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夏朝的文献基础够坚实吗?从《夏本纪》的四个怪现象说起 古史微 发布时间: 12-0617:07历史领域爱好者,优质文化领域创作者 (一)《史记·夏本纪》中的四个奇怪现象当前学术界对夏文化的考古学探索,是以《史记》的三代历史框架和《夏本纪》的可靠为前提的。《史记》的三代框架可以概括为:五帝开篇,三代相袭,线性发展,一元结构。按《史记》的这个三代框架来考察《夏本纪》,不难发现《史记》的一些记录颇为离奇。 首先,《殷本纪》开篇有玄鸟传说,《周本纪》开篇有姜原践巨人足迹的神话,按《史记》三代历史框架,夏世较殷、周二世更为久远,但《夏本纪》开篇却无“神化”之影而颇近人化,此堪称一奇。 妇好墓出土凤鸟 其次,按《史记》的说法,中国历史在夏朝时期已进入父子相传的世袭阶段。然而,代夏而兴的殷人却采用以“兄终弟及”为主的王位继承制度。从社会发展阶段来说,《史记》记载的这种带有“历史倒车”特征的现象又该如何解释? 再次,按《国语·鲁语上》记载,夏后氏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祖契而宗汤,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故《史记·殷本纪》以契开篇,历十四世而至成汤伐夏,遂有殷商之世;《周本纪》以稷开篇,历十六世而至武王伐纣,遂启西周之世。殷周二代之“祖”与“宗”均见于各自《本纪》,而太史公作《夏本纪》却颇奇特,乃以大禹为开篇,却把作为夏人之祖的颛顼放在了《五帝本纪》。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 最后,《史记·天官书》言昔之传天数者,在唐虞时为羲和,在有夏时为昆吾;而据《夏本纪》和《殷本纪》,夏时既有仲康时之羲和,也有桀时之昆吾。那么,昆吾与羲和又是什么关系?这一点,司马迁未曾交待。而扬雄《太史箴》说:“夏帝不慎,羲和不令。时乱日,帝旅爰征。庶寮至殷,唯天为难。夏氏黩德,而明神不。”张震泽先生认为,此言征伐羲和者为商汤,[1]若然,这又当如何解释? (二)夏文化探索过程对“夏王世系”的争论自王国维用殷墟甲骨文证实《殷本纪》的商王世系基本可靠,称“由殷周世系之确实,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确实”为“当然之事”[2],此后,我国学者便多申此说。比如,邹衡先生即强调:
武丁时期甲骨文 孙庆伟先生也认为“《史记》的古史框架基本可靠”,[4]并称“《夏本纪》最主要的贡献就在于保留了完整的夏后世系”,其理由是“对照古本《纪年》和《夏本纪》,可以看出两者对夏代世系的记载基本相同,说明它们有共同的史料来源,其间的小异,如几位夏后名字的差异,应是所见传本不同的缘故”。[5] 然而,也有一些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比如许宏先生就曾批评“由《史记·殷本纪》被证明为信史”而“推断《史记·夏本纪》及先秦文献中关于夏王朝的记载也应属史实”“带有想当然的成分”。[6]郭沫若也曾经谨慎地认为夏代世系的可靠性无法断定。他说:
郭沫若先生像 从目前的情况看,当今的中国考古学界和历史学界采信《夏本纪》是主流现象,这与海外汉学界对夏文化采取保守态度的主流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比如,汇集了多位知名汉学家而完成的《剑桥中国上古史》就未列“夏朝”一章。[8]对于这一现象,谢维扬教授批评说:
《剑桥中国上古史》书影 笔者赞同谢维扬对《剑桥中国上古史》未“对中国早期文献的全面和整体的表现与特征作完整思考”的这一批评。不过,要认为《夏本纪》的质量与“《商本纪》没有根本不同”,这个论断就恐怕仍须讨论。乔治忠教授指出:
由许宏和刘莉合著的《关于二里头遗址的省思》是一篇十分重要的论文。这篇文章通过大量的例证指出,古人王系存在时间上被扭曲的可能。其说如下: 苏美尔王表
以上所列举出的情况,在中国历史上是否存在过?根据顾颉刚的研究,这种可能性无法排除。比如,在《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和辨伪》一文中,顾颉刚就批评司马迁把不同族群文化的“古人都联串到诸夏民族与中原文化的系统里,直把'地图’写成了'年表’”。[12] (三)《史记》夏代积年与“二里头夏都说”的矛盾在《先秦文献与〈史记〉之“夏”的年代学差异》这篇文章,笔者曾提到《竹书纪年》的“夏”与《史记》的“夏”并不相同。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用《竹书纪年》记载的夏代纪年来谈这个问题。《太平御览》卷八二引《竹书纪年》说:
一些学者把《太平御览》引用的这条材料视为古本《竹书纪年》原文,并因此认为《史记》的记录与《竹书纪年》一致。其实,这条《竹书纪年》的材料未必可据。《史记·夏本纪》裴骃《集解》说:
又唐司马贞《索隐》说:
在这里,裴骃和司马贞引用的《竹书纪年》都只有夏“岁四百七十一年”,而没有“从禹至桀十七君”这几个字。我们知道,《史记·夏本纪》共记录了十七个夏王,按顺序依次为禹、启、太康、中康、相、少康、杼、槐、芒、泄、不降、扃、厪、孔甲、皋、发、桀。其中,中康和太康是兄弟辈,不降和帝扃、孔甲和帝廑也是兄弟辈。据此可见,徐广所谓的“从禹至桀十七君,十四世”很可能是对《夏本纪》记录的归纳,而后人误将此语当成了《竹书纪年》原文。另唐李善注《六代论》时引用《竹书纪年》有“凡夏自禹以至于桀十七王”的说法[15],这里也没有列出原文,且注语明显包含着作者的理解,因此都难以为据。我们之所以能够做出这种判断,还有一条重要的理由。 根据刘绪对陶寺、二里头、大甸子、偃师商城和藁城台西等遗址墓葬材料的的研究,夏商时期人们的平均寿命多不足40岁。其中,“二里头遗址有随葬品的墓葬,死者最大年龄才45岁”。又据《左传》和《荀子》记载,周代“二十岁以前可以成婚生子,即一代约20年,更早的夏商也当如此”。然而,若把《竹书纪年》所谓的夏“用岁四百七十一年”分配于所谓的禹至桀十四世十七王,则夏代“平均每世33年,这意味着夏代男子约30岁成婚,即一代约30年”;同时,《竹书纪年》记载的夏王有四人在位时间“多达四五十年,若此,其寿命都在60岁以上,这等于说有近四分之一的夏王高寿(24%)”。因此,刘绪教授指出,无论是与文献记载比较,还是与二里头等遗址的考古材料比较,所谓的“夏代世系”均“有违常理”[16]。 (四)小结顾颉刚曾怀疑,少康、中康和太康为启的分化。[17]吉德炜也认为,“夏”的世系中某些王应该是杜撰的。[18]其说虽暂不能指实,但至少说明《夏本纪》有待讨论的地方仍然不少。许宏和刘莉在引述多位研究者的观点时提出:
这个看法是相当有价值的。无论是从对文献材料还是考古材料的研究来说,笔者都赞同夏王朝是切实存在的。但是,笔者也深切地感觉到,真实的夏代的世系可能已经无法恢复。 参考文献:[1] 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91-392页。 [2] 王国维:《古史新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2页。 [3] 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96页。 [4] 刘周岩:《孙庆伟:“信”与“疑”更难》,《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23期。 [5] 孙庆伟:《鼏宅禹迹:夏代信史的考古学重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10-11页。 [6] 许宏:《略论二里头时代》,《三代考古》2004年,第60页。 [7] 郭沫若:《奴隶制时代》,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页。 [8] Michael Loewe and Edward Shaughnessy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 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B.C.,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9] 谢维扬:《古书成书情况与古史史料学问题》,谢维扬、朱渊清主编:《新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研究》,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85页。 [10] 乔治忠:《王国维二重证据法蕴义与影响的再审视》,《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11] 许宏,刘莉:《关于二里头遗址的省思》,《文物》2008年第1期。 [12] 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古史辨》第七册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1页。 [13] 《太平御览》卷八十二《皇王部七》,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5页。 [14] 《史记》卷二《夏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9页。 [15] 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68页。 [16] 刘绪:《夏文化探讨的现状与任务》,《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5期。 [17] 吕思勉、童书业编著:《古史辨》第7册下,第233─256页。 [18] David N.Keightley, The Bamboo Annals and Shang-Chou Chronolog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 vol.38,no.2,1978,pp.423-438.转引自韩鼎:《从艾兰“夏代神话说”看中西方学界夏文化研究的差异》,《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0年第3期。 [19] 许宏、刘莉:《关于二里头遗址的省思》,《文物》2008年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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