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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轩诗话(节选)

 杏坛归客 2021-12-10

大凡有所成就者,莫不是于所从之事入迷也。张旭每醉后呼号奔走,索笔挥洒,人称张颠,方得草圣之誉。李贺为诗“必欲呕出心乃已”,而获“鬼才”。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生以作诗为命,自称“诗奴”。白居易自嘲“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人称“诗魔”。刘禹锡“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才赢“诗豪”声名。笔者有句“文章难解偏还解,不是疯狂便是痴”,疯狂耶,痴迷耶,根在情笃而矢志不渝矣。

唐人作诗,诗意喜拐个小弯才出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借物抒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正意反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借典表意。至于如《新嫁娘》《近试上张水部》者,则是拐了个大弯,用尽比兴手段。诗为韵事,朱光潜说“韵为生动之趣”。拐个弯说话乃求趣之技巧,故成唐人手上必练之功夫。一句“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令人记住了诗人王建。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令人记住了靠诗自荐的朱庆余。

历史上的诗词流派很多,如以题材而论的边塞诗派、山水诗派、田园诗派等,以作者群而论的江湖诗派、江西诗派等。

或将特殊风格之诗体列为一派,如西昆体、绀弩体等。近年来又出现了以地域特色而论的所谓天山诗派、关东诗派等。笔者认为,无论以什么依据来划分,能否称为一个诗派,根本依据是看其影响如何。不仅看知名度,更要看对诗歌发展之影响。纵观历史,一个流派的形成,总须一定时间,且能得到时代与诗坛大众的认可;不仅当时有影响,而且对后世亦会有影响。以“永嘉四灵”为例,有赵师秀名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之影响,时人与后人皆不得不承认这个小诗派的存在。

若用二句诗以证生活是艺术之源泉,笔者则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假设岑参未到过轮台,未遇过八月飞雪;其又非中原人,未见过梨花盛开之景象(梁萧子显《燕歌行》有“洛阳梨花落如雪”句),岂能出此奇句?也正因其初遇,方有“忽如”之感,惟妙惟肖地写出南来客少见多怪、惊喜好奇的神情。岑参于边塞时日虽不长,而边塞却成为这位沙漠歌手创作生活之沃土,创作出了大量优秀作品,进而与高适等人形成了一个诗歌流派,即边塞诗派,确立了其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

姜白石《诗说》谓:“一篇之妙,全在结句。”笔者谓:作诗如画龙点睛,笔落龙飞。李白之“直挂云帆济沧海”,杜甫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文天祥之“留取丹心照汗青”,鲁迅之“我以我血荐轩辕”,毛泽东之“人间正道是沧桑”,即所谓卒章显志也。其由简矣!如同登山,顶峰总在最后一步。又同歌唱,高音尽显绝响之时。然结句不仅要响亮,尚须有余音,久荡于空,正如谢榛《四溟诗话》所谓:“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

所谓炼字,即找出诗中诗眼。所谓诗眼,传神之字也,犹如画龙之睛。所炼之字,皆为实字,又多为动词。正所谓“动词一炼,活色毕现”者也。如“欸乃一声山水绿”“才了蚕桑又插田”,“绿”“了”皆取动词词性也。一篇中并非只能有一个诗眼,如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中间出、渡、催、转等字,皆为诗眼。炼者,险里求稳、平中求奇、死而求活也。王安石之“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竟曾换过十数次。看来大咖之诗,也是在炼丹炉中炼出来的。

“知古倡今”,当今学咏者必备之两手。以一小例证之: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晴光转绿”,“”字作草名解,其用韵属《平水韵》上平声十一真(zhēn)。“苹”字作木名(苹果树)解,属《平水韵》下平声八庚。普通话“”字被取消,保留“苹”字,含草名义。《中华通韵》中,“苹”字,属阴平十四英(píng)。若只会普通话而不懂旧韵者,或只知旧韵而不懂普通话者,皆不可解也。故必须知古,否则无法赏析古诗之声调韵律。亦必须倡今,否则无法诵读古诗。如现在刊印杜审言这句诗,只能是“晴光转绿苹”,那个“苹”字,总不能读成pín吧?照此说来,今人用普通话诵读古诗之规定是对的。因为有几人真正会读古音?即使有人自称会读,又有几人能听得懂呢?

一般人皆比较重视诗之结句,而对起句有所忽视。其实,起、结都很重要。谢榛《四溟诗话》云:“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一语道破起、结各自美妙之天机。施补华《岘傭说诗》评杜甫《登楼》:“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此秘诀也。”至于李白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更是响彻云霄,声震天外。古人所谓骤响也罢,突兀也罢,皆为吸引耳目耳。

摄影讲究抓拍,作诗讲究捕捉,眼前之景物,脑海中灵感,倏忽一现,稍纵即逝,须眼疾手快,方能捕获之矣。苏轼说“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摩”,陈与义说“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皆为此意。唐庚《春日郊游》“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萧立之《武阳渡》“老兵绝叫客争渡,催得船来失却诗”,实际已经完成了诗的创作,却尚在自责愚钝,此乃诗人积习也。

赏诗切莫自煞风景,管他人说甚。《枫桥夜泊》多美的意境,让欧阳修一句“三更不是打钟时”,几乎当伪诗看。李频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将游子心理刻画到了极致,有人却说是宋之问的诗,变为潜逃犯怕见熟人,品来味之大变。王籍说“鸟鸣山更幽”,王安石偏说“一鸟不鸣山更幽”,这不是在品诗,而成抬杠矣。故赏诗得有自己主见,莫被他人观点带偏了。尚有一些“化丑为美”之诗,宁不知其丑,但赏其美也。若对儿童讲,“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是宫怨诗,其还会喜欢乎?

十一

古今借句翻新而胜出者比比皆是,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戴叔伦将梁武帝“一年夜将尽,万里人未归”,改为“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而成千古名句。王维将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句前加“漠漠”“阴阴”二语而大获成功。人皆知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少知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张良臣的“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太过用力而见拙,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信口拈来而无口不赞。故借句非抄袭。能借而翻新者,本事也。

《茶轩诗话·卷十二》(三)

李增山

二十一

“把诗写轻松”,是个很好的命题,最适合写绝句。“轻松”,指的是语言的表达,沉重的内容也能用轻松的话说出来,所谓“举重若轻”也。“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些绝句的魅力,与其轻松的语言不无关系。

二十二

不能只把鸿篇巨制称为大手笔,有些小巧玲珑的佳作亦可称为大手笔。如明清人推为唐人七绝压卷的王昌龄“秦时明月”及“奉帚平明”、王瀚“葡萄美酒”、王维“渭城朝雨”、李白“朝辞白帝”、王之涣“黄河远上”、李益“回乐峰前”、刘禹锡“山园故国”、杜牧“烟笼寒水”、郑谷“扬子江头”,难道这些只能算小手笔吗?

二十三

和平年代如何写好军旅诗?离开军营如何写好军旅诗?离退休军队老干部如何写好军旅诗?换种说法就是,军旅题材少了如何写好军旅诗?一个很好的办法是无论什么题材,努力写出兵味来,一看就能嗅出作者军人的味道。我的《秋夜听雨》有句:“夜听偏爱梧桐雨,战鼓咚咚擂响时。”一个不相识的诗友点评时说作者应该是退伍军人吧!看来,把我的这首看似与军旅不搭界的诗,划归到军旅诗中也是可以的吧?

二十四

一次在刘征老师处谈到项羽《垓下歌》的魅力,我说是气场,他同意这一观点。后来我写了一篇论文《浅谈诗歌的气场》,《中华诗词》杂志刊登后好几家媒体转载。近日看到有人用“气场”评价斯大林的个人魅力。这说明气场确实是美学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写诗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

二十五

我说过一首诗有一句能流传足矣!我还要说一个人有一首或一句诗能流传足矣!“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有几人能背出这句诗的全篇?甚至连题目也记不住。圈子外的人可能还不知道作者是谁。可是,这句诗却在公园里的宣传牌上经常看到。

二十六

朋友赵清甫微信发我一首新作《南歌子·过旧游地》:“夜降催凉雨,晨飏落叶风。旧时曾在此园中。漫步背人勾手,做从容。水泛春风绿,天生晚照红。流连亭外牡丹东。那畔栏杆谁靠,已成空。”清甫君丧偶已数载,仍有如此作乃见其情之深,令人感动。我微信回复:“绝句、小令皆妙于结句。铺垫愈美,趁结局愈凄,谓之凄美。非性情中人难得如此。一个’谁’字,令朋友们泪目!”日后恐失清甫君此佳作,故录于《诗话》中。

二十七

我有诗《金婚日作》,结句曰:“那时还是姑娘手,羞在人前不敢牵。”赵清甫先生点评时说:余曾有《南歌子·过旧游地》之句与此绝意暗合,曰:“旧时曾在此园中。漫步背人勾手,做从容”,亦是“羞在人前不敢牵”。我说:我的“不敢牵手”是抄袭他的“背人勾手”。他说:一个意思不同说法不算抄袭,最多是借鉴。

二十八

古代所谓的“干禄诗”,即自荐信、求职报告,今天似看不到了。邀请函诗在圈子里还能偶然看到,我就曾仿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写过一首《致高立元先生》:“投老未曾孤,茶壶并酒壶。问君能屈驾,来饮一杯无。”高先生复函:“待到雪花落,举杯抱火炉。畅饮端大碗,问酒有还无。”短信、微信方便得很。唱和诗今人似比古人更盛,只是所和之作大多不如所唱之作,更有一唱数十上百地和,蔚为大观却不忍卒读。我还有一首“辞职报告”的诗《请辞某刊编辑职》,曰:“我才甘为他人用,斫桂深知斤斧重。只恨琴心未老时,指尖无力清弦弄。”

二十九

画画讲究构图,画小幅画一定要把最能感动你的东西最大化地画出来。写诗讲究构思,写绝句一定要把最能感动你的东西最大化地写出来。所有的铺垫不能离开主题,所有的意象不能盖过最能体现主题的那个意象。也就是说不能乱生枝蔓,喧宾夺主。

三十

笔者《雪花》:“二月春风花自开,缘何先遣此花来。此花岂是红尘物,任尔春风乱剪裁。”并非有意不露“雪”字,而是无法露。通观只有“此”字可换“雪”字,然而一“此”排除了所有的“彼”,若换了则索然无味矣。笔者还有《初雪吟》:“不打招呼便自来,吟哦还未及寻梅。诗花一片枝头落,也作梨花共尔开。”只有“尔”字可换“雪”字,却不能换,“尔”代指雪花,雪花可开而雪不能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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