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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确切地把握到这一层，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的特质才能获得进一步的澄清。
《红楼梦》中到处都透露着世家的礼法，这一点脂批也往往从旁加以戳破。下面是若干比较突出的例子。甲成本第三回脂批：
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影印本页四二下）
同书第十六回脂批：
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
(页一六七下）
庚辰本第二十回脂批：
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页四四九）
同书第二十二回脂批：
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段（断）写不出此一句。
非世家经明训者段（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
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
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引按：指宝玉、湘云、黛玉）之长并归于一身。前三人向（尚？)有捏作之态故，惟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踏矩也。
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无”礼不法何如是耶！
这一句又明补出贾母亦是世家明训之千金也。不然断想不及此。（以上均见第一册，页五O七一五O八）
同书第二十四回脂批：
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页五三八）
同书第三十八回脂批：
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
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接（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页八七二）
同书第五十八回脂批：
看他任意鄙俚诙谐之中，必有一个礼字还清，只是大家形景。（第二册，页一三七二）
必须指出，批者对作者的世家礼法显然十分赞美，这似乎不可能出自曹家自己的手笔，更未必符合作者的原意。但批语中所透露出来的历史背景则十分重要，使我们确知作者是在严峻的礼法环境中长大的。事实上，也只有这样出身的人才能入室操戈，成为礼法的叛徒。批者所一再称赞的礼法，不用说，乃是八旗世家的专利品，曹家行之尤笃，批所谓“谁家故事”也。批又以“理法”与“礼法”对扬，也值得注意。当时一般社会上受到理学的影响，好用“理”字来压人，所以戴震批判的是“理”而非“礼”。曹雪芹则专以“礼”字为攻击的对象，这只有从他的八旗世家的特殊背景才能获得解释。
《红楼梦》全书都是暴露礼法的丑恶的，并不是象脂批所云，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炫耀作者的门第。这一点我想毋须多说。不过为了下文说明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的方便，让我们挑选两三条最尖锐的实例来显示作者对礼法的真实感想。第一个例子自然是第七回借焦大之口所骂的“爬灰养小叔子”那句名言。关于这一段文字，甲戌本脂批也不得不说：
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咲。（按：疑当作“叹”或“哭”。）(页一一一上）
这可以说是开宗明义点破隐藏在礼法后面的丑行。第二个例子则是借刘姥姥之口来讽刺贾府礼法的虚伪本质。第四十回刘姥姥被凤姐诸人大加作弄了一番之后，借故说道：
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这是一针见血地戳穿贾府的假正经，号称礼法世家却对她这个“庄家人”十分无礼。最后一个例子是贾敬死后，贾珍、贾蓉父子在热丧中和尤氏姊妹胡混的一回妙文。第六十三回先写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紧接着写铁槛寺谒灵，说道：“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这好象十足显出他们父子二人真是居丧尽礼的孝子贤孙了。但接着在第六十四回，作者笔下一转，竟写道：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前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厮混。
八旗世家的礼法在这种春秋笔法之下更是原形毕露了。
《红楼梦》中反礼法的中心涵义既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从思想史的观点来分析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的特殊性格了。但这种分析必须以最可靠的客观资料为依据，不可仅凭主观臆测。首先让我们提出两个具体的问题，即在反传统的思想传统上，影响曹雪芹最深的古人是谁？影响他最大的古籍又是什么？全部《红楼梦》的思想渊源极为复杂，如果我们不能在这个大关键上有确定的瞭解，不能在庞杂的资料中区别主从轻重，则分析工作是根本无从着手的。
对于上面所提出的两个问题，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答道：曹雪芹在反传统这一问题上最欣赏的古人是阮籍，最爱好的古籍是《庄子》。关于这两点，证据都很充足。敦诚《赠曹芹圃》有云：步兵白眼向人斜。
敦敏《赠芹圃》亦云：
一醉瑁匋白眼斜。
曹雪芹卒后敦诚与荇庄联句又云：
狂于阮步兵。（自注曰：“亦谓芹圃。”）
更重要的是张宜泉《題芹溪居士》题下小注云：
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
可见不仅朋辈都以阮籍的“白眼”与“狂”比拟曹雪芹，他自己心也是以阮籍自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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