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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采摘

 黎荔专辑 2021-12-17

《诗经》中的采摘

黎荔 

乍晴还雨的时候,在三春深处的季春之月,看着透明的蓝天下的泼地翠绿,嗅着空气里淡淡的草叶香,忍不住想起《诗经》中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们大约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挎着竹篮,且歌且行,在山野之间悠闲地采摘。

采薇,采葛,采桑,采萧,采艾,采苓,采繁,采蕨,采蘋,采芑,采苹,采荼,采菽,采莲,采菱,采采卷耳,采采苤苢。《诗经》中这些诗歌,对采摘活动及采摘意象进行了生动描述和反复咏叹,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幅鲜活灵动的画面。《诗经》总共收诗歌305首,其中就有20多首写到采摘。以这样高的频率提到采摘,实在是很惊人的。说距离今天三千年到两千五百多年的《诗经》时代是采摘的时代,丝毫都没有夸张。

在上古先民的观念中,花草果蔬不只是花草果蔬,它们有着与人情相通的灵性。诗人们通过对采摘行为的反复咏叹,表述着他们内心世界丰富的情感,传递着他们的喜悦、期盼、思念与忧伤。这些情感表达方式产生于《诗经》时代特殊的观念背景之下,反映着诗经时代的民风民情和观念意识。在《诗经》中,所采的植物有的具有药用、食用、织染价值,有的则是祭祀用品。采摘物中,食材有:蕨(蕨菜)、薇(野豌豆苗)、蘩(白蒿)、葑(芜菁)、菲(地瓜)、莫(野菜)、苦(荼)、杞(枸杞)、芑(水芹菜)、蓫(羊蹄菜)、葍(蔓草,地下茎可食)、菽(大豆);药材有:荇菜(嫩时可食,亦可入药)、卷耳(苍耳子,草药)、芣苢(车前草)、虻(贝母草)、萧(艾蒿)、艾(艾草)、藚(泽泻)、苓(甘草);织染材料有:葛(用于提取纤维纺织夏布绿),荩草(可以染黄)、蓝(可以染青)。用于祭祀的则有:蘋(浮萍)、藻(水藻)、萧(艾蒿)、艾(艾草)等等。当然,许多植物是可以同时兼作食材和药材、药材和祭材的。在《诗经》中,采撷物或直接用于宗教祭祀活动,或间接地利用巫术的象征意义来宴请宾客,或用于祈求婚恋生育的得遂所愿。这说明在上古的母系氏族社会中,采摘的女巫是从事主祭的,父权制的崛起,才改变了这一现象。随着向父权制的过渡,妇女在宗教中的主导作用被男子排挤掉了,女性的精灵一变为男性的精灵。

采摘者何人?在远古的渔猎时代,不是男耕女织,而是男猎女采。从进化心理学来讲,男人适合打猎,女人适合采摘果蔬。我推测,其实最早不是神农尝百草,最先敢于取食百蔬百草百果的,是兽皮围腰,藤枝束发的女子。今天能够遍植大江南北山地上的花木作物,该都是那些几千几万年前的氏族部落里,专门负责采集野菜、野果子的勤劳女子们驯化自然生灵的功劳。造就了今天的男人还是单线程CPU处理器,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干,因为在原始部落的时代,打猎的时候分心的男人,很可能就会空手而归,或者被猎物反扑过来吃掉。而当年四处采摘的女人,今天还是一心多用、并行不悖,可以边看电视剧边吃零食边玩手机,还能同时照顾小宝宝或小狗狗。

大部分的诗经采摘,发生在万物欣荣的春天里。诗经中的春天,是一幅美伦美奂的画面,展卷相赏,是人和植物的对话,又是人和内心的对话,采摘是一种人与天地精神的相往还。三千年前,春天的采摘一定是欢快的。遥想远古的女性先民们,她们从冬天的阴晦中走出,面对明媚的春光,桃红枊绿,鸟飞鱼跃,该有多么的惊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我们能够听到她们欢快的歌唱。比如这一首《国风·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馀音袅袅,若远若近,若断若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芣苢”即车前子,小名猪耳朵菜,嫩叶可食,有些地区用作饲料。在这首诗中,一大群女子在田野采摘芣苢,她们采呀采呀采起来,有的一片一片摘下来,有的一把一把捋下来,有的提起衣襟兜起来,有的掖起衣襟兜回来。一丛丛,一簇簇,被春雨洗过的芣苢嫩叶立在梢头,青翠鲜嫩又干净又精神。她们的纤纤手指一边飞快采摘,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山野民歌,越采越多直到满载而归,那此起彼落的欢快歌声永远留在了千古诗篇中。

在雎鸠关关的鸣叫声中,妙龄女子采摘着荇菜初生的嫩叶,她左边采呀右边择,忙个不停,或许是路过此地的君子目睹此景,不觉迸出了最早的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阳遍地,柔桑摇曳,在其间劳作的女子忽然想到将要嫁入夫家,远离父母,不觉有了几分伤感之情:“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春天不只是黄鹂的歌喉婉转,还有那万物灵长的人穿梭其间,吟唱出深情绵绵的恋歌。

在《诗经》的旷野,我似乎看到了那一群群青衣白衫红围裙正在采摘着新绿的野菜。“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面如桃花的窈窕淑女,用那灵巧的纤纤素手拨弄着野菜的根茎,拔拢着蒿艾的嫩芽。春天的采摘,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洋溢着如此纯朴的乡野气息。那是怎样的淳朴春色啊,那是怎样的诗情画意啊!田间陌上,南风温润,百花争艳,少女们忙忙碌碌采摘野菜春芽。而这时,男人们在野地打到了鹿与獐,用白茅包好,巴巴地来献给自己心仪的女子。“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四处采摘的少女也面临着命运的采摘。生命中注定要经过并采摘她的那个人,第一次试探地伸出他的手。

我喜欢《诗经》中的采摘,那是一种对土地的信赖,一种循着季节转换的天人感应。人们自足圆满、敬天法地,登上高山,走近水泽。为了得到自然的馈赠,努力地采集、捡拾、挖掘;为了延续自然的馈赠,又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山林的规矩。人隐没在莽莽大地上,平凡而笃定的活着。即使喜悦与哀伤都不极端,而是一种日升月落、春去秋来的,辽阔大地上的恒常。所以,《诗经》贯穿着人的平和安静,我想这就是后人大书特书的“温柔敦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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