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号宥斋,书斋名曰“推十”,四川双流人。自幼承家学陶冶,从父、兄授读,1916年学成,尤擅史学,教于尚友书塾。历任成都敬业学院、成都大学、四川大学等校系主任或教授。善学善教,著述近一千万字,总名《推十书》。 《中书》目录 左 右 《公孙龙子》曰:“二有右乎?曰,二无右。二有 左乎?曰,二无左。右可谓二乎?曰,不可。左可谓二 乎?曰,不可。左与右可谓二乎?曰,可。”此谓左与 右并言为二,而左右之名生于一也。《老子》曰:“一 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苑》亦曰:“发于一,成于二,备于三。”龚定庵曰:“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然则仍二而已。阴阳实一太极,阴偶 阳奇而为三。三者顺数其变,犹名家言牛一、马一、牛 马一而已。虽三而实一也。朱元晦谓邵尧夫言数理遇物 皆成四橛。夫春夏秋冬,一阴阳消长耳,虽四而实二 也。二者何?两端也,如悬衡焉。凡事皆有两端,《淮 南》曰:“不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议。”两末即两端,宇宙之多争以此。 纵言之则为源流。吕新吾曰,悬坠当两壁之间,人 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 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 此可谓善喻矣。治术之相矫而皆弊,其证多矣。章实斋 曰,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起;风气之衰也,必有所以 敝。《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淮 南》曰:“见其始即知所终,见其所生则知所归。”此 道家之微言也。《易象》曰:“永终知敝。”道家明于纵之两,故以常道御反复焉。 横言之则为反对,若周秦诸子是也。荀卿谓庄周 蔽于天而不知人,卿则蔽于人而不知天。墨、宋为人而 杨、魏为我,墨子贵兼而料子贵别。荀卿所谓倚其所私 者也。《中庸》曰:“智者过之,愚者不及;贤者过之, 不肖者不及也。”又曰:“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又曰: “夫焉有所倚。”此儒家之大义也。《易传》曰:“中正以观天下。”儒家明乎横之两,故以中行折狂狷焉。 夫天地具四气,而草木多得一时之气,故桃李华于 春而木槿荣于夏。人之异于草木者,以其兼备,故曰, 人者,天地之中,五行之秀。然而气质之偏,每不能 归于中。纵言之,则壮老之偏。孔子曰,血气方刚,戒 之在斗;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横言之,则刚柔之僻。《商书》曰,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惟各趋于极端,故不能群居而和壹也。 子思作《中庸》以正诸子,儒家之旨在中,人所知也。道家者流则谓之半,《老子》尝言不欲盈,去泰去 甚。邵尧夫衍其义曰,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 时。明人李密庵者,又广其义,作《半半歌》,有云, 半之受用无穷,半里乾坤宽展,会占便宜止半。此义虽 稍狭,亦所以矫极端也。盖半者,纵之中也。中国之人,饫儒道之教,故能守中庸,不似外域之好极端。 夫中者,一而非两者也。两者,多之象也。一之于多,皆有而皆不也。由皆有而言之,则为包,于是有公容全之说;由皆不而言之,则为超,于是有虚无之说。公也者,尸佼曰,孔子贵公。《吕氏春秋·序意》 曰,循其理,平其私。私设精,则智无由公。以日倪而西望知之。不倪者,日之中也。 容也者,《老子》曰:“知常容,容乃公。”刘敞曰,君子之道,不出乎中。中者,所以并容也。并容所 以为大也。《中庸》状孔子之德曰:“万物并育而不相 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运》状大顺之实曰:“连而 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七略》曰:“仁之与义, 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惟其相成,故能容。全也者,庄周曰:“古之人其备乎。”一曲之士, 察古人之全,后之学者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吕 新吾曰,贤人止一味,圣人备五味。公、容、全之说大矣,是道之包万物也,而非一事 之当也。是观大理之术也,而非以制一事也。 正言之为皆有,负言之则为皆不,故佛家之中观以八不为标。黄幼玄道周《执中用中辨》曰,天地之中,始 一而分两,循两之端,必还于一,故中之中有一与两。 静正而见之,不静不正则不见也。 之言而有是非, 胶胶之形而有妍媸,是非之际不得中言,妍媸之半不得 中形,故中者,必还于无言,与物以为声尸,以为形始, 故圣人贵冥冥之见而贱倾耳之听,贵默默之言而贱骤足 之行,所以养静与正,宅中而祖于天地。故用一参两, 以两裁一,进退于两而以得一,酌取于一而以得两。此 数者,皆非圣人之所执也。用一参两者,一定则不复见 两,其说在鸟火虚昴宵日之不同道也。倏忽而易次,千 年则更舍。用两裁一者,两迁则不复得一,其说在陆南 之反于北,薰极之反于溧也。兼寒与燠则无有和,日进 退于两而以得一,酌取于一而以得两者,其说在损益以 定管,钟鬴以校律,灰飞于室而彼此不应也。此数者圣 人常执之,而圣人不用也。常用之,而圣人不执也。故中之于道不寄于物,寄于物则其中散而不可复执。圣人之执之有三道焉,曰衷也,曰当也,曰宗也。衷者,天执 之,物有曲折,不衷不得,衷之可执可用也。其说在晷 之与表也,在涉海者祀其南指也。当者,人归之,事有 疑成,约当则平,当之可执可用也。其说在铨之与权 也,在执盖之重其柄也。圣人知其道之可执而有不执, 可用而有不用,将使天下之可执可用者不可执不可用 者,皆反于不动而归吾宗。虚静以正,虚不见两,正不 见一,故使两一皆归于宗。此辨世罕知,故具录之。黄氏 之言虚静,是也。乃并用两裁一,进退于两而皆非之, 则过也。薰极而溧,是反复也,独无温之时乎?损益 者,节过而文不及之谓也,岂如定管校律之不应哉。黄 氏之言,足以诠无,不足以诠中,以之诠中则幻矣。既 不在物,复何衷何当之可言。曰天执之,曰人归之,只 益其支而晦。黄氏之病,盖在过于超相对而求绝对。昔 之直言绝对者有吕新吾,其言曰,一中平常白淡无,谓之七无对。一不对,万万者一之分也。太过不及对,中者太过不及之君也。高下对,平者高下之准也。吉凶祸 福贫富贵贱对,常者不增不减之物也。青黄碧紫赤黑 对,白者青黄碧紫赤黑之质也。酸咸甘苦辛对,淡者受 和五味之主也。有不与无对,无者万有之母也。《吕 氏》之言当矣,而未知老、孔之即主是也。一与中与 平,孔之所言也;常与白与无,老之所言也。白,无色 也;淡,无味也。归于无而已,是与黄氏之言同也。夫 无者言乎未发耳。虽然未发,非果无也。子思曰:“未 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盖未发之中亦和也。 不然,则发曷由而和哉。《老子》言无者也,然又曰守 中,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且未发之中, 固因其浑粹之体无过不及而名之也。中之名固由两端而 立也,故绝对者因相对以见者也。是以《易》有太极而 始于乾坤。进而论之,虽无与空,亦是相对之名,无固有之负 称也。《老子》曰:“有无相生。”又曰:“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若无器之轮,周则其空,奚由见?故绝对不可名,亦不可过求。释家之病,即在过求绝对。 由上言之,包多则归于全,超多则归于无,是亦中 之体也,而非中之本义。本义者,间于两也。两有而两 不也。言中者以孔子为标。《论语》曰:“子温而厉, 恭而安。”两有也。又曰:“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两不也。中难见也,必以两有两不见之,两有又难明 也,必以两不明之。 虽然,两有两不者,不必为中也。子莫执中,虽处 杨、墨之间而非中也;乡愿同流,虽处狂狷之中而非中 也。故子思又辨小人之中庸,执中亦中也,同流亦庸 也。故不曰小人之反中庸,而曰小人之中庸,盖两端之 间而有一中,如衡之均,所谓一与二为三,如冓字之变 为再字。《说文》曰,冓象对交之形。再,一举而二也。王 筠《注》曰,以一字举冓字之中央,则折叠成再。二而合一 也。执中同流,则如衡之互为轻重,时此时彼,似均而不均,如本字末字之点,当其在上,则不在下,当其在下,则不在上。故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无权者,未 知执两也。无权故两皆极,两皆极则犹两皆无矣。此所 谓无是非者也。夫所谓中之两皆有。有而已,非极也。 其两皆不者,不极而已,非无也。两皆极,两皆无,复 何中之有哉。言中者,皆知不极,而每陷于无,此大病 也。庄周曰,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孔子曰,无可 无不可。有者,执一也,无者,不执一也。泰而不骄, 无骄而仍有泰也;乐而不淫,无淫而仍有乐也。若果皆 无,则如慎到之无知矣,孔子岂若是耶?中观八不之 说,固非孔子之所谓中也。 或曰,明末阉党倪文焕《诋东林疏》曰:“聚不三不四之人,说不痛不痒之话,作不浅不深之揖,吃不冷不热之茶。”又俗传《论语》不撤姜食,不多食。《制 艺》曰:“神明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臭恶不可不 去,而亦不可太去。”二语同为笑柄。子之所谓两皆不无乃类是。曰,此二言者乍观可笑,而察之则正是也。不浅不深,不亢不卑也。过冷过热,谁能食之?食固 不可不饱,而亦不可太饱;衣固不可不暖,而亦不可太 暖。固不易之理也,三尺童子皆知之矣。或曰,孝亦可 云不可太孝乎?淫亦可云不可不淫乎?曰,孝,善也。 淫,恶也。不与太之两端皆恶也,不可不而不可太,以 避恶而从善也。丧致乎哀而毁不灭性,非不可不哀,又 不可太哀乎?若淫则本为过甚之称,男女之道固弗绝 也。是故不可不与不可太者,乃衷两恶以取善,善即中 也。中已定,则所谓一定而两已不见,岂可更言不可不 中,不可太中乎。或曰,天下惟一是非,不是即非,不 非即是,此之谓拒中,岂有不是不非之理哉?若皆是皆 非,则又韩安国之首鼠两端矣。黄氏所谓是非之际不得 中言者是也,子何以解之?曰,吾既言之矣,是非即善 恶也,两端皆非也,中乃是也。是与非,非两端也,正 所谓万为一之分,白不与他色对者也。吾言两端,而子言是非,是以经为纬,较东西以南北也,岂不误哉。 或曰,子之言中也,推之于全与无,而复定之以 间,于理辨矣,于事则如何?中之为通,可举证乎?若 可以观理而不可以临事,则所谓穷大而失其居矣。曰, 欲知中之利,观极端之害可也。姑浅言以明之。昔有无 名诗曰:“巧厌多忙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富遭嫉 妒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悭。触目不分皆笑蠢,见机而 作又言奸。不知那件从人意,自古人生处事难。”《坚 瓠集》。此言虽鄙而尽事情。其所举虽非尽为过不及, 然亦可见两端之不通矣。希腊亚里士多德之论道德,谓 果敢为畏葸与自信之中,节制为趋乐避苦之中,乐施为 中,奢靡为过,贪吝为不及。高宏为中,虚夸为过,卑 琐为不及。中者曰和蔼,过度者曰暴烈,不及者曰优 柔。如是列举甚多,是固人所共承也。 夫中者中也,中之为言当也,此人所皆知也。胡正 甫作《明中篇》,以纠正世儒之执散著一,理为至当者曰,世儒区区小当,焉识大当。未识大当,焉知变当。古之儒务当其大当,以该其小当,虽有小弗当,弗暇恤 也。今之儒务当其小当,以拒其大当,虽有大弗当,弗 暇问也。此亦论中之格言也。虽然,此特言中之既成以 后耳。不言公容全,不足以极中之状;不言无不足,以 探中之本,而不言问两不足以定中之处,故道贵周于多 而必先致其一,而欲致于一必先明于两。 道光中人临川何辉宁善言数理,其《甑峰遗稿·动 静说》曰,天下之数不起于两则无两,而有一必有两, 两者一之半数也。一不为一,两乃为一。两者,偶一之 数,偶即其奇也。凡方域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事 有起必有止,有先必有后,物有面必有背,无无两之一 也。一即二,则二即三矣。数三四者,圆径一而围三,方 径一而围四。此说最足明两一之故,因附录之。先儒论 两一者,莫著于张横渠。其言曰,一故神,两故化,两不 立则一不见。此与老、庄论一三之说相通,兹不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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