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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方志:潘允端奉亲建豫园

 风云际会2009 2021-12-17

李光羽

豫园是上海五大古典名园中唯一建在市中心的(另四个是青浦的曲水园、松江的醉白池、嘉定的秋霞圃和古猗园),也是上海唯一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园林。

关于这座海上名园的缘起,大都语焉不详,且多为转抄,致使以讹传讹,比如不少志书记载“豫园造了18年”。还有一本上海导游培训教材说:“豫园是四川布政使潘允端于明嘉靖三十八年建造的。”我忝为导游行业中的作家,对豫园情有独钟,二三十年来下了不少功夫,爬罗剔抉,钩沉辑要,研究有所心得。兹收拾鸡零狗碎笔记,作豫园由来小考,求正于方家,贡献于同好。

初登官场竟遭贬

明代中叶,上海县城东北、城隍庙东面的安仁街东(今北福佑路、东丹凤路、南梧桐路),住着一户官宦人家,主人姓潘名恩,在《明史》上有传。这就很不简单。因为上海是元代初期建县的,至今也不过700多年,《元史》中还没一位上海人有传;迨至《明史》,为之作传的上海人也屈指可数;而在这为数不多的上海人中,又只有两位是官居二品以上的大员——一是赫赫有名的徐光启,另一位就是豫园的主人潘允端的父亲潘恩了。因为潘恩身居高位,其弟潘惠、潘忠、潘恕相继出仕,两个儿子又先后荣登蟾宫,时人赞曰:“同怀兄弟四轩冕,一家父子三进士。”

潘允端乡试中举人那年,正好30岁。第二年春天,他就可以进京会试。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一年他没有北上。又过了3年,潘允端才踌躇满志地进京会试去了,结果名落孙山。

没有考上,潘允端只得回家。他心里很不愉快,为了解闷,就把家里西边菜园子的一个角落,“稍稍聚石凿池,构亭艺竹”,虽说弄着玩玩,也算是个园林。那一年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所以后来就把这作为豫园最初建造的年份。

很快,又过了3年,这年又是大比之年,潘允端进京再考,这回中了进士。殿试过后,他又参加了吏部考试,之后,被任命为刑部主事。

可这时却出现了一个麻烦。原来,潘允端的父亲潘恩去年刚刚由刑部尚书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按照封建社会的制度,父子俩在一个系统任职,且为上下级,是必须回避的。仔细想想,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发生,潘恩无论新职旧任,满朝文武谁个不知,怎么会把他的儿子分配到刑部任职呢?我猜想,很可能是潘允端为省得人家闲话,参加科举时十分低调,取得功名后,父子俩也都不曾张扬。因此主管官职分配的吏部不知情,结果就把儿子分配到父亲曾任主官且属同一系统的部门去了。

分配错了,那就改一改吧。吏部尚书郭朴恰巧是潘恩的门生,他心想,恩师的儿子,这个忙是要帮的。于是,不声不响地把潘允端调到了礼部。礼部和刑部都是六部之一,潘允端先后任职的级别,也并无高低的差别。但礼部是负责典礼、教育的,在一般人眼里,刑部多少体面些。不料就是这件事,有人弹劾说潘恩纵容儿子,潘允端钻营门路,郭朴假公徇私。结果,朝廷没处分郭朴,却把潘允端贬为南京工部主事。

这是明朝特有的官制。原来,明成祖把国都迁到北京后,为了尊重太祖洪武帝,南京仍保留一套文武百官的班子,除户、兵两部掌南方部务,其余都没有实权,只是有名无实的闲官而已,故而在官职前加“南京”二字,以示区别。

潘允端受了处分,潘恩也向朝廷“乞骸骨”——请求提前退休,获得了批准。也有史料说是朝廷“令致仕”,也就是强制退休。不管究竟如何,反正是打点行李,回上海老家去了。

查库失言被免官

不久,潘允端被派到淮河上去干漕运的差使。可能工作比较辛苦,生活上又不习惯,心里老不痛快,于是他写信给父亲,发牢骚说:“我想,我家里有年高的父母可以侍奉,有年幼的子弟可以教育,有田地财产可以管理(原文是'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何苦留恋这鸡肋似的官职,还不如挂印回家算了!”把官职比喻为鸡肋,显然是食之少肉、弃之可惜的意思。

潘恩久在官场,知道宦海浮沉是家常便饭,儿子连这点挫折都受不起,那怎么行?于是回了封信,用自己为官近40年几起几落的经历开导允端,让他不要东想西想,应该安心职事,不辜负皇恩浩荡、家族期望,务必高瞻远瞩,来日方长云云。

潘允端还是听父亲话的,于是把官继续做下去,而且果然有所建树。比如,他发现由于官吏办事拖沓,各地将漕粮收齐送到运河码头,正是河水暴涨季节,运粮船重,常常发生沉溺事故;待粮船到了北方,又碰上天寒地冻,河道水浅,舟行不畅,因此京师仓储老是不足。潘允端向上司报告了情况,提议每年二月漕粮集中到淮河,五月由运河北上,八月抵达天津,然后转通州,达北京。照此办法,漕运果然畅通,事故大大减少,京师仓储,渐渐充足。

此后,潘允端的仕途,总的说还算顺利。50岁上下时,他升任四川右布政使,从二品,尊称藩台或方伯。按这个年龄,再升上去成为封疆大吏,是完全可能的。而在外面做了十多年官的潘允端,对上海老家西边菜园子里那个曾经开了个头的园林,却无暇顾及,只能趁探亲时稍带拾掇拾掇。

谁知,就在四川布政使任上,潘允端竟不小心得罪了朝廷要员,而招来一场无妄之灾。那天,潘允端核查库银账册,发现一个情况:自己的上司——四川巡抚曾省吾,为平定省内一场“蛮”乱,用兵不过数月,军饷耗费竟高达300万两白银。而据他所知,他进官场前后,老家东南沿海深受倭寇侵扰之害,还是戚继光等将领把倭寇荡平的,平倭战事的军费开支,几年加起来也不到200万两银子。相比之下,这位巡抚大人实在可以说是靡费军耗了。想到这里,潘允端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打这么个仗,怎么花了这许多钱?比东南御倭耗费还大呢!”原来这位四川巡抚曾省吾是张居正的小同乡,并被张居正视为心腹,提拔重用。隆庆六年(1572),曾省吾由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一下子擢升为从二品的四川巡抚。既然受宠履新,当然要干出点政绩来。曾省吾便打算敉平叙州府(今四川泸州南,兴文、叙永一带)内那股都掌蛮(少数民族)土司武装。他的这一想法,得到了张居正的赞同,并建议他上疏将待罪的总兵刘显留任。

张居正所说的总兵刘显,很能打仗,与俞大猷、戚继光齐名。然而,此人武官积习太深,居功自傲,贪赃受贿,不守法纪,此时正受到弹劾,眼看着要受处分。所以张居正在给曾省吾的信中指示说:“若其人果可用,不妨特疏留之,立功赎罪;如不可用,则当别授能者。公宜以此意明示刘显,俾鼓舞奋励,如玩寇无功,必将前罪并论诛之,不敢庇也。地方大事,唯公熟计之。”曾省吾当然听张居正的。刘显也知好歹,于万历元年(1573)三月,奋勇攻破叛军占据的险要凌霄峰,斩获甚众。

张居正得到捷报,马上回复曾省吾:“凌霄既破,我师据险,此天亡小丑之时也……宜乘破竹之势,早收荡定之功。计蛮众不过数千,我师当数倍之,无不克者……刘帅功名,著于西南,取功赎过,保全威名,在此一举。其一切攻围之计,宜听其自为便利,勿中制之。唯与之措处军前赏功募士之费,计军中一月当费几何。与其旷日持久,不若暂费速罢之为愈也。”请注意这最后两句,正是关于平叛军费的指示,意思是多用些钱无妨,务必速战速胜。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刘显俘斩叛军4600余人,都掌土司之乱,一举荡平。曾省吾复上疏善后十事,如剿灭遗孽、分田还民、屯垦设戍等。张居正赞赏有加,奏过万历,一一照准。曾省吾功不可没,官升一级,成了朝廷正二品的大员,任工部尚书。

而潘允端那句“糜费军耗”的叹息,传到春风得意的曾省吾耳中,意味着什么,就不用多说了。更麻烦的是,曾省吾的上面还有权倾朝野、唯我独尊的张居正。

万历五年(1577)年初,潘允端做了个梦,梦见神仙赐给他一方玉章,上书“有山可樵,有泽可渔”八个字,正要问问神仙是什么意思,梦醒了。

不到一个月,他被免职了。

归家奉亲建豫园

潘允端接到免职的命令,马上就想到了神仙给他的那方玉章,恍然大悟道:“啊呀呀,原来是神仙要我回老家去,把十八年前开了个头的那个园林造造好啊!”于是,他倒不在乎丢官的事了(凭他的聪明,何尝不明白个中缘由),轻轻松松地卸任,愉愉快快地回家,全力打造自己的宝贝园林去了。

潘允端后来将豫园里一处幽雅的建筑,命名为“五可斋”,正是出典于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山可樵、有泽可渔这五个“可”。今豫园园门内两侧,若干年前,还有樵夫、渔翁泥塑各一。有导游不知就里,说这是姜太公钓鱼和樵夫王质观棋烂柯故事。我纠正道:那是为了使游园者联想到神仙赐潘允端玉章上“有山可樵,有泽可渔”八个字,寓意豫园的由来啊。

记得豫园建新园门时,我曾致书有关部门,希望保留樵、渔雕塑。等造好去看,还是给弄掉了。倒是前面的门额搞了好些《封神榜》的砖雕,实在莫名其妙。还好,内额砖雕大篆“椿寿”两字还有点意思。可而今导游大多不识,更不知为什么刻此二字。其实它是寓长寿或父亲长寿之意,总算与豫园的园名相呼应。

豫园为什么叫豫园?潘允端“解蜀藩绶归”那一年,52岁,父亲潘恩82岁。儿子对于15年前因职位调动而使父亲被迫从高官职位上提前退休之事,心怀歉疚,便有意造这个园林以“愉悦老亲”,所以起名“豫园”。“豫”是《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其卦象六爻,上震下坤,意为平安、健康、舒适、愉快。

中国古典园林不计其数,但主人声言是为老亲颐养天年而造,且作为园名,公之于众,据我考证,不但前所未有,以后也不曾出现过。

当年中秋佳节,潘允端就急于请著名诗人、书法家王穉登(“穉”是“稚”的异体字),题写了“豫园”名额,勒碑标榜,其表白“以悦老亲”心情之迫切,溢于言表。那块“豫园”额碑,如今嵌在三穗堂东边围墙上,上下款曰“万历丁丑秋八月望”,“太原王穉登”。太原是王姓郡望。王穉登善行书,亦工篆、隶。瞧这两个字,字体规整而不呆板,笔画生动而显雍容,尤其“豫”字,运用篆变,与给四围框住的“园”相配,颇有亦谐亦庄的趣味,可谓不同凡响。

潘允端这番回归故里,自然竭尽全力,将园林“一意充拓,地加辟者十五,池加凿者十七”。钱呢,官场十多年,不会没有积蓄,再加上“每岁耕获,尽为营治之资”。虽不充裕,还得加紧,为什么?老亲春秋已高啊。

建园林,可以今年筑个亭子,明年叠座假山,不是造房子,要全部竣工了才可入住。潘家本有宅第,园林近在咫尺,不妨一边建,一边住,一边玩。所以,他“时奉老亲觞咏其间,而园渐称胜区矣”。

既然豫园是为老亲所建,那么老亲安置在哪里?潘允端想好了,那个场所,背靠大假山,面临荷花池,不但风水绝佳,而且景色旖旎。按照封建社会允许官宦人家屋宇建筑的最高规格,在这上好地方造一幢六柱五间单檐歇山式的大厅堂,用《论语》“知者乐,仁者寿”句意,取名为“乐寿堂”。

可惜,五年以后,万历十年(1582),潘恩因为小儿子允亮和兄弟潘忠相继亡故,心情忧郁,不幸去世。潘允端在《豫园记》里叹息:“嗟嗟,乐寿堂之构,本以娱奉老亲,而竟以力薄愆期,老亲不及一视其成,实终天恨也。”“力薄愆期”,意思是财力不足,工程延期。《豫园记》最后几句也说明了这一点:“经营数稔(年),家业为虚,余虽嗜好成癖,无所于悔,实可为士人殷鉴者。若余子孙,唯永戒前车之辙,无培一土,植一木,则善矣。”

虽说标榜奉亲建园,然而潘允端还是在无意中讲出了真心话:豫园这座花费了他毕生心血全力打造的园林,终究还是因自己“嗜好成癖”而建的啊!

潘允端大兴土木建造豫园的“万历丁丑”,是1577年。许多人将这个数字减去1559(嘉靖三十八年),说“豫园造了一十八年”。殊不知,潘允端在《豫园记》里说得十分明白,那是在外做官时期,“垂二十年,屡作屡止,未有成绩”。

至于豫园在潘允端死后荒芜,乐寿堂原址上于清乾隆年间重建了“三穗堂”等,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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