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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充满矛盾感的人

 黎荔专辑 2021-12-17

那些充满矛盾感的人

黎荔


如果在一个人身上,可以看到非常多相互矛盾的特质,比如脆弱和强大、理性和疯狂、自律和失控、热情和冷漠、随和与固执,少年人眼底超越年龄的深邃,中年人不顾一切的任性,耄耋老者笑容中的童真……这些矛盾的集结呈现,必然构成了他或她耐人寻味的魅力内核。
 
想起主演过电影《沉默的羔羊》的著名演员朱迪·福斯特17岁时说过一句话:“我想女性演员最好的特质,有时是一种疯狂,对于男性,我想最重要的是一种脆弱感。能透露出我能被伤害,我很敏感。”太过单一的性格,始终会显得肤浅和乏味。力量感在女性身上,脆弱感在男性身上,都是一种非常迷人的特质。
 
说到女性身上的力量感,我立刻想到了一个女子——开元盛世时唐宫第一舞人公孙大娘。杜甫曾写过一首名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长诗回忆公孙大娘的曼妙舞姿,其中一句“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肯定了公孙大娘剑舞天下无双的地位。公孙大娘舞的是什么?是剑器浑脱舞!据史书记载,浑脱舞第一次出现在中原是北周大象元年,地点是皇宫的正武殿。宫廷三宫六院和大臣穿得鼓鼓囊囊,围坐炭火旁观看舞蹈。时值寒冬腊月,在雷动的掌声中,数十名胡人登场,用水互浇身子,谓之“乞寒”,意思是向寒冷的天气打招呼与问候,可见在当时浑脱舞的形式尚较为原始。随着唐朝的兴盛,该风俗在唐朝的武后、中宗时期逐步丰富完善,日渐盛行,并逐渐与剑术结合,演变出“剑器浑脱”、“西河剑器”等种类。公孙大娘所舞的根本不是南朝传袭下来的柔歌曼舞,而是沿着交通大道河水似的流入中国的西域诸国的歌舞,使人嗅到大漠中旷野气息和军阵中激昂节奏的歌舞。剑器是健舞曲,舞女戎装打扮,一起舞就使人想到战争,它与狂野不羁的浑脱舞相合,我们不难想象这舞曲在一个女子身上要求怎样巨大的一种雄浑的力量。且看杜甫在诗中,如何刻画当年公孙剑器之盛: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个锦衣玉貌的女子,在激烈的金鼓声中出场,剑光璀灿夺目,舞姿矫健敏捷,人山人海似的观众看她的舞蹈都惊讶失色,整个天地好像也在随着她的剑器舞而起伏低昂,久久无法恢复平静。羿射九日、骖龙翔舞、雷霆收怒、江海凝光,这是舞者从舞蹈里创造出来的世界,但她又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笼罩着,分明是舞者主宰着这个气氛,又好像这气氛支配着舞者。在这样的景况中,四围的人谁还有能力把握住自己,抵挡得了舞者在瞬间万变中的神彩飞扬不可一世。公孙大娘舞剑那种酣畅淋漓与激昂顿挫,实在是独领时代之风骚。一曲浑脱剑器舞,挥洒出大唐盛世万千气象。在杜甫看来,公孙大娘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舞女。她如雷霆万钧般的艺术感染力,足以让杜甫终生难忘。不仅是杜甫,开元盛世同时代许多人,都受到公孙大娘的影响,比如张旭擅长书写草书字帖,就是因为在邺县经常观看公孙大娘《西河剑器》舞,从此草书书法大有长进,豪放激扬,放荡不羁,成就了落笔走龙蛇的绝世书法。大唐那么多横行江湖的剑客、艳冠宫廷的舞者,为何独公孙大娘剑舞名扬天下,因为这是女子穿着军装的舞蹈,舞起来有一种雄健刚劲的姿势和淋漓顿挫的节奏。在传统文化中,女性作为纤细、脆弱、感性、柔和的象征,她是太阳的反射,是天空中在夜间才出现的“月亮”,而公孙大娘以女身执剑而舞,剑光灼灼,气势雄壮,表现出一种力与美相结合的武健精神。公孙剑舞能够流传千古,因为这是打破常规的存在,异类必定稀少,而物以稀为贵。


 
说到男子身上的脆弱感,我立刻就想到顾城。在传统习俗中,男人总是被赋予强大的形象,可男人看上去坚强只是因为瞬间的爆发力,他们其实同样也有脆弱的时候。顾城发生悲剧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极有天赋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诗人。也可以说,顾城之所以能够成为诗人,正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脆弱与敏感。在顾城身上,有神的光、兽的影,也有人的迷惘和柔情。创造性和自毁欲,像双生火焰一样,在他体内同时燃烧。面对诗歌,面对艺术,顾城诚实得像一个还不知道说谎为何物的孩子,所以他的诗、他的画,天然带着孩童般的自由自在与不管不顾。他将他的一生都交付于诗,在少年抵达老成,在中年一以贯之地任性。他活得过于纯粹了,因为纯粹而透明,因为过于透明,尘世一定会给他致命的伤害,这是早晚的事。顾城自己也很清楚,他说过:“贾宝玉根本不能有超过十七岁的生活。”顾城是高敏感之人,他很早就预感了自己的死亡。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都能预感到,他们甚至在等待他如水晶般破碎。顾城的人格特质充满了矛盾性。他的诗人朋友中,有一个叫蝌蚪的,经常与顾城探讨死亡,后来蝌蚪自杀。一群诗人朋友都感到恐惧和无措的时候,平日里羞涩、胆小的顾城,主动要求为蝌蚪的遗体穿衣。顾城在人前很清洁、很秀气、很斯文,有时候甚至是拘谨,需要家人和朋友的保护,而在亲人和亲近朋友面前,顾城时不时发作,满地打滚,歇斯底里。这其实就是男性的脆弱,不是一个对抗性的人,而是习惯性逃避和容易气急、气短的人。脆弱感是一种“脆”,是崩塌的果决,维系的小心翼翼。脆弱感是一种“弱”,带着“纯净”这个要素,也有“敏感”的影子,缺乏持久力,缺乏忍耐力。脆弱就是在稳固和崩塌的微妙交界上,让人感受到一种动荡。以至我们今天谈论顾城,评价顾城,用语言诠释顾城时,依然备感困难,说法千差万别,无法统一。
 
鲁迅身上也有这种矛盾感。鲁迅并不是我们固有印象中那样板正严肃,只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一面,事实上你读一读鲁迅文章,就能领略到他的嬉笑怒骂、不拘一格。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读鲁迅之文,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时而淳厚沉郁,时而辛辣顽皮,时而平实郑重,时而苍老精辟,时而温润微怅,时而油滑诙谐,以上这些反差极大的品质,在鲁迅文章中,会出人意料地杂糅在一起,难解难分。清末民初文化名人以及五四先驱们,没有一个人的人格维度如鲁迅这般复杂而富于张力。记得在北大的现当代文学课堂上,严家炎先生用“复调”这个概念来描述鲁迅,这个概括非常精准,复调本身就是人类精神丰富性和复杂性的产物,鲁迅确实具有一个分裂的灵魂,各种矛盾对立的因素在其精神世界冲突着。鲁迅正视这灵魂的冲突与分裂,并表现于他的小说艺术中,形成其小说思想的复调性。正是在这种复调性上,可以解释为什么鲁迅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企及他,掩盖他,超越他。
 
我们为什么喜欢谈论那些充满了矛盾感的人?也许源于人类审美对反差感的推崇,也源于我们所共同面对的,成功与失败、幸福与苦恼、寂寥与欢乐、辉煌与悲凉等等复杂而多元化的情绪及生活状态。不管是女性的疯狂或爆发力,还是男性的脆弱感,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表露出的都是她或他的真实的精神内核。人类本能喜欢真实,而真实就是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无序而混乱的,每个人在建造自己世界时,所用的材料都千奇百怪、千姿百态。具备矛盾的人格特质,其可贵之处正在于展示了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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