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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一用是书生

 zzb618 2021-12-12
在传统文化中,读书人的行事方式,总是不由自主地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这样做的好处,应当是有一个“善”的起点在那里。但是,如果这个“己”本身就是伪善的,或者“人己关系”走出了一定的范畴,外部的反馈,就是五花八门了。屡屡受挫之后,按照这种思维方式行事的读书人,就会沦落为行动上的矮子。南宋以后,七百余年以来,历史上的教训,就是如此。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中国的文化传统,宋代之前,都是周(公)孔(子)并称,宋代以后,往往是孔(子)孟(子)相连。这是儒学从外务的学问,逐渐走向内观的学问,这一转折过程中的必然,也是儒学对现实社会变化调适的结果。窃以为,儒学从外务的学问,向内观的学问转化,既是儒学发展的必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社会环境变化,特别是宋明以后,中国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以儒生为主的文官阶层的社会政治地位的变化,所导致的。也有儒家不得已的成份,在里面。
 
在孔子看来,人活着的意义,人之为人,即为仁。如何“为仁”?孔子的学生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都是实行“仁”的办法。忠是积极的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消极的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里面有一个儒家重要的思想方法,即推己及人。推己及人,对中国人特别是传统中国读书人的思维定式,有着莫大的关系。 
 
消极的推己及人,不是儒家的专利。西方思想史上,也曾经有较多类似的表述。如《圣经》讲,大意是“无论何事,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洛克讲过,“以己所欲,施于人者,是一切道德不可动摇的规则和一切社会德性的基础。”康德的“绝对律令”讲,“这样行动:你意志的准则始终能够同时用作普遍立法的原则。”只有满足可普遍化原则的行为,才是道德行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称为伦理世界的“金规则”。但是,他们仅仅局限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是消极的推己及人,没有再往前走一步。西方思想界似乎没有倡导过积极的推己及人。
 
儒家是全面的推己及人思想方法的坚定实践者。甚至儒家更为看重的是,积极的推己及人。在儒家的学说中,推己及人不仅是一个人际交往参照的标准,更是一条思想主线,贯穿始终。可以说,在儒家学说发展史上,修补、完善推己及人的思想方法,就是一条贯穿儒学发展始终的主要线索。
在孔子那里,推己及人是一种以“己”为本位、为出发点的思想行为模式,要求人们以对待自己的行为作为对待他人的行为范式。孔子的思维模式中隐含着一个逻辑前提,即人是类同的,人与人之间有着共同的善良本性。只有在满足这一前提的条件下,推己及人才是一个正确的思维方式。否则,如果承认人与人之间有很大的差别,比如说有善恶的差别,推己及人这种方法在现实面前就会碰壁,甚至会碰的头破血流。
孟子试图完善推己及人理论。他提出了性善论,认为每个人生下来,先天就会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等,认为人天生具有仁义礼智的善端。既然人性本善,推己及人就是理所当然,就是人以本性之善施之于人。但是,如果认真起来,孟子的理论在逻辑上无法实现自洽。因为假设人性本善,大家都顺着这个善的本性自然发展就足够了,如此社会自然大同,就不需要有什么伦理道德来约束、规范人的行为了。既然社会需要伦理道德规范,就说明人性中有不善的,即恶的因素需要约束、改造。所以,当时就有另一个儒家代表人物,即主张性恶论的荀子,与孟子在学问上争锋。在现实世界中,人性有善有恶,或者即便是同一个人,有时为善,有时为恶,也是正常。所以,性善论与性恶论,也争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推己及人思想方法理论前提的缺陷或者说是逻辑漏洞,还在那里。
时间到了宋儒那里,理学家们开辟了一番新的景象。宋儒将人性分为“天理之性”和“气质之性”,认为人是理和气的结合,理以赋性,气以成形,人既有天理之性,又有气质之性。天理之性是人人共有的人的本质,是至善的,就是日常所讲仁义道德、三纲五常那一套东西。气质之性是构成人类个体的气所具有的属性,每人不同,有善与恶之别。宋儒认为,天理之性为善的根源,气质之性为恶的根源。他们认为,“得至清之气生者为圣人,得至浊之气生者为恶人。”只有至善的天理之性才是人的本质属性,推己及人必须以人性中固有的天理之性作为凭依,作为出发点,人必须按照天理的原则对待自己和他人。气质之性只有在体现天理时,才是善的。气质之性不能体现天理时,就是恶的。因此,人要注意自己的私欲,限制自己的私欲,不让它强加于己,不让它强加于人。所以才有著名的“存天理,灭人欲”主张。客观地讲,宋儒理学家的学说,比孟子的性善论更进一步,更能自圆其说。但是,他们所谓的天理在哪里?仁义道德、三纲五常等等,如果认真起来,与人心的距离,有时似乎遥不可及。人如何能够识得天理,又如何能够去推己及人?
后来的阳明心学,沿着推己及人的路线,又往前推进了一步。王阳明讲,心就是理,心就是性。所谓天理,就是人的本心。“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良知就是天理在人心中的呈现,良知就是天道在人性中的落实。阳明心学认为,伦理道德不是外来的,不是外在的强制,而是人自身主体良知的发用。推己及人所推之“己”,就是人固有的良知,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其主要内容就是儒家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等伦理规范。推己及人就是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良知行事,并将自己的良知,那些人性中至善的东西,推行于客体对象。相比宋儒理学更进一步的是,阳明心学将推己及人,从对某种外在的被动依循,转变为人自身的自我完善的内在自觉,转变为一种心性的修养。但是,阳明心学,仍然没有摆脱那种脱离现实生活的、强烈的禁欲主义倾向,没有真正科学地解决推己及人的合理性依据问题。 
 
儒家思想的发展,与社会现实,是一体两面。
信奉推己及人思想方法的历代儒家,他们追求的目标是“内圣外王”。“内圣”之功须有“外王”之行,才是他们的人生理想。毕竟儒家自孔子开始,就是要淑世、有用于世的。
但是,在政治和社会实践中,儒生的社会政治待遇,却是每况愈下的。汉代时,中央的文官,高阶者是可以和皇帝坐下谈话,唐代朝廷上也设有文官的座位,宋代时文官尽管需要站立奏对,但君臣之间还是有一定的互相礼敬。到明代则大为不同,朱元璋大杀功臣、废除丞相之后,自己直接主持中央政务,文官整体上沦为皇权的统治工具,不再有抗衡君权的力量。君臣奏对,一不合皇帝心意,就有可能受“廷杖”,当场受刑,甚至立刻被扑杀。有时竟然闹到百官到了上朝时要与家人告别的地步。
历史上,儒家自视为道统的承继者,本身有抗议皇权的独立传统。到了朱元璋那里,他认为儒家的这些传统,不符合绝对皇权的要求,所以他主持删除了儒家学说中,比如《孟子》中一些与政权抗衡的章节。如此以来,以科举考试为进阶途径的儒生们,他们所受到的教育,儒家思想最终沦落为,为君王绝对忠诚的教条。那些经过科举进入文官系统的儒生,学习的是僵化了的经典,畏惧的不测的皇权,他们习惯于唯唯诺诺,不做积极的抗议,只是顺从意旨,以保富贵。后来经过清初百余年的强力压制,中国的儒生,都成为唯命是从的书呆子,甚至以能以奴才自居而自傲。明代时,还不时有舍身抗议的人物,清朝时,基本上就很少见这种代表文化和道德的人士了。
这样的社会政治环境下,缺乏政治权柄的儒生,“外王”的希望终究要落空。儒生的人生理想,“外王”的路子基本上被堵死。穷其一生,儒生们也只能在“内圣”的圈子里打转儿。如此以来,推己及人,就只剩下“推己”而无法在社会层面上“及人”了。儒学发展,到后来的阳明心学,更是要愈加向内寄托心性,也是社会政治现实挤压下的必然。
 
脱离了社会政治实践的推己及人,最后必然走向异化。
如阳明心学所讲,人以最大的善意,以绝对公正无私之心出发,以良知良能去进行严密的推己及人。这种方法得到的结果,无非就是一些抽象的概念、理想化的道德,而不必然是、甚至是必然不会是,现实。所以往好处说,推己及人的思想方法,更多的是理想的性质和力量,而缺少现实的力量。世上虽然多见实践阳明心学的为人善良、质朴的师长,但他们改良社会的影响和作用,也仅仅局限在私人的小圈子里。社会上的表现,就是儒生除了唱高调以外,百无一用。
推己及人的异化,具体表现在它与权力的结盟上。进一步讲,推己及人这个“己”,大约有三层含义。一是作为人类共同的本性之“己”,二是作为人的心理活动之“己”,三是作为现实个体肉身之“己”。儒家先贤们心中,推己及人之“己”,应当是人类共同的本性之“己”,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在推己及人思想方法的实践中,后来儒生所推之“己”,往往却是后两种含义之“己”。一般而言,在位的、掌权的读书人,他们在运用推己及人思想方法时,心中的那个“己”,更多的情况下是他们内心心理活动之“己”,他们需要芸芸众生按照他们设想的方式活着。而芸芸众生心中之“己”,就是他们现实肉身之“己”,如此他们会对现实社会准备足够的心理弹性,既能理解上位者的胡作非为,又能对自己所处之境况心安理得。结果就是,有权者乐于将其心理活动指定之“己”施予人,大众却苦于被施予。异化的“外王”,借助于权力的推己及人,与权力结盟的推己及人,在思想方法上的缺陷,实践中的反映就是,自觉不自觉地、甚至是理所当然的自我中心、强加于人、霸权主义、单边主义等。如此下去,社会文化就是没落、僵化,跟随权力变化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整个社会丧失掉生机和活力,面临着文化危机。
僵化的思想文化对社会发展的作用,对于整个社会的活力,冇益有害。他们对内压榨变本加利,对外抵抗有心无力。清末民初时,那些熟读传统儒家经典的、百无一用的书生,与社会文化的僵化,互为表里,互为因果。发展到这一步,书生对于社会的作用,说其百无一用,实际上是抬举了他们。
 
实际上,在传统社会文化危机之下,经历七、八百年儒学发展没有破局的情况下,近百年来,又遇到全球化新时代的挑战。当今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趋势,从传统小农经济、封闭社会的范畴,走进了市场经济、开放社会的范畴;从熟人社会的范畴,走进了陌生人社会的范畴。推己及人的思想方法,在变化了的社会文化领域,显然是不再适用了。在社会政治日益公开透明的趋势要求下,借助权力推己及人,与权力结盟的路子,似乎也不再灵验了。
腐儒于世,终究是要被舍弃的。
行文到此,反思一下,作者本人是否为一腐儒?这是需要时刻警惕的。有时自己满腔热情,却不知是别人的负担。这是善良的读书人固有的毛病,是需要时时自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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