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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冷了，房间里开着暖气，燥热。说实话，这种燥热很影响我学习读书，因为老朋友们都知道，我最爱读的是《金瓶梅》，那些百看不厌的经典段落，在冬日暖融融的烘托下，会引起人的躁动。 一个中年男人的躁动，是很危险的。所以我不得已换了本书，将金瓶梅藏到床头柜子里埋好，然后从书架上拿下《水浒传》。 就像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我的眼里，只有两种书：一种是金瓶梅，一种是水浒传。 金瓶梅是把一个烂俗社会里的一帮烂人的那点烂事写得百转千回兴致盎然；水浒传是把一个奇幻社会里的一帮奇人的那些传奇写得粗暴武断一点性致也没有。 比如武松杀潘金莲，看着嫂子楚楚动人的眼神欲说还休的嘴唇，武都头的心理活动是怎么样的，有什么起伏，有没有犹豫，要不要借着完成哥哥未竟事业的理由先大战三百回合再动手？ 这种在言情小说里要写一万字的桥段，水浒传里就一句：一刀砍下去。 类似的还有宋江杀阎婆惜，杨雄杀潘巧云，卢俊义杀妻子贾氏，李逵杀扈三娘一家老小...... 一刀砍下去，砍完就走，不磨蹭。对于我这种专爱读“此处删掉八百字”的金瓶梅爱好者，水浒传简直就是反义词，有什么可看的！ 其实不然，《水浒传》里藏着另一种妙处，不仅可看，看完之后总要后背一激灵，灭掉躁动。 02 我只翻了两三页，躁动就没了。 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两三页，话说鲁智深在五台山闹了一场，待不下去了，智真长老推荐他去东京大相国寺。一路风餐露宿，鲁智深是个胖大和尚，食量大，吃得多，有一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处买肉吃酒，饿得直发昏。这时候，他在一个山坡上遇到了一个寺院：瓦罐寺。 鲁智深顾不得讲文明懂礼貌，直闯入寺里，找厨房，想先搞点东西吃。厨房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面几个老和尚坐着，一个个面黄肌瘦。 鲁智深说：和尚们给点吃的吧，洒家快饿晕了。 老和尚异口同声道：我们都三天没饭吃了，哪里有饭给你吃。 鲁智深只讨饶：没有饭有粥也可以啊，让我来半碗暖暖肚子，实在受不了了。 老和尚整齐划一说道：我们寺里僧众都走散了，并无一粒粮食，我们真真正正已经饿了三天。 鲁智深纳闷了：咋回事，这么大一个寺院，怎么一粒粮食都没有，我不信！  老和尚们说：唉，师父有所不知，我们寺院本是个大寺，香火很旺。无奈近来被一个云游和尚和一个坏道人把持住了，这两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其他和尚都逃跑了，就剩我们几个老的，跑不了，在这里白白等死。 鲁智深是个爱冲动的人，大怒：怎么有这等烂事，你们怎么不去官府告他？ 老和尚们说：哎吆喂，别说衙门里那几个只会抢甘蔗夺红薯的临时工，就是正经官军来了也够呛。这一僧一道武功了得，一个叫生铁佛，一个叫飞天夜叉，谁敢惹。 听到此处，鲁智深的怒火压住了肚子里的咕咕叫，恨不得抄起禅杖，就要去路见不平一声吼。可恰巧就在此时，一阵饭香传进鼻孔，他更饿了。 鲁智深顺着香气走到厨房深处，发现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正煮着一锅热腾腾的粟米粥。 鲁智深骂，你们几个老和尚净扯谎，刚说三天没吃饭，这不是一锅粥吗？ 老和尚们赶紧来抢，把能盛粥的家伙，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来，有的揣在怀里，有的藏在裤裆里，让鲁智深吃不得。鲁智深只好趴在锅沿上舔了几口，老和尚们又不住声地大呼小叫，激励他要自尊自强自信，有种去夺一僧一道的好酒好菜，没种才来跟老和尚抢粥。 鲁智深的脾气是最怕人激励，他提起禅杖，就向前院冲去。 03 前面，是个宽敞大院，绿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铺满好酒好菜。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一个道人，还有一位年幼妇女。 看到鲁智深这体格、这气势，再看到他明晃晃的禅杖，胖和尚立刻就笑了，满脸堆笑道：师兄来了，赶快赶快，入席来吃一杯。 鲁智深一懵，质问道：你怎么霸占这个寺庙，把老和尚们欺负成那样！ 胖和尚笑得愈发谦恭：唉呀，师兄您有所不知，这个寺院本是好地方，无奈被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把长老赶跑了，把业务都荒废了。小僧这次过来，是受官府指令，来主持公道，重整寺院。 鲁智深又问：那这个妇人是谁？怎么在这里吃酒！ 胖和尚恭敬回道：这位娘子，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因家道中落，丈夫患病，来敝寺借米。小僧看她饿得可怜，请她先吃个饱饭，一会儿就要礼送下山。师兄明察秋毫，千万别被那几个老和尚欺骗了！ 一番话，把鲁智深的怒火从前胸挤到了后背，他喊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 提了禅杖，又向后院冲去。  04 这就是《水浒传》最没兴致之处，如果搁在《金瓶梅》那边，仅是绿槐树下一僧一道一年幼妇人，就可以发挥出八百字。 这八百字，最好由鲁智深躲在门后面悄悄地窥到。他忍着饿，流着口水，小心收起禅杖不发出响动，待一僧一道一妇人的八百字完成后，瘫软在地，他大呼一声跳将过去，一下就结果了两条淫虫的性命。 那和尚临死前还挣扎：我的功夫不输于你，可怜被你逮了个正着。唉，色乃头顶一把刀。 那道人临死前还呼叫：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丈夫死就死了，再过十八年又能来风流！只可怜这位大和尚，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尝过风流为何物，哈哈哈哈！  众所周知，鲁智深的脾气就怕别人激励，一激，保准就要干傻事。年幼妇人就在旁边，娇滴滴花容失色，气喘喘齿颊生香，万一鲁智深被激发出西门庆的气概，此处又要删掉八百字。 删字，即便是在没有互联网处处不能截屏的古代，也并非易事。因为人非一般动物，擅长脑补，只要脑子一补，那些不见了的大作文小作文，立刻比原作还精彩，正所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水平低下如我，如果条件允许，如果大家不嫌弃我文字粗陋，那我也可以从一部水浒传里再补出一部金瓶梅。 但是当我收起思绪继续读，只读到下一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水浒传的功力，无人能补。 05 鲁智深冲动之中来了一次折返跑，又跑回后院质问老和尚们的时候，老和尚们正在吃粥。 鲁智深大怒：原来是你们几个坏了寺院，犹自在俺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齐声道：师兄别听那人瞎说，他好吃好喝养个妇人在前院，我们几个面黄肌瘦围着一锅粥，怎么可能是我们欺负他？ 鲁智深一听彻底懵圈了，直来直去的人，最怕费这种脑子。唉，她也有理他也有理，这等鸟事，真不如提起禅杖一番打去！ 幸好，那边的一僧一道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刚才鲁智深冲进去的时候，两人正喝酒聊天调戏妇女，没什么准备。等鲁智深一走，他们就系好腰带拎着家伙赶来厮杀了。 三人大战，战了三十余回合。一是生铁佛和飞天夜叉有两手，二是鲁智深实在是饿坏了，走了那么多路，就舔了两口粥。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逃。 直逃出二里地，天黑了，他躲到一个大松林里，才落得个喘息。 此时鲁智深的主角光环来了，在大松林里他恰巧遇到了老朋友史进，史进包袱里有干肉烧饼，两人都吃饱了，拎起家伙，重新回去厮杀，几个回合就把那一僧一道结果了。 事毕，赶到后院看那几个老和尚，原来他们看到鲁智深被打跑，畏惧那一僧一道来报复，已经各自找根绳，都吊死了。再来到前院，那位掳来的小妇人，也已经投井而死。寺院里空无一人，鲁智深和史进搜点一圈，拨开火炉，点起火把，把一个大寺院烧了个干干净净。 06 这是《水浒传》里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没几个专家重视，没多少学者解读，微小到我读完几遍竟没什么印象。直到这一次，我有了点觉悟。 这一段小插曲里的几个人物，那一僧一道是该死的，也必然要死，也肯定不得好死。为非作歹到如此明晃晃，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现实里，都脱不了一死。 那位小妇人，着墨稀少，是水浒直男一贯风格。在那个崇尚名节的大宋朝，被玷污的妇人纵身一死，是节烈的榜样，下辈子投胎肯定能交个好运。 只有那几位老和尚，在稍纵即逝的时间缝隙里吊死了，假如他们晚一步，多花几分钟找找绳子，就能等到鲁智深打回来，结果了恶徒，然后由他们重掌寺院，重续香火。 可是，重续香火？这几个老和尚配吗？ 不配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鲁智深一见面问他们要吃的，他们连说没有。 出家人有好生之德。鲁智深求他们吃一碗粥，他们夺走所有碗瓢甚至水桶，让鲁智深只能在锅沿上舔了几口。 所以饿极了的鲁智深与准备充分的一僧一道厮杀，竟然败下阵来。而鲁智深的饿极，正是拜老和尚所赐。 其实，这原本是件小事，甚至无需厮打。如果老和尚一开始就以诚相待，不说谎话，让鲁智深心无疑惑，那么当第一次鲁智深冲到前院的时候，他应该就不会被胖和尚的花言巧语蛊惑，不会把举在半空中的禅杖收起来，不会再折返跑到后院重新质问老和尚。 三下五除二结果掉花天酒地的歹人，然后吃饱喝足上路，俱欢喜。 可惜，几个老和尚，坏了一锅粥。一把火烧掉，都不得善终。 07 中国人的传统是崇拜祖宗的，所以特别重视善终。 人固有一死，有的凄惨中死去，有的惶恐中丧生，有的在咽气最后一刻对床前的红尘念念不忘，有的凉了多少日子仍被充作虎皮举在杆头......但有一种死是最可怖的，自己吊死，死的时刻充满着绝望，死后魂魄会一直游荡，无法转世投胎。 并非大奸大恶的老和尚们，得到的是比强盗更坏的结局，为什么？ 因为他们口中无信任，心中无信念。他们不信任鲁智深，却又怂恿他去厮杀去送死，第一次落败后也不相信鲁智深会杀回来。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个“信”字，活该落得最坏的结局。 而好勇斗狠的鲁智深，这一路走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放了多少火，却得到了水浒中里最好的善终，在美如天堂的钱塘江边，坐化而去。 原因何在？ 自始至终，鲁智深心纯如天使，无论是金翠莲的哭诉、老和尚的推脱还是胖和尚的花言巧语，他都相信。如果可以，他会一直信下去。如果形势逼人紧实在没得信了，他就要么挥起禅杖，要么掉头就走。 这就像多年流传的那句话：信春哥，得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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