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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巩绪发 （山东理工大学工会）
关键词 篆书时代；大篆；小篆；石鼓文；雅化；形式美 正文 比之如“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往往习惯于以某种艺术特征、政治事端或历史人物来指代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基于此，本文以篆书时代泛指以篆书为官方标准书写字体的殷商、西周、春秋战国至秦代。篆书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最早体式，是对甲骨文、金文、籀文和小篆的统称。  篆书分大篆和小篆，殷商至西周是大篆的鼎盛期，之后，大篆又经简化、改良，至秦代最终定型为小篆。篆书历经商、周、秦各个历史时期的不断发展，由草而工，由自由烂漫到典雅精致，达到了和谐、规范和整饬的形式美的极致。 然而，艺术形式不断雅化的结果往往是此种艺术形式的终结，在篆书形式美不断得以强化的同时，其艺术的天然气息却在步步退却。当法度完备、形式完美的小篆最终出现时，随之而来的却是艺术的僵化、呆板和了无生机。于是，曾经生机勃勃的篆书便历史地、不由自主地退出汉字书写的主战场。篆书艺术的发展揭示了中国书法艺术由草而来、由草而工、工极而衰的发展规律。 一、殷商至西周：大篆的形式美追求人们通常以甲骨文为殷商时代中国书法的代表形态，此论有失偏颇。考古发现表明，甲骨文同殷商金文一样，只是此时大篆的一种风格样式，是由工具材料决定书法风格的典型范例，并不能代表殷商书法的整体风貌。真正代表殷商时代大篆的本来面目的应是这一时期的硃书和墨书，它与殷商甲骨文、金文共同谱写了初期中国书法艺术的美学篇章，而西周金文则体现了大篆的发展成就。 （一）殷商大篆——篆书美的起步 1.硃书、墨书大朴不雕的单节奏美 商代书迹，流传最多的是甲骨文，其次是青铜器铭文，即殷商金文，现在所见到的殷商墨迹只有墨书“祀”字陶片，殊书“束于丁”玉片，还有一二件硃书甲骨。从文字的书写难易程度判断，上述墨迹的存在说明，最迟在刀刻甲骨文存在的同时，更容易用笔书写的简书和帛书已经存在，只是由于不易保存的原因不能流传至今，但仅此寥寥数字已经让我们领略了殷商书法的笔法和审美取尚。  殷商墨迹，画如蝌蚪，《春秋正义》引王隐《晋书·束皙传》说，科斗文者，“其头粗尾细，似科斗之虫，故俗名之焉”。科斗者，蝌蚪也。“科斗文”形象地描绘了殷商墨迹鲜明的用笔方法：起笔处每每斜向重顿落笔，随即快捷有力地提笔扫至尾部，行笔短促，尖锐出锋，笔笔如此，状如蝌蚪。仿佛击鼓时的单音节鼓点，音色由轻而重，轻重分明，但缺乏连贯性。殷商墨迹线条粗犷，节奏沉实。特殊的笔法造成了殷商时代篆书泼辣浑朴、大朴不雕的单节奏美。 商代金文结体以象形为主，用笔则起笔粗重，然后上提运笔，收尾处锐锋出之。结体、笔法与上述墨迹同类，风格雄浑恣肆，凝重严峻。 2.甲骨文天然质朴中的修饰美 甲骨文是殷商时代的通行文字。根据郭沫若和董作宾的研究成果，我们把甲骨文的审美风格分为五期：武丁时代是甲骨文的第一时期。这一时期的甲骨文字体大小不一，大者，雄健宏伟，大开大合。小者，雍容典雅，空灵巧妙。布局则不拘一格，气势开阔，落落大方。 第二、三期甲骨文一反第一时期的雄强壮美转为工整秀美，用刀规范且更具条理性，结体工稳严谨。第四时期的甲骨文则风格繁杂，帝乙、帝辛时的第五时期，贞卜事项，王必躬亲，书契刻辞由于帝王的重视得以发展，字体刻得更小更精致，纤细匀称，隽秀严整，章法布局也颇为讲究。  单刀所刻甲骨文是殷商甲骨文的代表形态，因受书法载体的制约，与时代书风主调不同：易墨迹书写的圆笔为直笔，方折细挺，殷商墨迹中的科斗文笔画形态在甲骨文中荡然无存。造型工稳，结体端庄典雅，章法或参差错落、疏密随意，没有分明的行距与字句；或有行距而无字句，极少数纵横有序排列井然。双刀所刻甲骨文则与当时墨迹和金文风格近似，生拙、粗犷、圆浑。 殷商墨迹已经有了提、按笔的执笔意识，不同时期的甲骨文风格也表明雄浑、精细、奇恣的美学范畴渐露端倪。 （二）两周金文对形式美的有意追求 周朝建立以后，青铜文化获得快速发展，大量的两周金文集中显示了大篆在其鼎盛期的审美特征。 西周金文按其时代特征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早期金文基本承继了商代金文的风格：用笔方圆并施，笔画首尾出锋、粗细基本一致，结体较为古拙率真，较商代铭文趋于方正，章法较为谨严。中期金文笔画开始发生变化：笔法易方为圆，并多用藏锋，扬弃了先前的肥笔和波磔，笔画圆润遒美，粗细越发匀称；结体更加讲究虚实、正欹、对称、呼应；从布白上讲，在前期有纵无横的一元布白的基础上，追求纵横二元的齐整布白，形式上更趋于平和整齐，间距行距比较统一，字形大小也尽量趋于一致，章法布局更注重疏朗齐整。  西周晚期金文则刚柔相济、遒丽健美。《毛公鼎》铭文笔画匀称，笔力沉雄，字体以遒劲取势，长短参差，结体端庄雍容，气度不凡。《虢季子白盘》则线条温润洒脱，秀润整饬，笔画已多少显露玉筋篆端倪，字体严谨匀称，章法空灵疏朗，宽舒潇洒。 西周中晚期金文用笔日趋均匀，结体日趋端正，章法日趋整齐。东周金文呈多姿多彩的风格，《曾侯乙编钟》铭文线条纤细如线，字体宽松匀称，布局严谨工整，空间安排更为妥贴。两周金文对形式美的有意识追求更为明显。 二、春秋战国至秦：小篆的生成与日趋完美（一）石鼓文——小篆诞生的前夜 春秋战国时期，在各诸侯国各自独立、相互兼并的动荡形势下，周天子丧失了对诸侯国的统治力，各国文字自行发展，各行其是。从审美的角度看，大约分为两途：一方面是手写书法摆脱篆书的影响，坚定地朝简易化方向发展；另一方面，秦系刻铸铭文书法则因纪功颂德，传之万世的庄重用途的需要，在周王室传统范式基础上日趋端庄雅丽，圆美流畅。籀文是大篆的晚期存在形态，石鼓文作为籀文的代表，是春秋战国时期秦统一中国前的秦国标志性文字，是大篆向小篆的过渡书体，它对于秦系文字的规范化进程起着重大的推动作用。  石鼓文下笔劲利，细瘦中反显出雄厚刚强。笔法圆转，结体取纵势，尚平正重整齐，字形不论大小，均占据相同空间。与秦系金文相比较，石鼓文的书写笔画更趋于齐整规范化，如将许多字末内外斜出笔画统一下垂。其次趋于圆转化，从而形成了日后小篆圆转线条，用笔、结体、布白均显匠心。 石鼓文线条自然质朴、骨力雄强，结构工整对仗，结体疏密匀称，文字形体构造的理性建构而使之规整匀称的程度得到提高，其平衡协调、规整简明的美学追求，使秦系文字得以最初规模的规则定型。它上承大篆之总结，下启小篆之发端，实为秦代小篆之先声。 （二）小篆——篆书形式美的极致 秦灭六国以后，为了巩固其专制主义的集权统治，实施“书同文”的文字改革措施，即以秦系文字为基础，综合六国文字的某些有益成分，废掉六国文字中与秦系文字不相同的字，在李斯等人的努力下，推出了新的规范的官定书体——小篆。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汉字规范整理活动。虽然“书同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加强国家统一，但此举也同时将中国篆书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完美境地，达到了篆书形式美的终极。 小篆笔画继承石鼓文虽细犹刚的风格，用笔比石鼓文更为细瘦，笔画均匀圆健，长短粗细差异小，贯注笔力，画如铁石，凝重飘逸又富有流动感，圆笔的运用更为纯熟。小篆将石鼓文略呈纵势的结体，改变为明显的瘦纵之姿，体式圆长，左右对称，上密下疏，颇具秀挺之态。小篆的谋篇布白十分严整，有纵有横的二元布白，继承石鼓文、诅楚文而来，但更为规整。  小篆的形成是对前代文字合理继承的结果。它自周金文及石鼓文、诅楚文而来，排除各种干扰影响，秉承西周传统，吸取春秋战国诸家文字之优长，是前期文字不断规整化、匀称化的成果。同时，又是顺应时代发展，继承中不断变革的结果。“比如石鼓文之于春秋秦系金文为之一变，而诅楚文又为之一变，秦篆为之三变，体现了由大篆——大篆小篆相合——小篆的变化次序，而这又是时代使然。” 小篆线条骨劲肉丰，结体布局极其谨严肃整，体现着强烈的书体个性美。这种美集中表现在无论用笔、结字还是布白，都极其讲究法度，严肃端庄，方正凝重；在齐整划一、对称均衡中，显示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的理性美。此外，刻石秦篆所浸渍的情感宏深丰富，抒发的不是后来书家的一己心绪，而是秦国横扫六合，吞并八荒，成就一统大业的宏大情感美，体现的是刚强之力、雄健之姿、浩然之气、凛然之风，具有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洋溢着鲜明强烈的时代感，是纪念碑性质的文字。 三、秦朝小篆的退却与书法新美的诞生书法艺术自其产生以来，便一直朝着形式美方向做着不断的探求。小篆在形式美上的成功构建，是汉字在经历了由殷商大篆，西周金文，春秋战国《石鼓文》在形式秩序上的确立和奠定后逐渐完成的。 从西周文字应用实践可知，其形式秩序是沿着一条不断地追求平衡、和谐与稳定感的方向发展的。穆王时期《静簋铭》便露出建立秩序规则的端倪，而《瘗钟铭》则尝试以添加划界格的方式对形式秩序加以强制。在此影响下，《虢季子白盘铭》等西周晚期的作品，即使在没有界格的情况下，也保持了整饬的形式秩序。  “虽然我们的先民没有像希腊人那样通过测量和比例——通过书写关系来寻求匀称，把数学平均感作为最合理比例的形式秩序——'直线和圆以及用尺、规、矩来用直线和圆所形成的平面型和立体型’，即柏拉图所谓的形式美，但是石鼓文的形式美与希腊文化的阿波罗气质——宁静秩序感颇有相似之处，其形式秩序具有一种永恒性和古典性的审美特征，体现出一种趋向于稳定形式和均衡布局的理性选择，并使之具有一种几何秩序的力量，迫使我们按照严格的形式语言来审视它。” 秦系文字虽然在秦始皇“书同文”的政策推行中得以标准化定形，虽然在字体结构的表面状态上给人一种“突变”的感觉，但是秦系文字发展演化的轨迹表明，小篆体态乃是秦系文字形式美发展的一次总结性成果。 从春秋时代的《秦公钟》铭文，到《石鼓文》、《诅楚文》其文字构型的稳定性尤为突出，形体的发展衍化主要表现在字形的简化、规整和匀称的程度不断提高，始终沿着一条在调节中不断追求平衡、和谐与稳定的字形发展道路，具有一种审慎的理性建构特征。 如果说石鼓文是作为秦系文字发展前一阶段的建构成果，标志着秦系文字规范进化过程中的扎实基础，那么，小篆则代表了秦系文字在数百年历程中所为之努力的文字体系建构方向及其归宿，标志着一种划时代的汉文字构型标准的确立。姜亮夫《古文字学》中认为：“汉文字的一切规律，全部表现在小篆形体中。这是自绘画文字进而甲骨文以后的最后阶段，它总结了汉文字发展的全部趋向，全部规律，也体现了汉字结构的全部精神。”  殷商墨迹、甲骨文、西周金文、石鼓文、始皇石刻展现了小篆经由大篆向小篆变化、发展、成熟的历史进程。可以说，从人类将形式美的目光投注到篆书书写的同时，一代代书法家便不遗余力地展开了对篆书字体形式的人为化规整，其结果便是递增地人工规整，累次地增加平正划一，从而不断地消减书法艺术的自然天趣，走向秦代的标准化书体。 随着秦始皇在巡视之地立碑为范，以及李斯的《仓颉篇》、赵高的《爰历篇》、胡毋敬的《博学篇》等童蒙识字教材对字体范本的宣传，加之秦代法家思想对异于秦的六国文化的空前摧毁，经过规范后的小篆成为中国篆书的最后定格。但是，实用性永远是古代书法存在和发展的前提，由于秦篆规整至极，法度森严，书写缓慢，当社会生产力在汉代迅速发展时，秦篆终因不合时代潮流的发展，不能适应社会生活的快节奏，在汉代不复延续。 事实上，春秋战国以降，在铭刻篆书大行其道的同时，另一种书法样式——手写书法却一直在潜滋暗长，晋地《侯马盟书》、楚国《仰天湖竹简》和《帛书》笔势由纵转横，开始摆脱篆书的影响，显露隶变的迹象，而刻于秦武王二年的《青川木牍》则为我们直接昭示了隶体童颜，成为全面隶变的典型作品。大约完成于战国末年至秦始皇统一中国初期的《云梦睡虎地秦竹简》则具备了完整意义上的古隶体式，横画、捺画的波磔及挑画形态已经形成，篆书的体式影响大为减弱，写起来更加方便快捷，从而成为古隶的典型风貌。 实用的社会功用目的造成某种美学风格，庄重的场合庄重的用途对书家提出庄重恭谨的创作要求，这一要求又促使日益追求端庄工整的书法审美观念的形成。大量的刻铸铭文所表现出的日趋工整的风格，就是在这样的要求用途之下形成产生的。如西周金文从最初的仿效手写体形态逐步脱出，中期出现线条匀称结体和章法端正的作品，之后的《石鼓文》，再至秦小篆刻石，形成工整端严的极端风格。  小篆规整端庄至极，笔画圆匀一律，结体极尽对称均等之能，章法齐整无懈，上紧下松，笔画圆转如钢筋，力度内凝，一幅正襟危坐、目空一切、肃穆庄严的天子之风，呈现出只有秦篆才具备的极其静穆端庄之美，堪称篆书法度的最高度体现。当这种风格走向极端时，秦隶便以其活泼泼的姿态冲破小篆的庄重恭谨，开始书写崭新的书美篇章，绵延千余年的篆书终于退出主流书体的历史舞台。 四、结语书体演变期，社会功用对于书法的审美风格起着决定性作用，作者主动积极的审美个性追求必须服从于这一实用目的和由这一实用目的所生成的社会主流审美理想。小篆对书法家个性的强烈遏制，秦代书法家尊法、守法、求法的创作心态，理性意味浓郁的安排布置，使得秦篆法度谨严有余而艺术情趣不足。 因日常应用目的而产生的手写墨迹，草率急就，不计工拙，反倒无意间造成了有意追求而不得的天然妙趣，使艺术家的艺术天性、灵感在简书墨迹中得到自由喷发，因而具有独特的艺术审美价值。尽管书法艺术的发展受制于政治经济等等社会因素，但作为艺术仍然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  当一种艺术形式极端雅化，极端精致化，极端程式化，也便同时意味着这种艺术形式的机械、僵化和终结，往日的新体也便成了今日的古体。篆书如此，其他艺术门类也大概如此。这期间，环境、生产力等社会因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艺术家鲜活的艺术天性及其对旧美的超越和对新美的不断追求则成为关键，这便是篆书时代中国书法审美流变带给我们的美学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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