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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池凌云近年的诗及其形式(4)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作为南方的一位女诗人,在普遍“柔弱”的语境里,她的语言却是硬朗的——那种似乎来自于北方语言环境的硬朗和大器,这让她的诗拥有更多的担当。这种语言风格也许跟她豪爽的性格有关,但更多的恐怕是源于她的诗美学或她对于世事的感悟。“潮湿的深坑在脚下漂浮/犹如黑暗中的真理:别相信!”现在,我们来看《空中》:
  
  我认下的姐妹,一个接一个
  飞回树林。落叶舞动绝望
  胜过在人群中发疯。
   
  她们的曲线,浮于空中。
  世界宽广而轻盈,落日的血
  涨起,被乌云裹住。
   
  嘴在废墟中。
  言辞,这死于沉默的
  花苞
    
  被无声的日子掩埋。
  
  我相信,这首短诗一定是写给那场旷世罕见的动车灾难的!作为一名传媒工作者,那时候诗人一定会在现场或是一个近距离目击者。此刻的诗人满怀愤懑,极容易泛泛地抒情或描写,而诗人却写得冷静内敛而极富张力——这就有赖于其多年的诗学训练:姐妹“一个接一个/飞回树林”在平时该是多么美妙而轻盈的形象!而你如果想到此刻的“她们”却是一个个没有了生命的躯体,那又该是如何的恐怖?所以诗人的“落叶”舞动的绝望“胜过在人群中发疯”的诗句跟进得十分到位;而接下来,“她们的曲线,浮于空中。/世界宽广而轻盈”与“落日的血/涨起,被乌云裹住”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也形成一个绝妙的反讽。后面精短形象的诗句则落脚于对肇始者罪恶掩盖的淋漓尽致地揭露——全诗拥有了“让灰色的嘴唇独自言谈”、“让笔锋站立,刀斧自己出门”超拔的气势,最终成就了一首泣血的绝唱!
  
  池凌云诗的语言偏于书面语,甚至于偏于典雅的词语。她的诗句里拥有诸多这样的词汇:仿佛、遐思、未曾、宛若、似乎、隐者……她有唯美的潜在气质在诗里面——语词的选择里到处可以看到:这决定了她不会走“俗常化”的路子。或者说她坚信诗的高贵——哪怕是忧郁的高贵。但她也会融入“加工过”的口语,这让她的诗句在优雅氛围里溢出鲜活的气息。甚至我觉得,在南方诗人里,继张枣之后,她是不多的将两种不同类型的语言融合得最好的诗人之一。比如:
  
  邻人中,传来崩裂之声,
  这一次是你,你终于回到
  你自己的上林湖。
  ——《官窑》
  
  前一句雅致得几乎有些古典,而后一句却又是清新的白话——杂糅之中呈现出微妙的表达效果。在阅读中,我们注意到,诗人偏爱冷色的或负面的词汇:“那个路过的人把自己裂成一道伤口/冷漠的落日覆盖深处败坏的身体/这里是布满铁钉、蛛网、枯死枝条的荒野”;“嘶哑的歌声”;“冰在融化,越来越少的词/在分裂”,“用枯萎的手/让收藏多年的黑发变灰”;“幽深的黑洞”;这大概缘于她的内心,缘于她面对世界的感受之冷。或者像耿占春所说的“一种纯属个人经验值的不良资产”。
       
  死去的贫穷的囚徒啊,那把铲子
  只是一个梦,挖开是另一个梦
  露出金属的指针和刀柄是谎言
  是命运设下的又一个骗局……
  ——《一无所知》
  
  囚徒,梦,刀柄,谎言,骗局……这些词汇组合了一幅对于黎明的“一无所知”和对于“夜晚”的深情的“全新的涂鸦”——在这里似乎披露出诗人对时代或命运的体察。诗人《在夏天改一首有关冬天的诗》里就坦言:
  
  我面对那些词语
  发现只有一些阴影和晦暗的色彩
  
  作为一位已步入中年的女诗人,池凌云经历了90年代。而她几乎没有受到“90年代诗歌”的“影响”,也就是说,她一直坚守着诗歌“抒情”的本质。唯一让你看得到的大概就是她近年的诗“知性”的份额在不断增强。在池凌云的诗写活动中,我们还经常可以看到她的神来之笔,让你拍案惊奇:在《死寂的旅途》这首诗结尾,就有“空无一人的广场/已运走让人羞耻的天空”,夜晚天空消失是正常的,而耻辱的天空一定涵括着颇多的意味。“一滴蜜在哭它的花蕾”,“你满足了那朵漆黑的花/喂它所有光,让它胜利”——这几乎成为她的经典句式,深刻而干练。还有“误入了轨道的云朵/也被迅速还原到一个更轻的凝望中”;“飞翔的女人,在嶙峋的岩石上/独自走去。”

  每一个优秀的诗人,特别是拥有知性的独特感悟的诗人,都有自己偏爱的意象,池凌云也不例外。诗人的很多诗里多次出现了“火焰”这个意象:“火焰仍在吸走我们身上的热量”;“这经年不息的烈火”;“水晶和火焰都变成/耳聋者的鸣钟”,“一千缕光在暗中燃烧”;“火焰开始做祷告”;“一朵焰,将所有事物包裹”……除了“火焰”以外,他还有:哭泣,死亡,泪;孤独,静寂,绝望;当然,作为一个当代诗人她也有自己俗常的意象,如,河流,街道,房屋,鱼,石头……在为它们赋予新意的同时,也证明了诗歌的当下性或“在场”。 池凌云并不忌讳所谓的“大词”,比如理想,真理。“她欢快舞动的身体/蕴藏着整个世界空荡荡的真理”,重要的是她把这些词予以感性的甚至是“肉身的”连接。比如在“这最后的奇迹掩盖了生命的黑洞”这句诗的前面就有“银河系快乐的秘密/让消逝回到慷慨的行程中”作了有效的铺垫。
  
  池凌云在诗写中有一个独特的修辞方式——相反而相成,读来让人惊悚:“我无语时受到的灼烧比说出来还多……”;“嘶鸣的沉默”;再看她的一首诗《火焰要向冰取暖》:   
    
  仅仅一个秋天,绿荫开始变冷
  游荡的影子回到塔楼
  让这一个变成另一个。
   
  水,正陷入热沙。深海的每一层
  都有软而悠长的橡胶
  作为水与水的界石。惟有小心的鱼
  以无言的温柔穿过它。
   
  悲伤曾使人高兴。
  光辉曾与黑暗同在。
  我想要更多深蓝的小水珠
  可燃料不够。梦也不再垂悯我
  因顾虑风的负荷——
  
  “你的头发是否有感到那风?”
  风已慢慢止息。我感到最小的水珠
  已开始活动。而最终
  火焰要向冰取暖,各种事情
  有一些要冻住,不该回头呆望。
  
  从标题中就显示出了相反而相成的辨认。诗始于两组物象:绿荫/变冷,影子/塔楼——促成了“让这一个变成另一个”成为可能;接下来在水/热沙、深海/橡胶的持续辨认里落脚在“悲伤曾使人高兴。/光辉曾与黑暗同在”的深层蕴含里。而最终,达到了“火焰要向冰取暖”的题旨。其实,这首诗揭示了一个深邃的甚至是有些冷酷的人生真谛,而就在这种相互辨认中,让诗拥有了某种回环与曲折,意蕴也在缠绕之中显现出意外的微妙与温暖——犹如“小心的鱼/以无言的温柔穿过它。”
  
  所有的修辞手段都来自于一个诗人对于内心感受的有效表达——或追求真切,或体现微妙,也有某种风格意识在里面。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一样,池凌云是暗喻的高手;而耽于亘远的联想,往往会产生奇绝的隐喻:“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由面容联想死亡还算是正常的,而“珍惜的拥抱”让“死亡”居然活了起来,不由你不称奇;“一本缺页的书摇动细长的文字/已经折断的银柳爬出装它的瓷瓶/善变的异教徒拍响苦痛的胸腔。”——这一系列的喻象围绕“你”的“日食”跳妖冶之舞,你惊诧之余,也会称绝的。同时,诗人想象力的阔远为其迎来了跨度超远的喻体。比如:“河道流出毒计如精美的谎言。恐惧在发芽”——在河道,毒计与谎言之间建立的关系是让人难以想象的。而把恐惧想象成一个能“发芽”的生命体,令恐惧的具象愈加恐惧。而暗示的手法会让诗拥有微妙的意味。诗人在一首《记事》里,就有很多暗示的句子:
  
  一条条细小的曲线后
  再被虚荣的十一月抛弃……
  
  ——这句诗让我的目光停下来:在十一月一定有让诗人铭记的事情发生,因为诗里还有“他的笔记已经模糊——无法追溯的往事/很快就抛弃了他。”“从来就没有一片浅滩让他的脚步慢下来”,“只有貌似真理的无底深渊留住他”。或许,诗人是在怀念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诗的最后是“而如果谁要对一颗幼芽说话,一切都还太早”。而一位历练颇深的诗人,诗篇里总会充满哲思。池凌云也不例外,在《太阳底下,我什么也看不见……》里,就有这样的诗句: 
    
  所有昏暗的眼神都有相似的日子:
  沙子滚烫。乌鸦起舞
  在云层挪动庇荫。
  钢钎从各个方向插入居所
  盗走熟睡之人的脸。
  
  在不多的几次交谈中,我发现池凌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写诗太不容易了。她在批评她的学生时常用一句话:你们写诗也太容易了。从文本中可以看出她对于写作是非常认真甚至是苛刻的,她的诗句很少有多余的字。而池凌云专门谈论诗艺的诗篇极少,我仅在今年四月份见到她的《一种诗艺》——或许,这缘于她对于诗的谦恭?她开篇就说:
    
  发现一棵树的记忆,是不可能的。
  寻找一块鹅卵石的经验
  也不可能。我们窥探水的运动
  却始终无法触及它的核心。
  云朵一直存在,我们耗费力气
  理解它的意志,却无法祈望它
  泄露空中的奥秘。
  
  诗人的这一节启用了我国古代诗歌最常用的——“兴”的修辞技法。显然,诗人在这里要表述的是诗艺的一种不可探知的状态;或者,她以为诗艺就是深藏于诗歌内部的不会轻易泄露的奥秘。所以,诗人在这里袒露了对于诗艺的真诚:
    
  诗歌也有云朵的意志
  言辞如雨水,为逃避疯狂
  制造更多的疯狂。就像爱情
  被写下,就失去一半纯真。
  意义经过阐释,只留一层黏糊的
  薄雾。没有人能做到眼明手快
  捕获长久的诗意。一切完美
  都存在一个黑洞。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理解:一味于倚赖诗的技艺的人,会距离真正的诗更远。因为诗人似乎在表露:诗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爱情/被写下,就失去一半纯真”;一切完美——包括诗及其诗艺“都存在一个黑洞。”在这里诗人似乎透露了一点心迹:我的诗艺是我的诗的血肉,我自己并不清楚——至少在目前,尚未去做过探索。因而“我无法说清黑洞的诱惑”,“所有的金手指都受过它奴役”。看来,诗人更在意于技艺的原发性,或者说,她对于诗艺的神秘保持一种深深的敬畏。她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真谛。这似乎也印证了艾略特的语言及文学成熟是成熟心智的产物的观点。王家新在《篝火已经冷却》里说得好:“'出于过剩’的写作,其全部技艺导致的往往不过是言说真实的能力的丧失,至多成为消费时代的点缀,而'源自辛劳,源于辛劳的饥和渴’,源自骨肉疼感的写作,才有可能恢复语言的力量”。是的,诗人信奉着:“这么多技艺,我只学会一样:燃烧”!——而火焰本身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形式和技艺,而且是唯一的!
  
  2012.7.26-8.3.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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