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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美学

 同心台爱心使者 2022-01-01

一、表象的背后

“红学”中一个长期激烈争论的问题,是对后四十回程高续书优劣功过的不同评价。肯定派说,后四十回使“残璧”变成“完璧”,完成了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功莫大焉,纵有小疵,不掩大善。否定派说,后四十回狗尾续貂、鱼目混珠,从根本上歪曲、篡改了原著的精神、思想、内容,虽有微善,难抵大过。这种分歧几乎涉及到所有的红学领域,大至对《红楼梦》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的基本估价,小至对个别人物形象的分析、某种具体写作手法的探讨。一九八五年在贵阳开的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上,有两位红学家对妙玉的评价就针锋相对。一位说,后四十回真把原著的妙玉糟蹋了,把一个金玉一般尊贵的女儿写成那样假惺惺,矫揉做作,庸俗不堪。另一位则说,后四十回的妙玉完成了悲剧的典型,揭示了封建礼教投在她性格上的阴影,是续书成功之例。其实又何止一个妙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乃至尤三姐、花袭人、贾母、贾政、王夫人……对他们在原著《石头记》与续书本《红楼梦》中的异同何尝没有争议?症结在于,无论对程高本的续书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只局限于具体问题的争辨论证,而缺少从整体全局上把握剖析。这就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僵局,而不能把研究更深入下去。

如果把这些具体问题上的争议提纲挈领地检讨一下,用一点系统论的思想方法,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幅更加清晰的图景。对原著与续书不同看法的“表象”背后,有着实质性的内容亟待揭示。

笔者认为,这种实质性的内容就是:《红楼梦》一部书中客观存在着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两个完全不同的美学系统。两个系统各有自己的系列组合和结构方式,各产生了自己的美学效应;在各自的系统里,它们都是合理的。不幸的是,这两个系统天然地要发生交叉融合,要硬捏成一个系统,于是尖锐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围绕着续书功过的争论,归根结底是来自于《红楼梦》本身两个美学系统的冲突。同时,这两个美学系统的冲突又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固有的矛盾纠葛的具体表现,而读者与研究者对两个系统的不同认识和态度,实际上也是同一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矛盾机制在“接受美学”上的反映。这也就是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又各与传统文化背景构成了相异的系统,“肯定派”与“否定派”的读者和研究者作为“接受者”,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

二、第一个系统

笔者在《美学史上的一幕悲剧》《空灵与结实的奇观》《曹雪芹与高鹗悲剧观探异》《红楼梦里的“典型”和“类型”》⑴诸文中曾具体辨析过曹雪芹原著与程高续书中的两种审美观、两种悲剧、两种典型、两种意境等差异,但还未能从整体上明确揭示原著与续书分别是两个自足的美学系统。

清光绪年间署名梦痴学人的《梦痴说梦》一书中有云:“若将前五回打透,其全部之义自显。”第一回至第五回,确实有绾毂原著《红楼梦》全书的纲领性作用。曹雪芹用各种巧妙的办法,在前五回标示出他创作《红楼梦》的“大旨”、原则,预示了全书的结构布局和人物故事的大体轮廓。通过“打透”前五回,再吸取红学家们多年的集体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原著《红楼梦》确实是一个独立自足的美学系统,这个系统是由以下一些要素结构成的。

“干涉时世”的社会政治内涵和“假语村言”的曲折艺术手法。原著《红楼梦》不同于续书本和其他传统小说,一个根本特点是它与作者的家族身世有着异乎寻常的密切联系,这是“自传说”的合犐?内核。曹雪芹以自己家族命运的盛衰为生活素材,以“小说”写“家史”,进而反映一个时代的变迁,表现了对现实的反抗、对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生的了悟。这就使原著《红楼梦》不仅在思想上具有反抗叛逆的锋芒,而且确实触及到康熙、雍正、乾隆朝的政治斗争实际。原著《红楼梦》无疑具有强烈地“干涉时世”的政治内涵,八十回后原稿“迷失”的根本原因,恐怕正在于此。也正由于此,曹雪芹写作时采取了“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曲折手法,并一再声明:“全书大旨谈情”“亦非伤时骂世之旨”“毫不干涉时世”。这种形式上的“障眼法”和“打掩护”与实质上的“伤时骂世”“干涉时世”成为一对矛盾的统一体。

“追踪蹑迹”的写实主义与“庄子离骚之亚”的浪漫写意。曹雪芹在第一回开宗明义,标举写实主义,所谓“半世亲睹亲闻”“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反倒新奇别致”,在真、善、美三者之中把“真”抬到统帅的地位。同时,“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⑵,曹雪芹又把自己强烈浓郁的诗人气质、慷慨深沉的悲壮激情投射到小说写作之中,“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使原著《红楼梦》具有既空灵又结实的美学结构,成为一座既迷离恍惚又根基扎实的七宝楼台。

“令世人换新眼目”的标新立异与“百科全书”式的对传统文化的广泛吸收。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以极大的气魄和才具突破陈规滥套,勇于反抗传统,蔑视“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自许《红楼梦》“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红楼梦》这种戛戛独造的创新确实不同凡响,鲁迅说的“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是毫不夸张的评价。从谋篇布局,描景写人,到遣词造句,无处不闪耀着天才创造的光芒。另一方面,《红楼梦》又表现了包罗万象的对传统文化的吸收继承,诗词歌赋,绘画园林,传奇杂剧,子史语录,风物人情,烹调医药……举凡传统的儒道释和各种杂学无不应有尽有,确实当得起“封建文化的百科全书”之誉。

“草蛇灰线”的奇特方法和行云流水的自然风格。原著《红楼梦》采用了“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的奇特写作方法,通过谶语、影射、谐音、引文、化用典故等手段处处设伏笔,笔笔作照应,使全书成为一个结构异常严密的有机整体。“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戚蓼生)这种极人工之能事的“造作”却又与总体上行云流水般玲珑自然的风格互为表里。“读着这部作品,完全不需要为它的繁多的头绪而费心思忆,只需愉快地跟着作者的笔触,有如坐在一只随风飘去的船上,看着那些山、水、云、树……互相连接而又变态多姿地交映而过。一切,是显得那样天造地设,自然浑成。”(蒋和森)

以上诸要素构成了原著《红楼梦》的美学系统。它们是以一种相反相成的方式结构为一个整体的。它如此生动地体现了辩证法的本质,即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互相联系的,是矛盾的统一体。这个美学系统的诸构成要素中,“干涉时世”的写作动机是更为根本的要素。由于要达到这一目的,才不愿粉饰生活“稍加穿凿”,而要“追踪蹑迹”地写“亲睹亲闻”,才会将自己的气质、思想、个性全部真实地倾注进去而使作品充满激情诗意,才会千方百计地使用“假语村言”“草蛇灰线”,以曲折的方式表达真意,而“令世人换新眼目”的天才创造和“百科全书”式地继承吸收正是这一切的总和。

原著《红楼梦》的美学系统因其独特的美学结构而表现出独特的美学效应。这种美学效应是主题的丰富性和多义性,思想的叛逆性和深邃性,人物性格的立体性和复杂性,小说结构的层次性和严密性,语言的生动性和创造性,意境的无限性和含蓄性。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虽有多种说法,但许多是根据程高本作分析得出结论的,它们实际上谈的是续书的主题,而非原著的主题。就原著而言,主题表现出明显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从写“家史”角度看,它确实表现了对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政治和社会现实的揭露和批判,是一曲封建社会“末世”的挽歌。从宝黛钗“眼泪还债”“金玉姻缘”的主体故事看,它突出地表现了爱情的叛逆和叛逆者的爱情,表达了反抗礼教、争取个性解放的主题。从正副册金陵十二钗的不幸遭际看,它表现了封建社会中妇女的悲惨命运,喊出了溅着血泪的“我控诉”。从“十几条人命”和“乌进孝交租”等情节看,它表现了阶级压迫、阶级剥削和阶级斗争。从主人公贾宝玉的人生道路看,它表现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先知先觉者的悲哀。从原著整体浑厚的哲理内涵看,它又表现了人类命运在历史中的异化和荒谬,以及人对异化的悲壮的反抗。当然,这“丰富”与“多义”的主题中,仍然有它的核心和主导,那就是命运——曹雪芹对历史和人生的探索和反思,“反封建”只是这种探索和反思的倾向性。原著《红楼梦》笼罩着浓厚的命运感,这种命运感和表现比古希腊悲剧中人与命运的冲突,即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冲突更为厚重、深广、含蓄。命运感不是宿命论,而与反抗叛逆的崇高感互为表里。

周汝昌在《曹雪芹小传》中说过一段精采的话:“他(曹雪芹)分明考虑过宇宙、世界、人生、国家、社会政治、道德、宗教、伦理、制度、风俗……。他确实考虑得极多,而且似乎想要得到一个哲学的理解和解决。……他落笔之先,已然有了一种思想认识,……不仅仅是要传写'闺友闺情’,记述'悲欢离合,炎凉世态’,即反映社会生活和人物,而且是要通过这个形式来表达他自己的哲学思想。”这切实地指出了原著《红楼梦》思想的深邃性(须知我们仅仅是根据八十回《红楼梦》来理解曹雪芹的)。周汝昌在另一篇文章里又说,曹雪芹是用一个'武器’同三方敌对作战,这武器就是'情’。第一,以情反理。第二,以情反礼。第三,就是以情反空。“盖佛家讲空诸一切,首先得空那个情——以为情是诸般幻相、种种苦恼的总根源,情既断尽,自然一切乌有,万境归空。”而《红楼梦》却字字是情,句句为情,书末列出'情榜’,全书就是'大旨谈情’”。笔者以为,这又道出了原著《红楼梦》思想的叛逆性。反理、反礼、反空,传统中儒、道、佛的消极东西全反了,那叛逆性还不强烈吗?^原著《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是“说不完的性格之谜”,表现出高度的立体性和复杂性。所谓“正邪二气所赋”的写人纲领,正在于体现了人物性格内部的多重对照和组合。“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鲁迅)他们象生活中带有全部复杂性的人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一个个都是活的立体雕塑。贾宝玉既是一个情痴情种,又是一个富贵纨裤;既折?一个传统思想的叛逆者,又是一个“多余的人”;既是一个浪漫的诗人,又是一个深沉的思想者……各种性格元素的组合又是那样有机自然,达到了“美丑泯绝”的高度。原著里的人物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既有人物性格外部对照的群象系统,又有每个人物性格内部对照的系统。这个宏大的人物系统既是原著《红楼梦》美学系统的美学效应,又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子系统。

人们常引用“佳园结构类天成”的诗句来赞美原著《红楼梦》的情节结构。这种巧夺天工的根本特点是它的层次性和严密性。“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前后呼应,前五回的“总纲”作用,“红楼梦里的两个世界”(余英时),“怡红院总一园之首”(宋淇),“按照雪芹本意,全书到最后'分出章回,纂成目录’时已经是结构设计非常严整,回目进展,情节演变,布置安排,称量分配,至为精密。他是将全书分为十二个大段落,每个大段落都是九回。”(周汝昌)“我们读《红楼梦》的人,因其结构的周密,与其错综的复杂,好象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时,使我们兴茫茫沧海无边无际之叹!又好象入海潮正盛时的海水浴一般,每次波浪,都给我带来了一种抚慰与快感;而且此浪未复,他浪继起,使我们欲罢不能,非至筋疲力倦不已”。(李辰冬)毫无疑问,把《红楼梦》的情节结构作为一个单独的系统来研究是一个有待努力的课题,它也是原著美学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

对《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已经有专著出版。这里只想指出,它之所以取得那么惊人的成就,是原著美学系统各要素结构的产物,绝不是一个单纯的语言问题,只有从整体上把握分析,才能穷其奥妙。即以其生动性而言,“干涉时世”的思想内涵使其深刻,“假语村言”的曲折表达使其含蓄,“追踪蹑迹”的写实使其逼真,浪漫写意又使其俊美,对传统的继承使其丰富,刻意创新又使其独具个性。这些因素的综合效果就是极生动又富创造性的语言。象“试忙玉”“时宝钗”“宝玉情脏”“平儿情权”这样的遣词造句,脱离开原著的整体,你简直就无法读懂。如果不了解贾宝玉“无事忙”的个性特征及其深刻内涵,怎么能领略“忙玉”的遣词之妙呢?

因此,原著《红楼梦》整体意境的无限性与含蓄性特点也就容易理解了。这正是原著美学系统的综合效应。这个美学系统有着极大的弹性,表现出深广的内涵,归根结底是由其独特的美学结构所决定的。当然,从“接受美学”角度看,读者与时代的因素也不能忽视,但无论时代环境如何变迁,读者的思想与趣味如何各异,人们却只是从《红楼梦》而不是从其他传统小说激发出层出不穷的感受和联想,足见那根据还是在原著《红楼梦》本身。

综上所述,曹雪芹原著《红楼梦》是一个独立的美学系统,它有自己的美学结构,产生了独特的美学效应,这些美学效应从另一个层次上又各自形成了新的子系统。我们对这些系统的探索研究是远远不够的。

三、第二个系统

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确明宣示什么大旨和原则,但通过分析研究,可以看出它也形成了一个自足的美学系统。这个系统是处处与原著的系统相对立的,并通过这种对立强使前八十回改变性质,纳入自己的系统之中。续书的系统,主要由以下一些要素构成。^“不谬于名教”的政治内涵。高鹗在《红楼梦序》中说:“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这相当明确地表明续书者的政治思想倾向——“不谬于名教”,与原著“干涉时世”“伤时骂世”显然大相径庭。续书者没有原著作者“写家史”的写作动机和生活基础,没有那种家破人亡的“血泪之哀”,当然也不可能激发出对人生命运的感慨思悟,对社会现实叛逆反抗的思想激情,而只是“闲且惫矣”,表现于续书的创作之中,就只能是在对封建主义大结构不作任何根本性突破的前提下作一点揭露和批判,而其大旨则是“不谬于名教”——维护封建正统的。

“婚姻恋爱主题”。续书转移了原著的重点,全力写出一个“掉包计”式的“爱情婚姻悲剧”,作为后四十回的情节主干,因而其主题也就成为“反对包办婚姻,主张恋爱自由”。

传统的写作方法。续书没有“假语村言”,没有“草蛇灰线”,抛弃了“追踪蹑迹”,也不再是“庄子离骚之亚”,更不欲“令世人换新眼目”,当然也不能有“百科全书”式的吸收。它所遵循的写作方法是纯粹传统的,正是原著第一回所反对的“佳人才子等书”的“陈腐旧套”。“掉包计”、“黛死钗嫁”恰在同一时辰的“对比”不正是“穿凿”巧合而“失其真传”之例吗?当然,在传统的范围内,续书的写作水平还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这种“成就”却是与原著的审美旨趣背道而驰的。

这几个要素也结构成一个美学系统,其中“不谬于名教”的思想显然占据主导地位,同时还形成了这个系统的自我调节机制。原著叛逆者的爱情这部分主题在续书的系统中受到调节,缩小为仅仅是爱情的叛逆,终于“不枉天恩祖德”而“成佛作祖”的贾宝玉曾经喜欢表妹甚于喜欢表姐,这种性质的“叛逆反抗”是这个系统可以容纳的。贾母和凤姐主谋的掉包计,具有嫌贫爱富和欺骗包办的性质,从“名教”立场也不能绝对赞同,喜欢宝钗贤淑,讨厌黛玉乖僻而弃黛取钗,这也是人情之常。总之,唯一具有反抗锋芒的思想内涵仅仅剩下了抗议包办婚姻,这种思想又通过“掉包计”这样浅薄的方式表现,续书的美学系统有足够的弹性接受它。

这样一个美学系统产生了相应的美学效应:主题的单纯,思想的浮浅,人物性格的简单化,情节结构的松散,语言的平庸,意境的有限。

续书本《红楼梦》的主题是十分单纯的,那就是通过黛死钗嫁、宝玉出家的主体故事表现了反对包办婚姻的主题。这无疑是一个进步的主题,而且有历史的继承性。从《西厢记》到《牡丹亭》,乃至“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等书”,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表现了这一传统的主题,续书《红楼梦》并没有作出实质性的突破。而且这一主题的叛逆性是有限的,它实际上已经被具有弹性的封建文化大系统所包容接收,取得一种半合法地位。

续书思想的浅薄性不仅与主题的简单化相联系,也表现为许多落后和反动的思想流露于字里行间。如写宝玉讲四书五经表现出对封建正统观念的尊崇,谴责袭人改嫁的节烈观念,鸳鸯殉主自杀的忠义观念,更不必说宝玉中举、兰桂齐芳、贾氏复振的庸俗的对富贵功名的歌颂歆羡了。宝玉最终出走常被肯定为进步倾向,其实它的实质内容是儒教的富贵功名与佛道的白日飞升、长生不老这两种最世俗思想的形象体现。在这里连“色空”都谈不到的,那太不世俗了。留下了接续祖基的儿子,中了举,又得了封号,然后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拜别父亲后去做神仙,这恐怕是世俗人生的最高理想了。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也不过如此。原著那秊?对宇宙人生的深刻反思、对传统和现实的悲壮反抗,那种命运感和崇高感,在续书中是连影子也没有了。

“不谬于名教”的正统观念使人物形象的思想陈腐、性格平板,“爱情婚姻”的单纯主题使人物的思想性格不能作多侧面多层次的展示,传统平庸的写作方法也不可能深入表现人物心理的深层结构。续书美学系统的结构就这样带来了人物性格平面化、简单化的美学效应。“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也就是必然的结论了。薛宝钗成了鸠占鹊巢的奸人,花袭人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贾政成了贾府的“孔老二”,尤三姐成了贞烈女子的典范……具体的例子毋须多举,这方面的专文是很多的。

续书的情节结构则表现为松散拖沓,与原著那浑然一体巧夺天工的严密结构形成强烈对比。续书中宝钗的爱情婚姻故事与贾府内部的矛盾斗争完全脱节,成了不相干的两张皮。除钗黛之外的十二钗中角色全是敷衍了事,草草收场。这显然也是续书美学系统的产物。正统思想不允许淋漓尽致地表现十二钗的形形色色的悲剧和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结局,单纯的主题也不能容纳众多人物的故事,平庸的艺术手段更没有能力承担那种任务。于是只有避重就轻,突出一点,不及其余,结构的松散失调也就无法避免了。

语言的平庸来源于思想的平庸,艺术的平庸,归根结底还是受制约于续书的美学系统。续书者无法理解原著那种富有创造性又融汇传统精粹的语言艺术,对前八十回胡删乱改,追根溯源也还在于对原著的美学系统捍格难入,表现了原著与续书两个美学系统的尖锐冲突。

顺理成章,续书《红楼梦》整体意境的内涵十分有限,丧失了原著“泛宇宙意识”的哲理深度、厚重深沉的历史感和生活与人性的谜一般的魅力,经不起反复咀嚼,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是续书《红楼梦》美学系统的真实品格。

四、第三个系统

然而,二百年来流行传世、为绝大多数读者欣赏赞叹的却是续书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人们尤其津津乐道于黛死钗嫁的一幕——而这是属于续书的。

如何解答这一现象?让我们来解剖另一个美学系统——续书本《红楼梦》的“接受美学”系统。

“接受美学”一般谈作者、作品和读者三极,认为它们分别是信息的输出者、信息的载体和信息的接受者,它们互相作用,形成一个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又特别强调接受者即读者的作用。笔者认为,这种文学批评方法有它不可否认的优点,但忽视了时代社会背景还是不行的。有的接受美学流派强调文学接受的全过程有接受和影响两个方面,标榜接受——影响美学,显然是想弥补这方面的不足。笔者下面使用的方法也许够不上地道的接受美学,而经过了一些改造,但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方法本来是为目的服务的,不在于它叫什么。

在笔者看来,续书本《红楼梦》二百多年来被广大读者接受的过程可以说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的构成要素分别是传统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续书的文本和作者、大多数读者。之所以把续书的作者与文本合为一极,因为事实上大多数读者并不关心二者的区别,他们是通过作品理解作者的。在这个系统里,作者与文本的区分并不重要,倒是传统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占有核心的地位,制约着续书作者的创作和广大读者的接受,而决定了这个系统的性质。

对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心理结构,不少文章已作了探讨,它本身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大系统,绝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笔者在这里把它作为《红楼梦》接受美学系统里的一个要素,只取其笔者认为是最基本的要义,并侧重于审美方面。传统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是超稳定结构的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孕育出的一种东方农业文明的产物,具有封闭性、保守性、直观性等特点;价值观偏重于社会,强调整体,轻视个人;本体论偏重于人际、伦理,以人比天,天人合一;认识论偏重于先验理性和伦理精神;其在审美方面的核心结构则是儒道互补和互斗的矛盾统一体。这种矛盾统一的文化心理结构反映到中国文学史,就形成了以受儒家影响为主的正统文学、讽喻文学、入世文学和以受道家影响为主的叛逆文学、隐逸文学。这种区分当然不能绝对化,而常常出现交叉融汇,因为儒道有“互补”的一面,但粗略的界限是存在的。汉代有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唐代有杜甫和李白,都是突出的例子。在这个矛盾统一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儒家影响占有统治、主导的地位,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整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有极强烈的伦理印记,重社会轻个人、重义轻利、重志轻功都是具体的表现。总之,在真、善、美三者之中,是特别突出善的。这种伦理印记极强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在审美上的具体反映是不善于创作和欣赏具有哲理和思想深度的作品,不喜欢彻底的悲剧,而乐于接受大团圆、光明的尾巴、善恶报应等具有世俗人情味的悲欢离合的作品。

续书《红楼梦》接受美学系统里的另一个要素——续书的作者和作品,如本文第三节考察及拙文《美学史上的一幕悲剧》《曹雪芹与高鹗悲剧观探异》所论,都是在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严格规范之下,一个善恶观念很强的黛钗争婚的世俗伦理故事,一个中国传统型的悲剧,“兰桂齐芳”的光明尾巴,在在说明了它的美学品格。

续书《红楼梦》接受美学系统里的第三个要素是赞赏续书的读者和研究者。任何一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何况传统的文化心理结构是一种历史的存在,比“统治阶级的思想”更有权威、更加永久,因而更难突破,大家都在这种文化心理结构的牢笼之下;再加以一般读者对于《红楼梦》的作者、时代、版本等具体情况都所知寥寥,并未深究……

这个接受美学系统的效应是可想而知了:续书本《红楼梦》统治了读者界近二百年,又被搬上银幕,赢得一片唏嘘,大家一致认为《红楼梦》就是这个样子,谁又能听到曹雪芹在九泉之下痛哭失声呢?这就是《红楼梦》真正的悲剧。

五、第四个系统

第四个系统是严格意义上的接受美学系统。构成这个系统的三个要素是:曹雪芹、原著《红楼梦》、少数读者与研究者。

周汝昌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说:“曹雪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家门显赫,不是纨绔膏粱;文采风流,不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型”)。却召辞荣,不是山林高隐;诗朋酒侣,不是措大穷酸。他异乎所有一般儒士文人,不同于得志当时、夸弓耀马的满洲武勇。他思想叛逆,但不是'造反者’;他生计穷愁,但不是叫化儿。其为'类型’,颇称奇特;欲加理解,实费揣摩。”确实,曹雪芹的出现实在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震古烁今的才华还在其次,尤其令人感叹的是他思想那样出奇地走到了时代的前面,而且走得那样远,真令我们“瞠乎其前”了。还是周先生说得精到:“曹雪芹是何如人?我的意思是:他是大思想家,大诗人——然后才是大“小说家”。他是十八世纪前半期我们中华民族所出现的一个最伟大的头脑和心灵!说他的《石头记》批评揭露了旧中国旧社会,固然没有错,但是我以为这样认识又是不全面不深刻的。因为仅仅这样看他,就丢掉了很重要的另一面,那就是我们伟大中华氊?族的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不认识这种头脑和心灵所代表的是什么,就会只见其小善而昧其大美。”

曹雪芹的头脑和心灵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呢?就是他奇迹般地扬弃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朽腐,摆脱了它的局限,而又光大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精华,就是他艺术地体现了一百多年后鲁迅所提倡的“改造国民性”的主张。曹雪芹是一位突破了传统的人,他不是局部地突破、一般地突破,而是从根本上突破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局限。

这样一位曹雪芹,把这样的信息输入到他的作品《红楼梦》中,又是用的那样卓绝的艺术方式,这是中国文化的奇观,即“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不幸的是,这个“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中最精粹的一部分——八十回后的《红楼梦》被历史残酷地扼杀了,也许是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报复?并且被戏剧性地狗尾续貂。原著《红楼梦》中真正的信息要被读者接受因而遭遇了极大的困难,伪续后四十回移花接木,输出完全相反的信息,文化心理结构的传统又制约着多数读者……这就是曹雪芹《红楼梦》的命运。

如果没有少数研究者的献身劳动,一部分读者的赞助响应,原著《红楼梦》的美学接受系统也许永远要缺一个环节而无法实现。时代毕竟在前进,出现了“红学”,又出现了“探佚学”,还出现了《红楼梦新补》、《红楼梦电视剧》……这就是读者对原著《红楼梦》的接受,对曹雪芹输出信息的反馈。当然,那接受与反馈是不尽相同的,有形式的差异,有水平的高低……但毕竟开始接受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慨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不正是一个接受美学系统吗?信息输出者曹雪芹太“痴”——奇特,他输出的信息太“荒唐”“辛酸”——《红楼梦》内涵过于丰富深奥,真正能“解味”——接受信息的人将能有几个呢?我们的时代终于可以告慰曹雪芹,“解其中味”的人络绎不绝地在出现。^探佚学的出现是对原著《红楼梦》的一种特殊形式的反馈,因而在红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它是“红外学”与“红内学”的交叉点,既需要从曹学、脂学、《石头记》版本学获得灵感和启示,更要求把思辨的哲学与艺术相结合,把本能、想象、激情和理性相结合,以美学作为思辨的最后归宿,要求马尔库塞所谓“诗意的思维”。探佚学要求探佚工作者从研究的角度与曹雪芹共同“创作”《红楼梦》,这是一种极高层次的美学接受,探佚学因而又是研究与创作的交叉点,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灵感思维的交叉点。探佚学不仅要进行“纵的研究”,研究前八十回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故事情节发展的必然逻辑,还要进行“横的研究”。研究人物间的关系,研究故事情节的结构组合,再将“纵”与“横”交叉结合,研究曹雪芹的典型观、悲剧观、审美观将怎样体现在佚稿的写作实践之中。这里既有宏观的总体把握,又有微观的细部剖析,是对“红楼梦本身”最深刻、最细致、最具体的研究。“探佚”绝不是猜谜和索隐,也不是摸索考证,它的本质是美学。它要研究原著《红楼梦》的美学系统,它要探索曹雪芹的思想灵魂,而它的最终目的,是要揭示曹雪芹怎样试图通过《红楼梦》解剖、扬弃、改造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探佚学是“改造国民性”的红学,这就是它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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