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封闭的征程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考察,中华文明一面临海的大河大陆型的基本地貌,它主要的文明地区地势低平,加以土壤肥沃、雨水充沛,造成了特殊的农耕社会。又因相对而言的民众土寡,迫使人必须精耕细作;而这种精耕细作所造成的技艺与工具的完善,又反过来促使人更注意适应土地的生命周期,注重天人合一顺应自然,除非特殊情况,不会另行开辟屯垦之事。由此,它所建立起的自然经济社会,基本上就是一与外部世界关系松散甚至隔绝的区域性小社会。 记得在《论语》中,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南宫适向孔子问道:“弈善于射箭,奡善长水战,都没得好死。禹、稷亲自种庄稼而得到天下。怎么评价他们呢?”孔子当面不语,背后称道南宫适贤德。儒家敬重稼穑(农业),以农为本,“羿善射,奡荡舟”都不得善终,而“禹、稷躬耕而有天下”,因为前者游荡而尚力,后者稳定而崇德。儒家思想的价值取向,体现了中国人在土地提供的现实的知足感基础上,达成高度的情感与知觉的认同,由对土地生命周期的体认,进入到对乡土习尚礼俗的沿遵。从早先的原始部落,一直到春秋战国,中华民族中原地区的文明几乎都可归因于封闭状态下的农业发展,由此造成的“重本抑末”的治世方规,还有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一整套家族宗法制度,都无不与之相密合与相适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麦浪翻滚,四时交替,在这一片世世代代固定的土地上,家法族规谨立,祖嗣延绵不绝。什么是农业文明的社会性格?农业社会是将种子放到土里,等着它发芽,因此需要恒久耐心。只要是农业的个性,一定是稳定的个性,稳定同时可能是保守,也可能是封闭。在农村,人们的道德观念一般是很保守的,因为必须稳定,所以对新事物的接受非常难。学者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对此曾作过讨论,他指出中国社会从表层看去就是乡土的,它的特点是“不流动”,它所重视和追求的是“稳定”。对等级森严又上下亲和的宗法权威的维护,对人伦血亲和礼义孝敬的遵奉,对一种顺天乐俗的生活情趣的崇尚,这些民族性与中亚游牧民族或欧洲海上民族通常更热衷向外拓展相比,区别很是明显。 只有开始出走和冒险,才能打破农业的固定性与封闭性。但华夏文明向东进,是茫茫太平洋无法横渡,向北是西伯利亚的万古冰原无法北进,向西南则是世界屋脊喜马拉雅无法翻越,因此,中国由于其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特征,数千年来除了几次短暂地接触非中华文化之外(如佛教的传入、成吉思汗蒙古帝国带来的西域文化以及近代欧美强势文化的入侵),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一直被喜马拉雅山脉﹑西伯利亚及太平洋这三大天然屏障相对隔绝。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下,造就的文化及其社会经济发展后果要么是非常发达(具有文明的地理掩体因此相对安全),要么是非常落后(封闭的系统总朝减的方向走),究其原因主要是缺乏与世界其他文化与社会的比较与交流,以致自己的发展程度是快还是慢全然不知。因此,对待与我们相异的其他文化,不是惟我独尊、傲视世界,就是崇洋媚外、俯首称臣。这两种看似矛盾相反的态度,其实都是封闭心态、排他心态、小农社会人心态、不兼容心态。 在21世纪的今天,遵守动态的道德规范和宗教、体现生命冲动和个体自由意志的“开放社会”,固守不变的道德规范、宗教教条和法制、以限制个人的行动来保证联合的“封闭社会”,前者被认为是人类社会的高级阶段,后者则是低级阶段。东亚的制度历史太悠久、太森严了,层层叠叠,规矩繁多,中国正艰难地一步一步从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各种禁忌和反禁忌的斗争间,酝酿了无数对立矛盾。1994年4月20日,通过一条64K的国际专线,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互联网时代从此开启。世界排山倒海而来,而中国也翻越长城,走向了自身波澜壮阔的全球化运动。以沟通和开放为本质的互联网,对中国长期的乡村封闭状态和一度僵硬的政治经济体制,是极大的冲击。尽管它仍然是中国特色的,但“互联”的本质却无法去除,它嵌入中国的社会进程中,究竟起到何种程度的作用,还有待在未来的发展。 封闭社会中的男男女女,生老病死都在扭曲的环境中,除了世世代代以坚硬的姿态忍耐它、捍卫它,他们并没有其它的选择。唯一的救赎,就是封闭的社会裂开缝隙。听到一道道缝隙裂开的声音了吗?在互联网空间中,社会关系、身份认同、新族群、新的意识的共同体,还在不断生成和变化。在这些裂开的缝隙里,有了更多的自由博弈和未被限定的机会,有了尚未封闭的可能空间,因此有了更多的自由行动。所有基于开源模式的系统一定会战胜封闭系统,这个今天不用再讨论了。并不是说封闭系统会消失,但其力量会越来越小,从历史大势来说是如此的。 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唐末以后,西安开始让位于洛阳、开封、南京和北京等城市,丧失了其作为全国政治中心的显赫地位,并且一去不复返?除了经过唐末的历史大动乱,西安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不宜再做统一王朝都城这一内在原因外,你难道没有发现,唐之后取代西安为全国政治中心的洛阳、开封、南京和北京无不是水陆交通的枢纽吗?西安深居内陆,“居于四塞之内”,“周围有崇山峻岭环绕”,具有很强的封闭性,虽有八水环绕,但河流规模很小,黄河在此又有三门峡之险,可谓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从而成为中国建都历史最长城市,但所谓的地理优势不是绝对的和永恒的,而是具有一定的相对性和时代性,从南北差异和对峙的意义上来看,西安的地理劣势在唐以后暴露得愈来愈明显。可见,唐以后的帝国统治者们在择都问题上表现出走出封闭,兼顾水陆交通的择都取向。这就是唐朝以后西安成为废都的原因。西安的城史折射着华夏文明的走向,走出封闭自守,走向连接开放,这就是浩浩荡荡的历史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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