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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红娟:断云漠漠雨凄凄——缅怀孙逊师

 古代小说网 2021-12-12


2012年师母孙菊园老师走了,现在孙师亦离我们而去,八年之间,痛失神采奕奕的双孙老师,何其心痛!

师母走的时候,我翻出了下面这张照片,一个是大家闺秀,笑靥如花,一个是儒雅智慧,气度不凡,边上是被他们戏称为童男童女的他们可爱的外孙梅生,还有小女。

这张照片让我想起那几年其乐融融的暑假组团游玩:莫干山、三清山、富春江。傍晚天凉后散步赏景,景色如画,饭后喝茶聊天,天南海北,还有两个小朋友唱歌跳舞讲故事,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梅生那时已经会讲很多《三国演义》故事,其中“青梅煮酒论英雄”有很多对话,但他却讲得惟妙惟肖,惊叹之余,我很是佩服孙师教育有方。

这些年跟孙师联系很少,我和他的微信停留在今年国庆节。我发去了问候,并告知小女已保研,但他没有回复。我想也许他在等待二次手术,心情不好,没看手机。他一直都很关心小女,偶尔见面也总会聊起。

11月份时,看到孙师在同门群里发言,我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心想,过段时间,就像年初那样,不管他是否同意,就去看他一次。我知道,孙师和师母一样,只想把美好留给我们,不愿意我们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2005年8月于莫干山

去年七月,我在上海,得知他身体不好,很想去看他,还请池老师帮助沟通,最后也没得到允许。今年初,得知他在外地做了手术,我斗胆拨了电话,但当我说要去看他时,他还是以路远不方便拒绝了我,说等以后回上海再去看他好了。

感觉他状态不错,我当即和先生买好了火车票。第二天我告诉他,我们大概下午一点多到。他很是高兴,说到了就联系他。

我们在他租住的房子里聊到傍晚,除了有点虚弱,跟我以前看到的孙师没有两样。他很感动儿媳妇的精心照顾,很自豪地跟我介绍他的主治医生,并拿出他手术前的照片以及术后与主治医生的合影给我看。尽管术前照片中他瘦弱不堪的样子,让我心酸,但我感受到了他手术后获得新生的喜悦。

那天晚饭,孙师也特别开心,侃侃而谈。寒冷的冬夜,陪他走回小区,他步履轻松。我满怀希望地以为,再休养一段时间,孙师又能回到从前精力充沛的样子,继续他热爱的读书写作事业。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永别!

作者与孙逊先生

2002年我进入孙门,那时的我每天就是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一心只是查资料、写文章、发文章,一有新资料的发现就写成论文向孙师讨教,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下,论文一篇篇地在学术刊物上发了出来,在得到他表扬的同时,他也取笑我是《儒林外史》中鲁编修的女儿鲁小姐。

组团旅游的那些年,师母师兄亦动不动以此戏谑我,搞得小女很是困惑,说我怎么这么没有地位。然而这些年来,我却是越来越封闭,几乎悄无声息,很不“鲁小姐”。

直到前年,孙师看到我拿了国家重点课题,在师门群里发言,意思好像“鲁小姐”又回来了。他对我期望很高,一直认为我的学术能量应该不止现在这一点。

年初看他时,我汇报了自己的状态和对人生的思考,他含蓄地说人生还是要有点目标。他劝我不要再写公众号文章,把精力集中到学术上来,鼓励我去报重大课题,甚至指点了两个选题,让我轮流申报。

一方面,孙师希望我们成为“鲁小姐”,专心一意搞学问,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我们取得成绩,他比我们还高兴,他甚至还戏说“高徒出名师”。他把自己的很多精力都花在了培养和指导学生上,滋兰树蕙,冀其枝叶之俊茂。他一直教导我们论文要靠打磨,好的论文是一遍遍打磨出来的。“打磨”不仅是他常用的一个词汇,他还帮助我们一起打磨。

作者毕业论文答辩会合影

尽管离开学校后,特别是2010年调杭州后,与孙师的联系越来越少,但我脑中总会浮现一个细节、一个背影,那就是他在文科楼下面的一辆汽车后备箱上,帮我改了博士论文结语中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交给我,匆匆离去。

也难忘文苑楼他办公室中,他停下他手中的工作,一边浏览我刚交给他的论文,一边拿红笔修改的情景。同门的回忆文章也都不约而同地写到孙师帮自己修改论文,甚至在重病中,孙师还帮羊红师妹两篇文章各改了十三四次。

能遇如此之师,是何其有幸,又怎能忘怀!在这个时常听闻导师因忙碌而无暇顾及学生的时代,我想孙师的这些红笔修改稿若能收集起来,出一本集子,将是很有意义的,也定能感人无数。

孙师有《谁在大学守青灯》一文,写到在假期清冷的校园中,忍受寂寞,坚持治学,“每天早上起来,用过简单的早餐,然后去办公室,看书写文章。中午、晚上在学校食堂里用餐,晚上八九点钟回家,然后整理整理睡觉”。

他说,读书写作,枯燥之中又自有乐趣。然而,我看到孙门群里发的那张孙师办公室的生活用品照时,却瞬间泪目,既是物在人去的心痛,也是一种“青灯精神”的震撼。谁在大学守青灯?一碗一瓢,一次性的牙膏牙刷,还有钢丝球,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扉。

现在的我,也每天早上去学校,中午、晚上在学校食堂里用餐,晚上九点多钟回家,然后整理整理睡觉。我想,他要是知道,我现在还是有一点“鲁小姐”的样子,应该是高兴的。

当然,孙师更希望我们不是一味地“鲁小姐”,青灯黄卷,只知道读书写论文,而是也要过有艺术地生活。双孙老师大气磅礴,好古爱美。文苑楼九楼的马槽桌、古旧桌椅书柜,是永驻我心中的一道风景线。

孙师还有收藏之好,善于品鉴名人书画、金石玉器。他对近现代沪上名人书画了如指掌,记得有次他带我们去世博会中国场馆看画展,每张画的艺术及其背后的故事,他都给我们娓娓道来。参观画展,探幽访古,耳濡目染间,我的审美品位在不断提升。

2018年,我在举办了一个手机摄影展,孙师很是高兴,说没想到我也这么小资。其实,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也多少得自他和师母的熏陶。孙师也希望我们能看透人生的名利,他老是在我们面前表扬恬淡的池洁老师,在他撰写的《淡定是一种人生境界》一文中,“淡定”也是他期待达到的一种状态。

作者与孙逊先生

我进孙门实属偶然和幸运。考博时,我生怕考不上南大,就脚踩两只船,报了上师大保底,且报上师大也纯属偶然。

报名前,我对孙师毫不了解。那时我的小书《凌濛初考论》已经出版,就寄了本给潘老师,是潘老师鼓励我报考孙师,而且当时报名已于前一天截止,潘老师作了很多努力才帮我报上。结果两个学校都考上了,但因为是在职读博,南大要求交一大笔钱,这样我就去了孙师门下。

博士毕业后,我回到原单位,等了几个月,毕业与学位证书久久没有寄到,只好打电话去问研究生院,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统招的,证书需要自己亲自去拿。也就是说,读在职博士,上师大其实也是要交钱的,可能是当时孙师得知我情况,为了招我,帮助做了沟通,免了这笔钱。

《明遗民董说研究》

得遇孙师,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孙师善于因材施教,有敏锐的洞察力。我入师门时,他主要关注的是古代小说与都市文化、域外汉文小说研究,当时同门的硕博论文多以此为选题,但我却选择了“董说与《西游补》”的研究。

对此孙师从未反对,反而是我自己底气不足,觉得题目太小,颇有自卑之感,甚至不敢对人言说自己在研究什么。后来随着选题被立为上海市哲社课题,又发了不少论文,我才有了些许自信。

尽管后来博士论文还获得了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提名,但毕业工作后,我总觉得自己在治学方法上没得到孙师真传,总会为自己才力低下而无法追随先生一二而深感遗憾。“有些选题选虽好,但未必适合你”,我常会想起孙师这句话。如果说这辈子的学术道路我走得还较顺利,主要是孙师让我做了我最擅长的事。

同门中,梅师兄和周师兄等成就非凡,但孙师从不居功。他总是对我们说,他俩原本就很好,并不是因为他的指导。他更喜欢看到,一张白纸的我们,在他的指导一下,色彩丰富起来,或者像一棵树,枝繁叶茂起来,而这当中倾注的心血可想而知。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取得一点成绩,他总是感到自豪。开会时,碰到一些未谋面的师弟师妹,他们总是说早知道我这个师姐,因为孙师在开学的第一堂课就会说到我们这些在他指导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学生。

2009年春节于孙师家中

“孙老师总是能够迅速精准地找到每个人的特点和亮点,因材施教,鼓励引导,雕琢鞭策,最终让每位学生都能找到信心,并且绽放出各自的光芒”,潘老师的这个概括说出了我的心声。

除了因材施教,孙门教育还有两点甚是特别,一是“还书”,二是“生产大队”的集体生活。孙师能一心两用,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还书”时,他常常是一边写东西,一边听我们讲读书感受,最后放下笔就能指出我们汇报中那几点是有价值的,值得去写成文章。

有时他也拿梳子一遍遍地梳头,或不断地搓手臂,这样的画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总之,“还书”的这个课堂既让人紧张,又让人放松,总能点铁成金,源源不断地做出能发表的作业来。

文苑楼九楼做“古本词语汇释”项目的热火朝天的景象也会在脑海中停留一生。这个被称为“生产大队”的集体生活,不仅使我对小说有较广泛的涉略,包括《思无邪汇宝》中的作品,也翻阅了不少,而且使“队员们”有了很多相聚的机会。

孙师为了犒劳我们,还常带我们外出游玩。印象最深刻的是苏州之行,寒山寺素斋、观前街古董店、西山银杏树下师母灿烂的笑容等,均让人难以忘怀。因董说曾在西山隐居,我也因此考察了西山缥缈峰、石公山、林屋洞、明月湾等这些在董说诗文中经常出现的地名,为论文写作营造了一种意绪幽怀。

孙师去世后,古代小说网有数百条哀悼信息。我想,除了孙师的学术成就和领导才能令人敬仰和怀念,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孙师为人宽厚,善于助人,体贴人意,情商超高。记得有次莫干山游玩,大家都和孙师合了影,而我却畏惧不前,孙师注意到了,就温和地说:“没事的,你也过来拍一张吧。”

每次挂通电话,无论间隔多久,半载甚或经年,我刚说“孙老师”三字,总能马上听到他说“赵红娟啊”。不仅是学业上,而且还有为人处世,孙师都给了我无私的指导。我博士论文出版时,能斗胆向章培恒先生请序,也跟孙师的指点和鼓励分不开。

2005年莫干山合影

虽然他以从不给弟子作序的惯例拒绝了我的请求,但他主动提出为书名题签。孙师的“题签”很为拙著添彩,而我当时脑子中根本没有“题签”这一概念。在母校参加了数次孙师组织的会议,每次会务安排实际上也凝聚着孙师对我们弟子的关爱,这当中的细致体贴能感人一生。

孙师是个十足的美食家,每有餐聚,必是孙师点菜。他身材魁梧,饮食豪阔,做事更是数方兼顾,一人顶数人。记得2019年的上师大会议,孙师和我们一起吃简餐,他边吃边筹划会务,并留意门外进来的嘉宾,不时起身迎候。

以他这样硬朗的身子,竟然这样悄无声息走了,实在难以置信。年初去看孙师时,我的旅行包不翼而飞。记得那天在沙发上和孙师合了影,但今天翻看那天拍的照片,也杳无痕迹。而孙师与之搏斗的竟然是肺纤维化这个不可逆的病魔,这个世界总在发生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孙逊教授

因疫情阻隔,没法去无锡相送。孙师喜欢莫干山,扇子是孙师的标配,当时谨在微信朋友圈中,以孙师莫干山扇照表示深切哀悼。师恩铭记于心,孙师千古!

写于2020年12月11日

2021年11月2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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