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于元月十五逛灯市,记挂着晚上赴李瓶儿的密约,不料碰见孙寡嘴、祝日念,将他连接带劝撮弄到丽春院李桂姐家,于是发生了这段“狎客帮嫖丽春院”的故事。 作者让应伯爵、孙寡嘴一班狐朋狗友,让老虔婆和风尘女李氏姐妹,让一伙架儿、圆社,接踵登场,拜倒、簇拥在西门庆的周围,展现了比西门庆宅内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 不用说,这帮人在恶霸西门庆的操纵下,制造过种种人生悲剧,是那个社会的一枚溃烂的痈疽。 然而在这段故事里,西门庆因为恋着李瓶儿,是被动地给拉去丽春院的。于是,他倒没有什么积极的活动与主动的态度,除了应节日花些赏钱,似乎成了丽春院的一位旁观者。 作者也就腾出他的那支笔,较多地描绘了西门庆周围那可悲而可怜的一群,传神地勾勒出那个社会的一组世俗画。 作者所主要描绘的,是青楼与各种帮闲者的关系,尤其是与应伯爵一伙人的关系。 01应伯爵一伙人,多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靠巴结西门庆,过着帮嫖贴食的寄生生活。青楼既是他们帮嫖贴食的主要场所,所以他们与青楼的关系是密切的。 实际上,他们不但充当给青楼介绍客户的下流角色,而且在客户与失足女面前插科打诨、逗乐凑趣,借以吃一口风流饭。 作者以讽刺的笔触,对他们进行了刻画和揭露。例如写祝日念,他在街上一见到西门庆,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今看了灯往那里去?”接着便下了一番娓娓动听的说辞: 后来把西门庆死拖活拽到了李家,祝日念又忙不迭地高声叫道:
“快请二妈出来!还亏俺众人,今日请的大官人来了。” 那副丑表功的嘴脸,刻画得相当鲜明。 02其实他们的这些作为,无非是要白吃白喝。所以,当西门庆掏出三两银子来,虔婆假意推辞时,应伯爵便插进来说:“老妈,你依我收了,只当正月里头二主子快仓,快安排酒来俺每吃。” 及至西门庆席间溜走、去赴李瓶儿的密约,“应伯爵等众人还吃,二更鼓才散”。 这个应伯爵,真是一个应“白嚼”。 而且,小说在第十二回就曾描写过应伯爵等人的吃相,说是:
到了第十五回这段“狎客帮嫖丽春院”故事,作者只是写了他们吃喝的时间,是至“二更鼓才散”。而他们的吃相,我们也是不难想见;作者对他们的讥讽,我们也就不难领会了。 03另一方面,烟花柳巷也少不得应伯爵这一类帮嫖的破落户子弟,因为青楼之间也有竞争,所以对于应伯爵等人,青楼并不敢轻易得罪。 例如当西门庆等人进来,老虔婆桂卿首先是数说西门庆:
在这里就含有对竞争失败的忧惧。接着,她又数说应伯爵道:
这里又表明着她对应伯爵之流的希求。 而应伯爵也知道老虔婆的弱点,所以故意吓唬她说:
老虔婆虽口说不信,及至西门庆逃席溜走,她还是派丫头暗暗跟踪,知道西门庆不是去吴银儿家,方才放心。 04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那个社会底层的某些真相。而作者对于青楼的虔婆也写出她生活中的忧惧和艰辛,不仅增加了艺术描写的深度,也多少表露了一些同情。 不过,作者虽然写出了老虔婆生活的不容易,但对她的贪财爱钱、唯利是图却毫不留情地给予了揭露和讽刺。 赚钱,这是老虔婆公开的目的。她说:
她就是这样,公开夸耀自己手中的“好货”,以失足女的身体来赚钱,活灵活现地显露出这个做着罪恶买卖的老妇人丑恶的嘴脸。 然而,当西门庆递上三两银子,说了句:“大节间,我请众朋友”时,这老虔婆却不肯接,装出一副伪善面孔,说道:
可是经过应伯爵一劝,她便“一壁推辞,一壁把银子接的袖了”,还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谢姐夫的布施!” 05作者就这样撕下了她的假面具。 这种通过白描的手法穷尽人心世相的讽刺艺术,不禁使我们想起后来《儒林外史》对胡屠户的描写。那是范进中举后,递上六两多银子给他的岳丈胡屠户,小说写道:
不难发现,这段描写与《金瓶梅》这里对老虔婆接钱的描写,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说,《儒林外史》达到了古代讽刺艺术的高峰,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说,《金瓶梅》在讽刺艺术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并且给予了《儒林外史》以重要的影响。特别是这种讽刺艺术并不靠夸张和变形,而是寓于对事物的写实传神之中;应该说,这对于后来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是有深刻的启发的。 06如果我们考察这段故事里作者对老虔婆这两方面的态度,一方面写出她生活的艰难和忧惧,另一方面写出她的伪善和丑恶,那么,就不难发现作者对于被讽刺的对象并没有采取简单化的一味否定的态度。他不逞笔头的威风,不图一时的痛快,不把对象一味地丑化、漫画化,而要把对象写成现实中活生生的人,把对象的丑恶连同其艰难一并托出。这样,不但揭露出丑恶的事物,而且探索着它存在的现实条件。 对于读者来说,也就不仅引起对丑恶事物的憎恶和轻蔑,还引起对于社会历史的深思,甚至从彼时彼地必然产生的丑恶事物而引起读者自我的道德批判与美感反省。 换句话说,即读者在批判讽刺对象时,也就不能完全地把自己开脱出去,不能简单地维持一种对于讽刺对象的优越感。 读者甚至可能想到,如果设身处地,自己将会不会比讽刺对象做得高明些、高尚些。 这种感触当然是不那么轻松的,可是,正由于它的沉重,而常常有更强、更深的感染力,也有更多的余味吧。 07对于圆社的态度,同样如此。所谓圆社,大约是踢气球供人观赏娱乐的角色。他们进出于青楼,奉承艺女,讨好客官,少不得花言巧语、曲意逢迎。作者描写他们与李桂姐一起踢气球,“构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采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李桂姐明明踢得不好,他们为了讨赏钱,反倒对西门庆说:“桂姐的行头,比旧时越发踢熟了,撇来的丢拐,教小人每凑手脚不迭。 对于圆社、帮闲、老虔婆的这些行径,作者是批判的、讽刺的。 但作者也写出了他们作为社会底层生活的艰难与痛苦,说他们:
这真是对他们的生活充满同情的叹息了。 其实,何止对于老虔婆、圆社,在小说中对于包括西门庆在内的各色人物,作者都采取了这种多侧面描写的方法,写出他们的丑恶与艰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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