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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诗刊】第26期:开卷诗人泉子

 置身于宁静 2021-12-18

第026期封面题字 盛文运 《诗人泉子》(图片提供:泉子)

本 期目 录:

1、开卷诗人泉 子: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2、诗界观察胡 亮:多年之后

3、圆桌谈话贺 颖:修心者的美学表征

泉 子:我在骨子里是一个徽人

泉子,男,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日等多种语言,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诗刊社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现居杭州。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泉 子

| 睡佛 |

爸爸慌慌张张地叫醒我时,

你的呼吸刚刚停止,

你的脚底依然残留着余温,

你的眼睑与嘴唇轻合着,

你的肤色甚至比往日更为饱满而光洁,

你侧卧着,左手托起脸颊,

仿佛一尊

刚刚安然睡去的佛。

|生生不息的人世

|

这是一个个由死亡充塞的城池,

这同样是

一个生生不息的人世……

| 真正的澄澈与通透 |

真正的澄澈与通透不是我们头顶的蔚蓝,

而是此刻正从我们心中,从大地深处,

从粗粝的岩层中缓缓浮出的幽暗与寂静。

| 道不远人 |

道不远人,

就像义理从来,

或永远作为事功

那最丰沛的源头。

| 并非是美 |

并非是美,

而是美在一瞬间的倾覆与毁灭

一次次说出了

这人世的惊悚。

| 去年这时 |

去年这时我正在劝说中暑数日的母亲去医院,

去年这时我在等姐姐的车子,

去年这时,我在给母亲刮痧,

并因母亲随即的精神抖擞

而欢欣鼓舞,

去年这时,母亲正对阿朱烧好的牛肉蔬菜羹赞不绝口,

去年这时,我正在给母亲擦身,

去年这时母亲正沉沉睡去,

去年这时,

应是一段多日来难得的轻松

而为喜悦注满的时辰

而我对母亲在不到十二小时后的猝然离世

依然一无所知。

| 悬崖般的一刻 |

妈妈,这曾是一段多么惊魂不定的时辰,

去年的今天,

在天将明未明之时,

我和爸爸、姐姐带着你渐渐冷却下来的身体

回到了故乡,

我一遍遍向电话另一头的亲人们讲述

刚刚发生的一切,

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刚刚显现的

悬崖般的一刻,

意味着什么?

| 无辜 |

我们的无辜是因为我们的眼睛依然不能看见,

我们的无辜是因为我们的耳朵依然不能听到,

我们的无辜是因为我们的心依然配不上千古,

配不上

这宇宙,或是人世的全部。

| 黄道吉日 |

去年的今天,是妈妈落葬的日子。

而在十二年前的同一天,

我和阿朱举办婚礼,

它作为我们手捧皇历

翻到的第一个黄道吉日。

那天,妈妈笑得那样地开心,

就像我每天想起她时,

她一直望着我的样子。

| 此刻 |

此刻是一个永恒不动的节点,

并因源源不断地过去

而得以显现的

永无止境的未来。

| 传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帝国 |

传统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

消失已久的帝国,

而是那从我们心底

从大地之至深处

汩汩而出的悲伤与欢愉。

|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一切都回到了史前宇宙

那最初的澄明,

一切的悲已不再是悲,

或者说,一切的喜还依然不是喜,

当你目光第一次划过

墓碑上

那些刚刚浮出的汉字,

当你听见了

星星划过天空时

那巨大的轰鸣。

| 传统是史 |

传统是史,更是经,

或者说,

经是史之更深处

这人世从来的微茫。

多年之后

□ 胡 亮

“多年之后,你一定会怀想/这片离工作单位一百米开外的/人迹罕至的小树林”,泉子这首诗的起句,不免让人想到《百年孤独》的开篇,“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时间的三张面孔,过去、现在和将来,经由泉子或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终于叠加成一张面孔。实则泉子之所为,并非修辞上的刻鹄类鹜,而是认知上的返本溯源。什么本源?也许恰是东方或中国的时间观。过去、现在与将来,往生、今生与来生,要来几番颠倒,才有可能得到一线开悟。汉语异于英语,没有时态,正好可以玉成此种颠倒。

来读《雾中划桨》,“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划桨的是“手臂”,也是“枯骨”,后者的将来时态叠加了前者的现在进行时态。“手臂”耶,“枯骨”耶,哪里分得清楚?分不清楚,看不真确,恰好是火眼金睛。

还可参读《惊诧》和《来年的树》。时态的叠加,就是因果的颠倒——这里面就包含了开悟。泉子不断地揣度着时间,揣度着它的面孔、脾气和巫术,反复脱离——又反复靠近——某种超脱的境界。你看看,时间不容分说,给每个人分发着糖果,一颗叫做死亡,一颗叫做孤独,泉子多得一颗叫做羞愧。死亡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在1997年,诗人痛失哥哥,参差同时开始写作。过早的剧痛,过早的惊诧,躲都躲不开,给生命——也给写作——带来了几乎一蹴而就的无常感和迟暮感。没有朝霞,没有春天,只有积雪及膝。真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可参读《时间的羞辱》《二十八岁》《巨石》和《哀歌》。孤独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诗人有阿朱,有点点,有艺术上的俊友,过着恬淡安闲的生活。但是,无穷的时间,无涯的空间,却将诗人逼入了一种屈原式的孤独,陈子昂式的孤独,《天问》或《登幽州台歌》式的孤独。

可参读《诗人的孤独》《孤独》和《一只白鹤来世的孤独》。羞愧糖果难道是可以拒绝的吗?是的,可以拒绝。羞愧已经快要失传!泉子却知道,他的专职,乃是不断领取或发明那属于自己的羞愧。

可读《伟大的羞耻》《不是骄傲》和《生而为人的羞愧》。死亡是个蒲团,孤独是个蒲团,羞愧是个倒扣的蒲团。诗人趺坐良久,才发现,死亡、孤独和羞愧都是我执。如何破除我执?我即时间,时间即我,两者同归于“刹那”——三张面孔就是一张面孔。

可参读《我已活过了我自己》和《刹那间的事》。如何破除我执?我即空间,空间即我,两者同归于“空无”——两张面孔就是一张面孔。

可参读《空山》和《空无的蜜》。为了这刹那,为了这空无,诗人找到了最后最重要的蒲团:文字与山水。对于泉子来说,不得已,才动用了文字。如果落叶或狗屎更有加持力,他会马上丢掉文字。文字有障,山水不隔,“技而近乎道”,文字障有可能——自相矛盾地——消弭于山水诗。那就写得更节约,更直截,更通透,就像一部白话版《碧岩录》。多少诗人把诗作为最高的奖品;泉子呢,却把诗作为必经的危桥,他也不确定对岸有没有摆放任何奖品。自2001年秋天始,几乎每个周末,在西湖之畔,在孤山之麓,从南山路到北山路,从茶馆到咖啡馆,诗人都在湖山之间游目骋心。诗人读西湖,西湖也读诗人。诗人读孤山,孤山也读诗人。白堤苏堤如是,断桥葛岭如是,保俶塔、领要阁和玛瑙寺亦如是。相看两不厌,以致两不分,山水诗不过是其间的一份徒劳。

来读《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这是一种相互的信任/锻造出的祝福,/这是山水与人心互赠的千古”。空间,时间,没了界限,无从区分——周梦碟有首《刹那》,也是这样,可以取来并读。泉子曾发表过一段高论,大意云:对古人来说,真理不言自明;对今人来说,真理却需要通过与自我、与他人、与时代的争辩来赢得合法性。真理就是刹那,就是空无,就是道,就是无名,就是万古而常新。年过不惑以后,泉子每日持诵《心经》和《金刚经》。在无止境地趋近真理的半道,在滴水穿石的中途,为了哪怕半厘米,诗人也不会借来马尔克斯,你看看,他就是那个懵懂的小道士,那个清澈的小沙弥,他就是白乐天的一锭遗墨,林逋的一枚青梅,宋画里面的一截枯枝,他就是苏东坡戴月往访的那个素人张怀民。

修心者的美学表征

泉子诗歌中的思想性与俗世启迪

□ 贺 颖

诗的阅读,是一个个体被引入诗歌内部的过程,而诗的解读,则是一种主动的探求,探求一个灵魂裹挟着生命无限飞升的过程。

好的诗句,无一例外是通神的,至少深怀有通神的精神气质。因为诗歌除了是“语言的炼金术”以外,更重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皆是被神明所拣选的结果,这样的结论并非是武断,而是勇敢。如果诗人是诗神的选民,那么无疑诗人的精神也由此愈发凸显出使命的意义与尊严。好的诗歌是离心脏最近的剑,一出鞘,就会有血珠。泉子的诗歌,安谧而从容地建构了一个独属一方的精神场域,在此场域之内,诗人以充满异质性的心灵,极致的易感,以生命对宇宙初生般的苍茫,以深具奇幻想象力的心性,将人的精神自现实主义的理性束缚中彻底地解放了出来,在诗歌中成就了祛魅时代的返魅。

这样的诗宜在深夜里品读,在整个尘世睡熟之后,当群星之光洒满大地,也许这些诗句的诞生亦是在这样的深夜。这样对尘世俯瞰似地弃绝,没有疑虑,通透的力量第一次不再仅仅是一种美学的标准,反而成了子夜的光,一寸寸映亮我们熟视无睹的万千红尘:

《最初是浑然的》

最初是浑然的,

你与你周围的一切,你与整个宇宙……

而你始于对自我的意识,

始于一个永久帝国的分崩离析,

始于在你的惊诧与窒息中,

一个如此繁盛的人世终于落向的大地。

诗人在浑然中意识到了灵魂的自我,因而顿悟,“繁盛的人世落向大地”,这是宇宙力量于一个生命的启蒙,被启蒙的灵魂因而有了宇宙中光的气质,仿佛成了通神的人。在人类的童年,在我们的远祖生活的上古之早年,大地万物有灵,世间神灵遍地,人类亦是通灵的半神,是可以与有灵的天地万物神明相互交流与感知的。今天的诗人,也许就是没有屈从于人类历史前行中的滔滔洪流,没有屈从于进化中的退化,从而唯一幸存的那一部分、执意回返人类童年的人,执意在当下的现实中葆有对超现实的热爱与忆念的人。这些逆流而上的勇敢的心,由此有了对世界真相的发现。“柳枝上的嫩芽谱出一首新曲时,你已然获得了一个崭新的人世”,生生死死,生生世世,一念刹那一念永恒,拈花微笑之间,重重玄机都成了诸神的正念。诗人独有的精神视域,以及思想者的灵魂维度,使自己对尘世以至宇宙的打量,一次次从表象返回到了幽深的本质:

世上几人懂得一颗露珠的圆满?

世上几人懂得一片野草疯长中的孤独?

世上几人懂得一朵花盛放时的绝望?

世上几人懂得星光亿万年的跋涉后,

在与粗粝的大地相触的一瞬中,那悲伤与欢喜的交织?

亿万年跋涉的星光,粗粝的大地,那交织是怎样的一瞬,除了在诗中,这样至极的战栗,俗世的生活几乎根本无法提供。诗人在诗歌文本中是克制的,但是并不影响其强大的精神能量场已然濒临至一个界点,巨大的张力令人屏住呼吸,仿佛面对土层下一触即发的种子,下一秒就将破土而来。诗人用问替代了回答,用冰锥似的凉,替代了子夜温润的星群,这应该是一个诗人的灵魂经验,极具艺术启示的书写。倾听野草与花朵的孤独与绝望,而更为令人惊遽沉迷的,是星光与大地相触的一瞬,那些交织的悲喜,那一刻到底诞生了什么?“不仅仅是风,尘世中的万物都起于一次平衡的瓦解”,或者就是这些风,以及风中缘起的万物?亦或者是“吞咽下人世全部的炙热与焦灼,而倾吐出,这可洗濯世世代代人心的清辉”的圆月?诗人的诗句,因由这倒置的问答而摆脱了“语言虚拟的乌托邦”,呈现出世俗生活中通神般的绝处逢生。

当然这种种的奇谲与瑰美,源于诗人灵魂的异质性,一种隐秘的格格不入的重建,或者其实就是说,真正的诗人其灵魂必是异于常人的,这是身为诗人最低的要求。诗人的身体是宇宙的全息,其视域是贯穿多维时空的,其灵魂的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雷达,足以倾听到宇宙中最细微的量子分贝,从而发现那些从未曾被世间尘埃所遮蔽了的一切,这是艺术于无限祛魅的今天最为不屈地返魅。

尽管这返魅的尽头是孤独和绝望。也许这虚无的世界,这诞于偶然也必将消散于偶然的不确定的尘世,从来就是在孤独与绝望中完成的一次次重生。

时间的幻灭与虚无,是诗人诗句中关于星空与大地最古老的传说,而性命的生与死,更是灵魂于尘世的出走与返回之间,无可规避的宿命。就像孤独是所有诗人永恒的宿命,无有缘由亦无有解药:

修与悟像所有这尘世得以显现的两极,都是不可偏废的,

就像阴与阳,就像有与无,

就像人世之荒芜,与孤独那么丰沛的赠与。

《修与悟》

尘世的两极,是否也包括神圣与世俗,这同样格格不入的两个视域?而孤独丰沛的赠予,无疑就等同于废墟上的重建,以及以力量取代的颓废。此刻的孤独,已然是一种沉默而隐秘的狂欢,就像大地上那些反复出生而又反复的死亡,那些对孤独最为决绝地揭示:

没有比死亡更深的孤独了,

就像你此刻的生,

就像因一道剧烈的光而被他曾经的所见之物永远拒绝的盲者,

就像这浴火后素净而苍茫的大地。

《没有比死亡更深的孤独》

孤独回归了大地深处,完成了生与死的一次轮回,不断消散而又不断重构的尘世,从破碎的混乱无序,回到了最终的参悟。此生与来世隔河而望,那么是否唯有红尘之外的因果,才知道白鹤孤独的真谛:

此刻绚烂的梅花,何曾不懂得你前世的寂寞,

那么,你在这一刻的凝望中,

何曾不知一只白鹤来世的孤独?

诗人在对不确定的尘世的探求中,开启了精神深处的内在时空,凭借自身灵魂的经验与直觉,以我思取代了我是,从而使诗句具备了一个修心者的美学表征,并必然地使诗歌的隐喻及 指向更加有力、清晰。孤独从来是所有诗人之灵魂对性命敬献的祭品,是对诗神的悲壮交付。自另一层意义而言,亦是诗学维度上的终极审美,正如尼采说的“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的存在才是永远有着充分的理由的”,但其作为审美也仅限于此,因为村上春树的说法也许更能直指人心: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孤独令人想起塔,木心在《琼美卡一带的风物》中,就曾这样描写塔:可歌可泣的孤独感,是塔的宿命。原来以孤独为宿命的不仅仅是诗人,还有塔,那日以继夜的矗立。

面对尘世彻骨的虚无,不可救赎的无意义感,诗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文学是与其最为恒久之对抗,而诗歌尤其。天琴座的俄耳甫斯,据说他的歌声有两种意义,一种用来取悦冥府,而另一种则是为了抚慰古老的树木和无家可归的野兽,培根的这些话其实无意中阐明了,诗人便是用灵魂歌唱的俄耳甫斯,只不过幸运的是,诗人的歌唱不是为了取悦冥府而是为了取悦尘世,这令人绝望的孤独幻灭的悲伤的尘世。因由这永恒的孤独与悲伤,诗人仿佛就成了这尘世永恒的异乡人,越喧嚣越孤单的异乡人,毕生满怀浩荡的乡愁,而对此生这存身的尘世深情打量。诗人极致的生命与心魂,被无数相悖的事物的撕扯拉拽,喜与忧,爱与恨,存在与虚无,盛大与忧伤,绝望以及更深的绝望。

“这是一个虚无而绝望的尘世,终于重新在每一个瞬间中,迎来的盛大节日”,“那是仅仅因这人世之悲凉与绝望,而终于再一次落满水面的波纹”, “ 你要成为圣徒……你要穷尽环绕你的全部幽暗,以说出这人世之绝望”———无处不在的孤独,将诗人彻骨的清醒,引入到了诗意最为险要的孤绝之境。诗人以探索宇宙为诗歌结构的前提,最终回返的是更为隐暗幽微的灵魂自身,审视、体验与探求。若果然如此,那么异乡人这永恒流浪,未必不是一种深刻的唯美,并因此获得荷尔德林式的诗意礼赞:谁看到你们这些诗人们以及那些尊奉神灵向往美好事物的人谁就会伤心你们这些好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个异乡人……

而果然,这世界就如浩茫的宇宙,每个人就都是这样一颗颗寂然的星球,孤零零在宇宙间寥落流转。唯因此,每个有灵魂的人因而就有了渴望,渴望相知、相爱、渴望有一种存在的方式叫做彼此,渴望灵魂的相互探求与回应,就有了诗。因而以此意义而言,诗人的绝望就是希冀,绝望有多深,则情爱有多深,而对诗歌的爱与书写,就是诗人于尘世的深情之铭证。

如果真的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是时间的家,那么诗歌就是诗人灵魂的乡愁,是诗人对灵魂故园毕生不息地回返与回应。而同时诗歌更加是语言的冒险,因为我们明知世事的一无可知,却仍旧心魂不止地以诗句倾诉,我们始终无法像契诃夫一样沉默。诗人们的心,拥有宇宙中最殊异的材质,深情、天真、深邃、伤感,却也一刻也不曾弃绝希望。也许唯因如此,诗人的心才有可能倾听到远古与未来、倾听来自人类遥远源头的秘语,以及回应灵魂深处的幽远回响。

“我已羞于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即使人世如此之悲伤”,诗人在诗句中抵达沉默,无异于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巨大的悖论之美,使得宏观的宇宙与微观的个体重新获得完整的统一,既温润又审美,并行不悖。仿佛命运慈悲的追光,映耀于诗人的头顶。世界的薄情,是深刻之后的绝望与萨特式的虚无,而诗人泉子以深情之诗句深情地活着,以极致的要求成就极致的向度,以极致的生命体验为诗歌提供极致的灵魂体察,此刻已不仅仅是关于性命的美学意义上的存在样态,而是一种更为辽远与苍茫的指向,是关于一个诗歌的修心者,其个体性与现代性的相互演变,更是一种弥合了向生而死与向死而生之边界的深邃。当然,那束饱涵了俗世启迪的映照于诗人头顶的追光,必然是来自于生与死交叠变换的奇幻的缝隙之间,那里是人类远年的来处,也仿佛是归所,抑或是弥合了生与死的永恒之境。

我在骨子里是一个徽人

□泉 子

“西子湖畔,树木任意的生长都是好看的。/二十多年来,我沐浴着它的风,/而它为我拂去的心灵深处厚厚的尘垢之和,/与二十多年前,那颗年轻的心是相等的。”(《风》2014年)

山水对人心的塑造从来缓慢而剧烈。如果不是这片土地,如果不曾生活于江南,那么,我会是谁?我会写下一首或一些怎样的诗歌?

江南曾作为一种柔软而精巧的存在,一个奢靡之地,一个温柔之乡。我曾如一个来自异乡的观光客般说出了一种深深的不屑,甚至是厌倦。“而我已厌倦了江南/这细小的,这软体动物的脊梁/这词语与词语编织的精致的陷阱。”(《江南》2010年)

这两首诗歌相隔的显然不仅仅是四年时间所呈现的沟壑。

在过去的将近四十三年间,除了四年在南国求学以及一些短暂的游历之外,我几乎不曾离开过江南。从千岛湖畔,被湖水隔绝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山坳中的一块难得的平坦之地上的一个小村庄,到西子湖畔这个被历代文人反复吟咏过的繁华都市。而在过去的将近四十年中,江南又并非我心中的故乡。

“河南郡胡氏三十三世孙”,或许,我更愿意从祖父的墓碑上的文字去揣测一个家族的由来。或者,我更愿意通过对“胡”的姓氏的考据,通过对比河南—这汉文化曾经最丰腴的腹地更遥远的一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的想象来完成对身体深处的血脉密码的破译。事实上,我的写作也曾作为一种江南的异端而存在,一个写着最不江南的诗歌的江南诗人。

而一种变化并非始于四年的沟壑中的一个点,甚至并非始于迄今为止已经坚持了十六年的一个属于我个人的传统:从2001年秋天开始,我在西湖边度过了每一个周末。十六年来,这一个个阅读、沉思、冥想的下午,这对同一片水的一种持续的注视,对一个诗人的塑造是显而易见的。但一种变化,或许还有着更深的源头。我愿意把我写下第一批诗歌的1997年作为这种变化的起点,在经过了漫长而苦闷的学徒期,在经历几乎是整个失败而沮丧的青春期之后,我终于获得了“诗必须去追随身体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这最初的领悟。而这之后写作的一次次的蜕变无不受惠于此,直到我终于说出对江南的热爱;直到我终于理解王羲之以降,江南渐渐成为了中华文明之正脉,而我之前对江南误解至深的原因:“是精深,是那在细微中无限地抵达,/道出了江南之特质。/而多少江南诗人,迷失在细微,/在繁复,在那无穷无尽之琐碎的堆砌中”;直到“这被视为江南写作中异端的人,最终说出了真正的江南。”

或许,江南与汉语给予我的馈赠与祝福还远不止于此,它们继续带给我了同时向内与向外,向自我的至深处同样是宇宙的边界双重出发与跋涉的信心与勇气,并终于发现了“你在骨子里是一个徽人。/在你血脉深处,有着这片山水世世代代的倒影。/而直到不惑之后,/你才渐渐理解你为何一直引朱熹、黄宾虹为楷模与知己的原因,/并把诗作为一种修行,作为一个不断完善的生命在语言中留下的痕迹。/你同样理解“存天理,灭人欲”这伟大徒劳中的艰难。/而你知道,你知道,/你此刻心中依然无法涤荡尽净的,那些不洁的想法,/也曾为朱子与黄公捎去这人世的,如此浓郁的悲与喜。”(《你在骨子里是一个徽人》2016)

徽州,一个在今天的行政区划上已然消失的名字。那里是钱塘江,也是西湖水的源头;那时,千岛湖还没有成为千岛湖,新安江还没有被一个人工大坝截断,那么多繁华富庶之地还没有永远地沉入到水底;那里曾是朱熹、黄宾虹的故乡;那里曾是儒家文化得到最完好地继承之地。而你的感激是由衷的,当你终于在汉语,在西湖之水的反复擦拭中看清了自己的所自,当你终于在一种缓慢而古老的流淌中再一次辨认出了自己的脸庞。

泉子 宋醉发摄影

本期编辑:若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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