,先学习《森林法》及有关法律条文,接着我把这次毁树调查情况讲了一遍,希望南许村干部依据事实,对照法律条文,“对号入座”,早有个思想准备,不知何故,扬林副乡长迟迟未到,或许知道林业上的处理会对南许不利,他这个“父母官”会觉脸上不光彩,不想跟着丢人。

不但两村群众积怨很深,就是村干部对立情绪也很大,今天坐到一个屋子,也是“分庭抗礼”,从座位上就可以看出是两个阵营。

我点名让南许村支书发言,杨雷先说几句客套话,感谢市委政府对两村问题的高度重视,又致歉给三个局委找了麻烦,然后话锋一转,提出两个尖锐问题:“第一,毁树不是单纯的,孤立的,是与整体事件紧密相连的,林业局不应单独处理树的问题,要与打架伤人,边界争端连在一起综合考虑;第二,现在国家的法律是谁犯法谁承担,不准搞株连。我认为:这次毁树应具体到损树人,只要查出是谁毁的,无论对他怎样处罚都可以,村里绝不庇护……现在你们找不到毁树人,让村里当替罪羊,我看不太合适……”乍一听,杨雷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他所提问题在我事先预料之中。

南许村干部围绕支书提出的两点,争先发言,说半天,没有新意,他们是与支书保持高度一致的,其中有位村委水平明显低于支书,他说得很露骨,“林业派出所处理不公,偏袒一方。”

好话歹话我都耐心听着,让他把话讲完,并不急于解释。

北庄支书毋桂芝倒是针锋相对,对派出所处理决定,坚决拥护和支持,北庄是受害方,南许赔偿他村损失参仟多元,补种树木一仟多棵。

“我认为这种处理方法是正确的,恰当的,公安、林业、民政,各有各的职权范围,各有各的执法主体,虽说是联合调查组,但都是行使各自的权力,执行本行业的法律,……芝麻黑豆应分清,不能同摊一个场……”

北庄村干部也争先恐后发言,同样与支书上口径一致。两个村两种态度,这在意料之中,很正常、很自然。

南许村有个支委站起要对北庄意见进行反驳,并扯起了陈芝麻烂豆,北庄人不等他说完马上顶了上去。

会场上出现紧张局势,双方话语都充满了火药味。

“让你们两个村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辩论打嘴仗的。”我马上进行了制止,怕事态进一步扩大。然而,那几个人并不听劝告,越吵越凶,要不是相隔一段距离,似要打在一起。“如果争吵能解决问题,政府部门就不管了。”我又说。

毋杨二支书顾及面子忙喝斥自己属下,常卫平爬我耳朵上打趣说,两个村的支书一个是“杨宗保”,一个是“穆桂英”,我忍不住笑了,但愿两村关系也象戏剧舞台上唱的“穆杨会”那样,先交战后结亲。

崔局长看我没能压住阵,站起来发言了,首先他讲了两村要从团结愿望出发,正确对待毁树问题,……他在一个乡镇干了多年的党委书记,说话有水平有分量,要比我有威慑力。

扬林的副乡长这时正好赶到。“父母官”都对自己“臣民”训了一通话,又作一番引导,特别是扬林副乡长欣然接受处理决定,他很明智,知道这是通过市领导定好的事,再说其它都是多余。

梨林乡的跚跚来迟,我把处理决定重新复述一遍:

一、南许村赔偿北庄树苗等各种损失费3500元。

二、南许村给北庄补栽树木1200棵。

……

还有一条灵活意见:罚款,这要看南许兑现态度而定,能够限期交款的,处罚一事就免了,总的原则,教育为主。

由于事先做了工作,北庄支书毋桂芝高姿态,她说:考虑到南许去北庄栽树脸面上不大好看,栽树的事就算了,南许村把树苗钱拿出来,俺村自己组织栽……

杨雷的最后发言被动而无奈,并且还提出附加条件,(其实是讨价还价),令人不甚满意,他是这样说的:

“处理意见林业上研究定了,市领导也同意了,看来我村很难推倒……,老实讲,内心还是想不通,都说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只好认了,下级服从上级吗……不过,我有个要求,现在村里经济困难,暂时拿不出钱,一家一户收也很不容易,老实讲群众是不会出这个钱的,请领导考虑我村的实际情况,钱的事往后缓一缓……或者等公安局拿出意见,若让北庄补偿我村损失多了,互相抵一抵,要不就到年底,等挖沙的管理费收上来……

南许人争着发言,我制止住,不用说,都是支书的应声虫。北庄那边传来声音:“想的倒美,你村毁我村那么多东西,还想……”南许人又要接火。

“不经允许不准乱说话。”我站起来提高声音,今天的会我唱主角,不能让砸了。“执法部门处理问题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别把这看成是做生意,讨价还价……三仟元对你这个有二仟多口人的南许来说,应该不算啥问题,关键是主观上是否积极……,不管回去想啥办法,三天之内必须把款交来!”最后,我特别强调一下,快刀斩乱麻,就这么定了。

会就这样散了,出会议室就可以看出,两村人两种表情,北庄人面带笑容,南许人有些沮丧。

然而三天很快过去,又多等二天,仍不见南许缴款,看来他们是要软抵硬抗,拖延时间,这在预料之中,有思想准备,我下三张传唤证,支书、村长、会计,人倒是按时来了,不过两手空空。

“钱带了吗?”我很严肃地问,“已经超出规定时间了。”

“没有。”停半天村会计说,“村里没钱 ”。

“看来准备采取对抗了?”我问。没人吭声,我接着说,“明讲,这个意见对你村是最大照顾。我办这些年案,一次毁400多棵树,还没经历过,按法律规定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只要找到谁毁树,该对他逮捕判刑的都可以……。”杨雷说:“平白无故让村里挨这钱太冤枉了,我们回去一说,群众都嗷嗷叫,还要来市委市政府……”

“别把事情推群众身上,毁树问题,村干部应负主要责任,事情明摆着。你强调这客观那客观没有用。处理决定是经市政府批准的,没有丝毫变更的可能,请不要抱啥幻想……”我封住他仨人的口。

“群众可要来市里闹哩!”村长露了一句。

“你是想给林业局施加压力,还是给市政府施加压力?来这一套,你吓不着谁!”我告诫说:“群众真来市里闹事,先处理你村长、支书,你俩不是后台也是后台!……”

“老刘,不骗你,村里确实没钱,今年光欠浇地的水费,电费就好几万……”村会计越发哭起穷来,“他们三天两头去催要……,村里穷,信用社连贷款都不给……”三人演双簧配合的很不错。

“就是让法院强制执行总还得有执行能力……”村长接上说。

“现在不是有钱无钱的问题,而是你们思想上有抵触情绪,不积极主动……。”我一针见血地说。我不想和他们多磨牙,做说服工作,咱没那本事,“干脆一句话,啥时能把钱交来?”

仨人互相望了半天,杨雷说:“这个不能保证。”

“看来你想给我打持久战?软磨,那好!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我郑重宣布,“支书、村长你把村里工作给会计安排一下,今天你俩就别走了,住下来。每天早上八点按时来派出所报到,学习林业法律法规,我陪着你俩。这不算拘留,也不算限制人身自由,你俩找个地方住下,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没人看管,但你俩必须按我们的时间上下班,等你啥时学习透了,思想通了,再回去。”

仨人听后惊愕地瞪大眼睛,我这一手,大概他们事先没有考虑到。这是逼我无奈,只好采取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磨,咱就磨,熬,咱就熬!不怕你的井深,就怕我的绳长,反正吃住花销都是你的,就是往过年熬,我也奉陪到底,有市领导撑腰作主,事情做得过大点,我看也算不上啥违法违纪。

他仨好半天没有说话,可能没考虑出对策,农村快到大忙季节,麦稍已经发黄了,正是备播时期。

“这是决定,不征求意见,也不用你们表态。”我怕他们重提“客观”。

“能不能让俺回去一趟?不光村里的工作一大堆,家里还有好多事,我来时,媳妇正发着高烧打着吊针哩。”杨雷先说。

“明天我父亲生日,亲戚们都要去,……我爹就我一个儿,总得回家提前准备。”村长接着说。

“这都不算特殊情况。”我板着脸铁着心,硬三分下线,我不管他俩说的情况是真是假,也没必要去落实。

“不信你可以到村里打听吗。”村长不满地说。

“有这个必要吗?”我不容打半点折扣,“就这样定了。找好住的地方给我打个招呼。”

仨人看我态度坚决,不好再提其它了,支书、村长只好向会计交待村中的一些事。

“咱丑话说前头,到时我找不到人,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那时候,我可采取强制措施啦!”我先打预防针。

支书、村长也许就有溜之大吉的念头,被我切中后,他俩没表态,软绵绵地点下头。

他俩出去找住处,我忙找贾副市长,这是“先斩后奏”,对这类问题,得多汇报,多请示,对农村基层干部采取措施,万一哪个领导怪罪下来,我担不起责任,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办法很好。”贾副市长很赞许,并鼓励说,“老刘,大胆干,政府给你作主哩!你怕啥!希望林业上能开个好头……”

杨雷和村长王书太在市里住下来,头三天倒是挺守规矩的……到第四天,九点半还不见人影,我到他住的旅店一问,一大早就结过账了。

到底还是来个不辞而别。事不宜迟,我和常卫平骑着三轮追到南许,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杨雷的家,正好堵上了他,看来他也是刚到家不久。

“你这是第二次不守信用了。我提前给你敲过警钟,你咋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够意思了。”我不客气地说,“贾市长专门让我来请你!”我为了增加威慑力,假传“圣旨”,不过真的传到副市长那里,他能理解。

“带的钱花完了。”杨雷说,“两个人吃住一天就得一百多,本来村里就没钱,你让住到啥时候?”明显杨雷熬不住性了。

“回来总得打声招呼。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常卫平说。

“打招呼你能让我回来?”杨嘟哝道。

“问题没解决,当然不会让你回来。”我说。

“别人家的麦子都动手割了,我家玉子还没点”杨雷的妻子埋怨说,“干个小支书,村里的大事小事都来找你,把家里啥事都耽误了,……”

“村里家里的事一大摊子,我在市里住着心能净吗。”杨有苦难言。

“这是你自己找的”。我说,“早把钱缴了哪有这事!”

“你的事多,我们的事不比你少,全市的林业案都归我们管,不是你村的一铺事。”常卫平说。

我催促说,“抓紧准备一下,别耽误事啦,中午所里还传几个人哩。”

“稍等一下,我得出去借个钱,市里吃住花费太高。”杨急着要出去。

“你可抓点紧,给你半小时。”常卫平说,“别出去躲我俩。”

“躲也不怕,他家有吃有住。”我说,“杨雷,别耍我俩,今天是带着铐来的。”

“你看我敢吗?”杨对我苦笑笑出去了。足等一个多小时,杨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俩久等了。”杨进屋就道歉,“刘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至多后天,我和村长把钱送去。现在农村正忙,让我俩住市里也不是个事……刚才我找几个村干部开个短会,正想办法凑钱哩。”

“你已经失信几次了,我不会轻易再相信你的话。”我对他仍持怀疑态度,“你是不是想把我俩支走?”

“最后相信我一次。”杨信誓旦旦“保证……,你放心!”

“好吧!”我想了想勉强答应了,“就再相信你一次……”。

“如果再不守信,下次来……”常卫平掏出手铐往桌上一摔。

“为集体的事,我犯着那个吗?”杨雷说,“就是问题处理完,咱还要见面……。以后就成熟人了。”

“你早该想通了。”我说。

果然杨和会计按时把钱送来了,会计手里掂个包,沉甸甸的。

“钱带来了,你数数,这是三仟伍。”会计将提包的钱倒在桌上。

“这是几个村干部挨家挨户收的。”杨补充说。

我一看桌上的钱,顿时傻了眼,最大的纸币是伍元,还只有三张,其余都是二块以下,毛币、钢崩占了大多数。

“这是在卖冰糕卖茶水那里收集的?哪弄这么多零钱?”我好奇地问。

杨和会计只笑不答,不知真在各家各户收的,还是有意为难我们……

我动员所里的五个人,整整数了一晌……

不管怎样,林业上的事圆满解决,贾副市长很满意。后来听说聂政委他们处理的伤人、毁物一事,计算出双方损失基本相等,各负担各的,其实是和了一下稀泥,民政局王局长等人背着仪器,测来测去,最终也没定下边界……这一次,林业派出所在市领导面前露了脸。

◆ ◆ ◆  ◆ 

·  未  ·  完  ·  待  ·  续  ·

作者简介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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