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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一幅画与一座城

 秦人郎春 2021-12-09

从来没有一座城市,对于一幅画如此痴迷;也从来没有一幅画,与一座城市联系如此紧密!

宋都开封,曾称东京,宫殿壮丽,街道整齐,建筑讲究,人文荟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富庶繁华之都。从战国至金代,先后有八个封建王朝在那里定都,是十一到十二世纪初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之一。宗泽有“龙兴虎视诧周秦,王气东游作汴京”之诗,柳永赞其“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而画家张择端将其浓缩于一张大宣纸,名之《清明上河图》。

宋都开封,后称汴京,主昏臣佞,官贪民醉,重文轻武,奢靡成风,是一座空前绝后的“耻辱之城”。发生于1127年的“靖康之难”,令中原一百多年的发展成就毁于一旦,徽宗、钦宗两任皇帝连同满朝文武一起被俘,颜面扫地;宫内数千公主嫔妃宫女和上万民女像牲口一样被分到金国的浣衣院(高级妓院)、军寨及民间妓院,受尽凌辱。那幅《清明上河图》,成了历史的绝唱。

如今的开封,文化名城,河网交错,交通发达,古迹繁多,人心思富,虽然已经沦落到“四线城市”,但“八朝古都”的气势还在,还是中原城市群的重要一员,甚至于1998年,在龙亭公园西边重金打造了一个规模空前的“清明上河园”,试图从《清明上河图》这样一幅画入手,带动旅游经济,重现北宋之经济与文化的繁荣。

一个城市对于一件物事的沉迷,是一种文化现象,承载了成百上千年的历史,累积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感情,这里头既有人文渊源,又有地域特色。譬如走在北京的胡同,冷不丁就听到几句“西皮流水”,唱得字正腔圆;到广州出差旅游,总有朋友请早茶,每每都见座无虚席;去杭州偶遇濛濛烟雨,最是白堤上青衣楚楚红伞飞梦;常常有朋自远方造访西安,我总带人家去看大雁塔、兵马俑,告之“陕西黄土埋皇上”。

开封人忘不了《清明上河图》,更多的可能是不舍、不甘。试想当初的宋都开封府,城围五十里,人口一百五十万,远超唐代鼎盛时期长安城的规模;艮岳行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岗冬雪、大河春浪、吹台秋雨、开宝晨钟,构成“汴京八景”;更兼水路四达,物流畅通,纺织、陶瓷及手工业空前发达,文化昌盛。做一个开封人是何等的自豪,何等的骄傲!而北宋两百八十万江山,一百六十七年基业,说葬送就葬送,既是宋钦宗与乃父徽宗的噩梦,也是一百多万开封人的不幸。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北宋的大厦,是建在辽、金两大火堆旁边的,太祖、太宗虽然能征善战,却没能灭掉这两堆大火,留给后代的是一个饿狼环伺的江山。自第四任皇帝仁宗起,就成了九斤老太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怂。即使偶尔任用王安石、范仲淹这样的能臣,变法修政,也只是在帝国大厦旁边放了几个水桶,蛀梁的蚂蚁早在其父真宗赵恒花钱买太平的“澶渊之盟”时,就已经钻入帝国的大柱,毁坏只是时间问题。到了徽宗,放任国政,潜心艺文,就不是一个治国的皇帝,有意无意就把国家引到贪腐成风、吏治败坏、劣币驱逐良币的路上,一旦听闻金兵兵临城下,就吓得魂不附体,仓促传位于钦宗,已经无力回天,而钦宗反复无常,缺乏定力,甚至被俘虏后金国皇帝封父子为“昏德公”、“重昏侯”,还跪拜谢恩,哪里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节,不垮台天理不容。

北宋的灭亡,看似宋徽宗直接导致,实则由一个女人造成。本来,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赵煦病死,宰相章惇和一帮大臣都主张依礼、律拥立哲宗同母弟简王赵似或者长弟申王赵佖继位,但向太后(神宗皇后)在一帮佞臣的支持下,以自己无子、神宗诸子皆庶出为由,极力主张立哲宗次弟端王赵佶,章惇数言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然向太后一锤定音:赵佶长得帅,有福寿之相,深受我宫里两个内官仰慕。徽宗即位后,她干脆将这两个美女送给赵佶做贵妃。

端王长得帅,又有才,又有地位又有钱,放到今天也是倾城美女追逐的目标。但端王不端,府里宫里藏了多少娇娇妹,他根本不知道,但开封府地面有多少青楼、哪座妓院谁是头牌,他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还因此被称为“青楼王子”、“青楼天子”。他与妓女在一起,不光谈风月,也谈琴棋诗画。有“飞将军”之称的著名妓女李师师,就是他最好的红粉知己,有“柳巷通”之名的风流画家王诜,既是他的姑父,又是他寻花问柳的导师,就连后来成为太尉的踢球高手高俅,也是王诜向他推荐的。更为荒唐的是,赵佶竟然根据王诜临终的提议,在朝廷设立了一个“行幸局”,专门负责皇帝出宫狎妓事宜。这样一个荒淫无耻的东西,怎么能有心思治理国家呢?难怪编写《宋史》的史官连连感慨:“宋不立徽宗,金虽强,何衅以伐宋哉!”

开封的破城,也归罪于奸臣“六贼”。宋徽宗喜欢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都是他书画小圈子的道友,六人结成利益集团,排斥异己,把持朝政,把个宋王朝搞得官腐商贪,民不聊生,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直接导致宋江据梁山,方腊起浙皖,从根本上动摇了北宋的立国之本。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第一次攻宋,朝廷寻找破敌之策,太学生陈东慷慨上书:“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於后,李彦结怨於西北,朱勔结怨於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於辽、金,创开边衅。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徽宗虽有不舍,但还是杀了“六贼”,但此时已经柱朽梁空,赵家的江山显然难以支撑了。

北宋的优长是经济,农业、印刷业、造纸业、丝织业、制瓷业造船业都比较,商船通达南太平洋、中东、非洲、欧洲等五十多个国家。围绕经济发展的社会,人的思维总是绕不开钱,认为钱的作用无所不能,而有些诸如“我要借你的脑袋一用”之类的问题,恰恰不是用钱能解决的。你不一定要取对方的脑袋,但你得有本事保护自己的脑袋,使它继续长在自己的脖子上,长得好好的。北宋没有这个本事,偏安的南宋也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不管积累多少财富,没有强大的国防,迟早都是别人的囊中之物,包括那幅《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成画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纵24.8厘米,横528.7厘米,是与《洛神赋图》、《富春山居图》等画作齐名的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作品从东北的骆驼商队进城开始,逐步展开农舍、街市、茶楼、酒馆、虹桥、码头、市井、城楼等场面,着力表现了田园炊烟、婚嫁习俗、河槽盛景、商贾生态和人文百状等主题,其笔墨技巧兼工带写,活泼简练,人物生动传神,牲畜形态各异,房舍、舟车、城郭、桥梁,树木、河流、无一不至臻至美,是北宋全盛时期都城繁荣的见证。

据《老开封:汴梁旧事》和《古都开封》 描述,画家张择端,早年是个“汴漂”,后习绘画,二十多岁就进入翰林图画院,可见才华不一般。徽宗登基后,他想图个好的前程,便画了一幅表现京城繁荣昌盛的长卷,献给了新任“书画院院长”赵佶。明朝阁老李东阳曾赞道:“翰林画史张择端,研朱吮墨镂心肝。细穷毫发夥千万,直与造化争雕镌。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卷面。天津回首杜鹃啼,倏忽春光几时变。朔风卷地天雨沙,此图此景复谁家。”

有鉴赏家认为:《清明上河图》全图分为郊外、汴河、街市和曲谏四个部分,其中曲谏部分婉转地提醒皇帝,说眼下社会官腐商奸,民怨载道,豪强四起,积弊严重,再不及时解决,恐怕会出大乱子。其实这也就是当代人的臆测,想给张择端戴个“忧国忧民”的帽子,也许作者当时只是写真,就是写真。而且北宋灭亡后,张择端“失位家居,卖画为生”,他的画除了《清明上河图》,留传下来的还有一幅《西湖争标图》和一幅《金明池争标图》(均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

宋徽宗那时已经被蔡京、童贯、王黼等大奸臣忽悠得五迷三道,只看到歌舞升平,看不到暗流涌动;只喜好书法绘画,哪管官员残害百姓;只憧憬举全国之力修筑艮岳将豪华无比,哪管奸商如何欺行霸市;只沉湎后宫佳丽六千,哪管贫穷人家卖女为娼!所以,他也不管画中有没有“曲谏”,只觉得这幅画画得不错,可以入目,便盖了标志性的双龙小印,题写了《清明上河图》几个字,没几天就赐给了当时的老国舅向宗回。

也就是从宋徽宗的那几个瘦金体字和印章起,《清明上河图》才有了收藏价值。

向宗回无疑是《清明上河图》的第一个收藏者,他当时肯定没想到这幅作品以后能洛阳纸贵,但他清楚这幅画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崇宁二年,也就是他收藏《清明上河图》的第二年,向太后薨逝,作为向太后的亲弟弟,姐姐尸骨未寒他就被人告发阴事,削官远徙。而且这幅画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以后辗转九百年,大多数经手的人都命运多舛。

金兵攻下开封后,向老国舅一家几乎全部罹难,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随徽钦二宗被掳去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清明上河图》自此流入民间,衰国乱世文物不值钱,有一年被汉族布衣张着用几张皮毛换回。张布衣肯定不是个简单的布衣,他在《清明上河图》上题下了第二个记录。张着的朋友,同为宋朝遗民的张公药、郦权、王磵、张世积也跟着附庸风雅,相继作了诗题。这帮人应该是比秦始皇聪明一万倍的高人,他们也没搞什么万世的计划,也没能力发兵攻打韩赵齐魏楚燕,也没收藏画作,仅仅凭着那几笔糟字,竟然名扬千年。

张着之后,蒙古铁骑南下,忽必烈联合南宋灭了金,回头直接灭了南宋,屠了宋城。据杨准题《清明上河图》所记,《清明上河图》也被到处搜刮财宝的元朝统治者收入皇宫。此时历经战乱流转的《清明上河图》已近百岁,破损污浊可想而知,既然进了宫便需要重新装裱一下。谁知当时的装裱匠慧眼独具,他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就偷偷临摹了一幅,并以临摹本掉包,将真画弄出宫,卖给了当时的“贵官某氏”。

贵官某氏到底有多贵,缺乏史料考究。而“某氏”后来调到真定做官,却有记载。“某氏”的人品据说不错,常周济穷人。但他的管家却是个不忠主的家伙,在搬家期间监守自盗,把画偷出去卖给了杭州玩家陈彦谦。怀璧其罪的陈彦谦,生怕画的主人追究起来,连累自己,惹上官司,又悄悄转手杨准。

杨淮这个人官场不顺,潜心文牍,是位地道的收藏家,他倾尽家产买下了这幅画,并详详细细把张着之后,这幅画的遭遇记录了下来,包括装裱师伪作赝品,偷出宫门,再偷出官员家门的过程,而这些题跋也因此成为学界研究《清明上河图》真伪、流转的无价之宝。不幸的是,杨淮做完这些事不久暴病而亡。

       到了朱明一朝,《清明上河图》先被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收藏,后易手“不二心老人”、元朝遗民李祁。李祁很喜欢这幅画,题跋以记,在归隐山林前,转送给大理寺卿朱鹤坡保管。朱鹤坡因事被劾免官,将图送到华盖殿大学士徐溥府上,以求照应。以徐溥“四朝宰相”的官位,是镇得住这件国宝的,所以人画均安然无事。徐溥在去世前,派人将画送给李东阳,谓之“物归原主”。李东阳时任上柱国、内阁首辅,是前物主李祁的五世孙。李东阳去世八年后,其继子李兆蕃生活拮据,托人出卖此画,嘉靖三年(1524年)被兵部尚书陆完购得。陆完此前的仕途一路畅通,拥此画不久就遭人陷害,贬官降职,发配边疆,两年后死在福建。

旧时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株连家族。陆完死后家人生活窘迫,将画卖给了英武殿大学士顾鼎臣。顾鼎臣十分聪明,欣赏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镇不住这宝物,就将其半卖半送转手兵部右侍郎王忬。王忬对珍藏的名画《清明上河图》珍爱备至,轻易不肯示人。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传到了当朝权贵严嵩的耳朵里。严嵩乃当时内阁首辅,权倾天下,他让儿子严世蕃传话给王侍郎,想借去一饱眼福。老王知道严家父子的品行,送过去的东西就是打狗的肉包子,肯定拿不回来。拒又拒不了,舍又舍不得,寻思再三,出了个下策,连夜买了黄彪的摹本,第二天一退朝就送到严府,暗自侥幸能蒙混过关。

严嵩书法功夫十分了得,在徽宗为主席的书法协会当副主席,连苏轼、黄庭坚、米芾都不放在眼里,但对绘画不是很精通。他领着家人欣赏了一通《清明上河图》,洋洋得意,当下就传京城有名的装裱匠汤臣入府装裱。这汤臣跟字画打交道年久,是半个鉴赏师,他不知其中故事,发现画的左下角有一只麻雀脚踩两片瓦,由此断定必为赝品。严嵩再观,果然如此,顿觉被愚弄了,勃然大怒,立即找了几个御史,参奏老王在潘家口“失策者三,可罪者四”,敕令打入大牢。

王忬的儿子王世贞当时在刑部任郎中,知道官场的黑暗,为救父亲,忍痛割爱,亲自捧着《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到严府负荆请罪。但严嵩以皇诏已下,覆水难收为由,不肯说情,王忬还是被斩于西市。这件事明代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和沈德符《野获编补遗》都有记载,后人还据此写过《一捧雪传奇》一戏,只是将《清明上河图》改成了“一捧雪”白玉杯。

  当然,大多数权臣本身是不能善终的,《清明上河图》在严家也没待多少年。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严嵩父子终于失势,《清明上河图》再度收入皇宫。清朝时期,先由《四库全书》的总校官陆费墀收藏,后被担任过湖广总督的轻车都尉毕沅购得。毕沅生前倒没出事,但死后不到两年,因案牵连,革了世职,家产连同《清明上河图》悉被抄没入宫。此后,《清明上河图》一直在清宫珍藏,虽然经历1860年英法联军以及1900年八国联军两度入侵北京,洗劫宫室,竟然毫发无损。

中华民国建立后,保全了清朝宫廷。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心里没底,就将《清明上河图》连同其他珍贵书画一起,以赏溥杰为名盗出宫外,存在天津租界内的张园。1932年,溥仪在日本人扶植下,建立伪满洲国,就把这幅名画带到长春,存在伪皇宫东院图书楼中。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溥仪见大事不好,便与其日本主子乘飞机逃往大栗子沟。不几天,伪满皇宫因失火而一片狼藉。混乱之中,《清明上河图》等大批珍贵文物被市民乱抢,流失到了民间。

1946年,人民解放军解放了长春。吉林省新任建设厅长张克威带队勘察期间,收集到伪满皇宫流散出去的珍贵字画十余卷,其中就有《清明上河图》。1948年张克威调东北行政委员会工作,临走前将这些卷轴全部交给了林枫。林枫时任中央东北局常委兼东北行政委员会主席,后来任东北局副书记、中共中央副秘书长、国务院二办主任、中央高级党校校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等职。“文革”期间,林枫蒙冤入狱,遭受非人待遇,身染糖尿病等多种疾病。1972年8月,林枫的六个子女写信向毛泽东主席求救,蒙毛主席批示,“林枫问题,过去办案似有逼供信,放他出来治病。”有关方面的监禁、审查条件才稍微改善。

《清明上河图》经林枫之手交到东北博物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调到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至今。但是,经过近九百年的流转,其实已经残缺,至少原画中间宋徽宗的墨宝被剪裁掉了,还有人认为左边应该还有一块,比如台北保存的摹本就比这幅宽。据说各地公私藏家手中还有许多摹本和伪造本,其中大陆藏十余本,台湾藏九本(光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就藏有七本),美国藏五本,法国藏四本,英国和日本各藏一本。藏家说:《清明上河图》早期的摹本和伪造本,当下也价值连城。

难怪开封人痴迷《清明上河图》。希望园内实景演出的《大宋·东京梦华》,真能给开封带来好运。

2003年5月发表于《西部发展论坛》,2021年11月改于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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