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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中的佳人

 黎荔专辑 2021-12-17
历史中的佳人

黎荔

在中国古代,“美人”不是独指现代语境中的美貌女子,也包括长相俊秀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子,即帅哥美男;还包括品德高尚的男人,如《诗经·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一句中的美人,就是指品行高尚的周室男人。真正的美貌女子,在古代则多称为“佳人”,而不叫美人,如《诗经》:“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


记得当年,读杜甫名诗《佳人》,其毫端蕴秀,最令人口角噙香: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写一个乱世佳人被丈夫遗弃,幽居空谷,无依无靠,与草木为邻。杜甫借他人之酒以浇胸中块垒,在这位佳人身上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诗中“新旧”与“哭笑”表现出女子的无奈,男子的无情,当初的恩爱两不疑已化为泡影,男子的喜新厌旧让女子伤心欲绝。然而,诗中的佳人打破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诅咒,带着理性和孤傲开始自给自足的空谷幽居,希望摆脱世俗的眼光,开始全新的自己。这其中有杜甫自己的影子,身处乱世,生活艰难却不入浊世,不愿与污浊之人共处。“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最后几句刻画出佳人的孤高和绝世而立,不爱花颜爱竹柏,虽被遗弃但却没有自暴自弃,追求翠柏绿竹那四季常青、不畏严寒的优雅姿态,这种姿态不仅是高傲女子所追求的,也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所向往的品质。《唐诗别裁》评点此诗,“结处只用写景,不更着议论,而清洁贞正意,自隐然言外,诗格最超。”


全诗无一字写佳人容貌,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写暖香熏帐,华服丽人,笙歌艳舞,发簪珠钗,只淡淡勾画一段玉露凋伤、气韵萧深。碧云悠悠兮泉水泻流,伤嗟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这位秋色佳人让后世的读者心旆摇荡,因为她独立寒秋的一身寥落,无言地昭示着自然的岁华摇落,人世的兴衰离乱,宇宙的时光如流,人世的生命不永。

真正的佳人乃是活物,宛如四季更替中的一朵荷,花体丰腴,花姿丰富,花色丰韵,是充满变化与流迁的。无论是婀娜多姿娇滴万分的红粉佳人,还是相依相随缠绵蕴藉的绿叶知己,甚至风雨飘零玉碎香残的败叶枯枝,都是久久令人销魂荡魄的一道道风景。所谓风情,是举手投足、歌笑颦叹之间的风致。所谓佳人,或衣袂飘举于白露蒹葭之间,或丰肌玉骨于苏衣重幕之后,或青衣窄袖于酒炉之前。容貌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其浑然天成的味道,才是权衡“佳人”的标准。

想到乱世佳人,就想到堪称明末最具影响力的美人组合的秦淮八艳: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马湘兰,寇白门,她们是怎么成名呢?一方面,恰逢朝代更替,时势造英雄,同时也造美人,这一系列乱世佳人的命运,无形中映证了国运的跌宕起伏,成为记载喜怒哀乐的风向标识。另一方面,她们居红尘而脱俗,出淤泥却不染,尤其在国破家亡之际体现的高风亮节,契合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与审美情怀,所以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引人注目,并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秦淮八艳,美则美矣,但她们的美更是与正气、大气同在的,因而更美,最美,绝美。在那个玉碎宫倾的时代,除了史可法等人,男性社会还真没出太多的英雄,反倒是这些弱女子,表现出许多男人都没有的胆识、气度与节操,令人刮目相看。 


当然,秦淮八艳与文人的交往,以及在文人群体里赢得的赞颂,也使其美誉得以流传。秦淮八艳,绝大多数都与才子产生了缠绵悱恻的情史。可一朝国破山河在,这些才子却不如佳人经受得住考验,平日里恃才傲物的文化英雄一遇真刀真枪或真金白银,就失节北上应召去了,虽然归顺大清,他们的灵魂并没少受煎熬。陈圆圆是秦淮八艳中,少有的嫁给武将的。她爱上吴三桂时,吴三桂不是一般的武将,还是朝野都寄予厚望的英雄,被视为护国之长城。在历史学家尚未落笔之前,吴梅村的《圆圆曲》就把陈圆圆的故事传播开了,认定她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山海关失守,标志着吴三桂的失节,反而保证了陈圆圆这个名字永远不会失传。天崩地裂之际,佳人没变,对故国的忠贞没变,对故乡的热爱没变,对爱情和友情的忠诚没变,对自己的要求没变,要求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对得起故人也对得起后人。因此,秦淮八艳是真正的美人,美人中的美人,在变动的现实中一如既往地保持住美人的形像与口碑,她们由此光荣地成为历史中的佳人,一代红妆照汗青。秦淮水逝,迹往名留。


美的标准,各人各时代不同,相同的是:性情、气质、心灵、思想、行动,亦透过外表,散发光辉。时代感是女人的造型光,投射在女人的眼神、表情、妆容、衣着、言谈、举止里,读佳人的美,能读出时代的精气神和那个年代的审美能力。



有一个现象耐人寻味:乱世并不使女人难看;心乱了的时段,女人总是不耐看。


相由心生。价值观,才真正决定着女人的相貌。


回首20世纪中国记忆中那些历史中的佳人,如民国的风情无限、50年代的纯真大方、80年代的前卫和精神性,都不难发现这样一个历史现象:新女性的最为魅力非凡的涌现,总是跟一个荡气回肠的时代及优秀的男性精英紧密相伴。


我们这个时代活生生的美丽又何在?


世间好物不坚牢,佳人流散琉璃脆。残山剩水已无力,青鸟殷勤为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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