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一门博士班课从《庄子·养生主》读到《人间世》,从庖丁解牛的触觉讨论到心斋的听觉。 学期快结束了,做一点简单记录,分享给寓诸无竟的朋友。 下面这个录音是昨天庄子课上的讨论,配图和视频是前日唐诗书法日课写的孟郊《列女操》。因为录音中有谈及《列女操》中的“古井水”,所以把这个也发在这里。 ![]() 如何听之以气?《养生主》的庖丁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庖丁解牛之所为,首先是一种听:“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是一种“听写”,一种共振,一种随气共振的舞蹈。气在哪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神之所遇,触处皆气。所触是气,所以触更是气。所触非物,所以触非心,故曰气。庖丁解牛之所为,非以心待物、以手挥刀、以刀割物的役心宰物过程,而是听之以气、虚以待物、神遇触物的物我对话工夫。役心宰物运行在线性权力控制的关系中,神疲物弊;物我对话则发生在鸢飞鱼跃的平滑空间中,“与物为春”(《德充符》)。故“以无厚入有间”者,非避实就虚之俗理也(此理族庖亦晓),乃以气化之刀入气化之间,以气化之刀与气化之间共振携游也。刀与间一气,故能游刃有余。故“无厚”之“无”,无之之谓也,“听之以气”之谓也;“有间”之“间”,间之之谓也,“虚以待物”之谓也;“入”也者,听之之谓也。听之任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以气听气、以物观物而已矣。 故《齐物论》“入有间”之“入”至《人间世》“入于樊”之“入”,其义乃明:“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郭象注云:“放心自得之场,当于实而止。譬之宫商,应而无心,故曰鸣也。夫无心而应者,任彼耳,不强应也。”可见在“间”与“气”的游戏中,“入”不仅意味着一个体积小的东西进入一个体积大的空间,而且意味着这个进入之物在“间”中感受“气”的振动并与之共振。“虚而待物”之“待”,“入则鸣”之“鸣”,“无心而应”之“应”,皆共振之谓也。“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之“听”,亦共振之谓也。耳之所以能听者,以声波入于耳道之间而感其共振也。故“无听之以耳”者,灭耳也[ 《周易·噬嗑》:“上九,何校灭耳,凶。”],非灭听也。听也者,间之觉也,气之感也,整全之知也,非如视觉中心之对象化观审也。 “间”之撑开,如果说在《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寓言中曾展开为南北海之间的巨大空间,那么,在《养生主》的庖丁解牛中则深深地进入了事物最深处的精微纹理。“间”的大小与空间体积无关。如果没有逍遥游的图南工夫,南北海之间的巨大空间并没有“间”的展开;[ 参拙文《中国作为工夫论的政治哲学概念——从<庄子·逍遥游>出发的思考》,见《江海学刊》2018年第4期,第19-25页。] 如果有庖丁游刃藏刀的工夫,则微细如“技经肯綮”之间亦可以洞然无物。 普通宏观世界是物体的世界,间只很小地存在于物体之间。人类社会依宏观物体经验而建,亦然。然而,无论大至宇观世界,还是小至微观世界,却都是间的世界。无论多么巨大的星体,在浩瀚宇宙中都只是沧海一粟;微观世界的粒子之间更是充满了巨大的“虚空”。人之所以觉得这是虚空,乃因人生活在宏观物体的世界,常常有见于物而无知于间,常听之以耳心而无感于气。实际上,无物之“间”,无物而有气。此理横渠言之详矣,而孟子至大至刚、充塞天地之论,更发之于前矣。俗以横渠、船山为“气学”,孟子陆王为“心学”,不知其实一也。 气之弥漫于间,于《逍遥游》鹏之高飞则见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于《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则闻诸“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于《养生主》庖丁解牛则遇之以神而不可见之于目,于《人间世》则见诸“听之以气”“虚以待物”。心斋者,斋此者也。心之斋,即心之间。心间非空,其间有气,故虽“虚”而能“集”,“唯道集虚”;“虚”而能“生”,“虚室生白”,“虚而待物”。能集能生能待物,故此虚此气犹孟子所谓浩然充塞之气、万物皆备之心也。此气之实,非《易·大有》九二之“大车以载,积中不败”不能当之。故孔子论“虚者,心斋也”,旋即结以“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及“飞”“驰”之论[ 《人间世》“以无翼飞”“坐驰”,郭注成疏皆以为贬义,而钟泰慧眼,读出“过化存神”之义,可参], 是取《易》“大车以载”之象而大有之也,非无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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