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2个人史:草根百姓的一生

 鉴益堂 2022-01-07

    这几年,父亲为我娶妻花了不少心血,然而事不从心。母亲家务压力越来越重。父亲一心要为母亲物色一个女孩替手做家务。一天,序友婆为我弟弟“收魂”(一种迷信)。她花言巧语对我父亲说:“洪安长得这么高了,一个好后生。石恒老板还不给他讨个老婆。”她又指着我说:“洪安,我告诉你,床底下没双尖尖鞋,睡到日头三丈不起来。石恒老板,滑石江有个好妹子,年纪16岁,没口没嘴,做针做线,会纺棉花,烧火煮饭,喂猪打狗,样样事情都会做。”她每一句话都击中了父亲的心坎,父亲进一步盘问序友婆。我则很讨厌她的油嘴。我说:“没口没嘴怎么吃东西,又怎么说话呢?”序友婆婆说:“洪安!我是帮你做媒讨个好老婆,不要打我的岔。”父亲圆睁怒眼,我赶紧溜走了。

    序友婆婆是个做媒的专家。在父母之令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订了婚。她属虎,我属兔,比我大1岁。订婚之后,和周崇香进行过土纱交易,但没有正式见过面。

    我与周崇香是命中注定婚姻:押红庚八字期间,家里一切顺利。但在快要结婚时,连周崇香拿来做样的衣服和我的新郎衣服被窃。当时我在宝庆卖土纱。父亲搭口信要我在宝庆买兰士林布做长衫子,我的长衫子还有盐和砖糖等被偷走。我的长棉袄则买到普生公转让的短棉袄。这事,我对父亲极为不满。我穿着这件短棉袄戴个清朝时代的缎帽做新郎。那是1943年腊月,我16岁结的婚。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一个台盒、一担鹅笼,去滑石江把新娘抬回家。一些没事鬼把轿门锁了又锁,使我老半天解不开轿门。棣清叔娘当携亲娘子,忙向我母要来一把剪刀才解开轿门的疙瘩。我羞答答地弯腰进轿随便牵一下新娘的手就退出花轿。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周崇香。她戴着满头的花和满脸的珠子。说实在的,我还“不识庐山真面目”呢。

    “信有恒”

    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新化流行一种货币。即殷实富商或市民出的钞票,统称市票。开始,“救济院”、“慈儿院”出的市票最多,遍及城乡。后来,乡镇农村小商小贩纷纷发行市票。炉观一个小镇,发行市票的有“福厚长”、“本利长”、“济人药房”等五六家。青山有“益丰祥”,石新有“庆美祥”,我们梅树村有我父亲出的“信有恒”市票。

    父亲年青时靠撑船、拉纤、驾毛板船帮工为生。日本侵占武汉,父亲困阻在家将祖遗二间后屋变卖,所得价款一半还债,一半做小贩生意的资本。货郎四乡。

    民国二十七年,父亲在村子里开店,招牌“信有恒”。父亲开店,立足于信,他说:“信者,言而必践,诺而能守,人与人之间交往和贸易最重要的是个信字。”父亲在市票泛滥的影响下,他想入非非挑着皮箩担子在新化德兴印刷厂印了“信有恒”一角券、二角券两种票子,以信为本发行市票。

    一天,父亲叫我去新化城担货,办好货将印好的票子取回。我办好货小心翼翼地把票子放在皮箩里。那时,我年纪12岁,印刷厂老板埋怨我父亲不该派我这个小孩肩负如此重任。嘱咐路上千万小心。我兴致勃勃挑着皮箩担子。心里忖着:今天,我挑起一个“银行”呀!然而,我内谨外宽,歇肩时,故意把皮箩担子摆置远远的,而内心却是注意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皮箩担里有这么多票子。

    票子取回到家,全家人欢喜。父亲用尽心机,这票子怎样发行呢?傍晚,村子一个金矿公司的当事人,他是父亲的族侄邹济川。他信口开河地说:我帮您发行100元。好像不要本钱似的。父亲说:先借给你50元,限期半月还本金,你代我发行,不要利息。双方协议成交。

    次日炉观逢圩,父亲做了充分的准备,一边多担货,一边准备兑换票子。圩场正旺,顾客潮涌般来到摊子上买货。一下子把摊上的货买光了,所获货款,大都是“信有恒”的票子,有的原封未动。父亲发觉上了族侄的当。幸亏父亲早有准备,才没有发生僵局。有的持着原封未动的票子兑法币,来多少,兑多少,使顾客心满意足。有的说:“不兑了,我要留着新票子玩一玩。”新票子发行,在炉观圩场一炮打响了,与炉观街上“福厚长”的老票子并驾齐驱,很快驰行于炉观、青山、石新、口前等地。

    我们家地处梅树村庄,靠近炉观、青山两个圩场,即梅树村本店为固定兑换点,炉观、青山圩场为临时兑换点,还有货郎担移动于千百家。兑换是很灵活的,信用是很讲究的。宁亏自己,不亏顾客。特别是持本票买货价格从优。一来扩大了营业,二来壮大了资本,同时,赚了票子流动过程中的利息,也得了物价上涨的好处。所以,出票子既方便交易,双赢得利益。

    好景不长,出票子未满二年,即民国二十九年9月30日,市票禁止使用。父亲赶紧贴广告收回“信有恒”票子。待到10月3日还有一个山里人手持一张“信有恒”二角券来摊兑换。被本家一个二流子代兑,把市票送乡公所告状。新化县警察局发传票要邹石恒到案。父亲派我与保队副邹湘峰去警察局。保队副被警察局的什么官大骂了一顿,说我不到法定年龄。一定要邹石恒到案。次日,父亲被逼到案。审讯粗暴,不容父亲说理。三句话就把父亲扣押关在笼子里。我吓得很伤心,泪如泉涌。父亲说:不要怕,到菜芳园买一份饭菜送来,然后到毕家巷请伟美伯伯来担保。处理结果,罚款50元结案。

    父子俩下午赶回家,父亲可怜巴巴地费尽心机出票子,一脚泥,一脚水,一双草鞋四乡货郎,赚得一点钱,却被县政府一下罚去50元,加上误工官司费用,总共损失六七十元。父亲唉声叹气,待到家里,父亲为了安慰母亲,自宽自解说:“退财抵辛灾。”

    一下武汉

    抗日战争时期,我做了五年土纱贩子。1945年日本投降后,土纱生意趋于冷淡,家乡人慢慢恢复了毛板船业。人不可一日无谋,已经结婚两年的我,年龄也18岁了,不好意思在家里当个无聊的丈夫,无所事事。父亲常对我瞪白眼,在妻子面前我不好做人。为了离开这个尴尬的家庭环境,我下决心奔汉口。

    春节期间,从武汉打工回来的几个人都说武汉的毛板船又兴旺了,起炭、担煤脚等劳力活有干了,有的约我一起下汉口站码头。春水发了,江边、巴里等驾毛板船的三三两两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下武汉的心已决,向母亲告知我要下武汉。母亲一听泪如泉涌,舍不得我离家。妻子周崇香哭着鼻子挽留,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时语塞,不知所云。在这个时候,我一心向往出走武汉。母亲和崇香把明亮伯母请来规劝,口水讲干一担,我下武汉的决心丝毫不变。

    傍晚,巴里几个驾毛板船的经过店门口,我只带一身换洗的汗衣,两手空空离开家门,荷包里没有一分钱。我连夜走到大洋江。这时,父亲下乡做货郎未归。母亲、妻子噙着眼泪和我依依相别。

    夜晚,我和巴里几个伙伴睡在千家船上,没有被子和衣睡在甲板上,夜深人静,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则辗转萦思:母亲啊!可能在哭,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她老人家。妻子呢,也可能湿透了枕头,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无能为力,自己在这里睡没脚的床打顿顿铺。此时此际,父亲可能正在歇斯底里骂母亲不予阻止,说不定还会连夜来大洋江挟持令我回家呢……甲板很硬,瘦骨嶙峋的我翻来转去长夜难眠。

    清晨,洪水涨到了位,水手们忙着准备开船,我把湾在大洋江的毛板船寻问遍了,没有找到水手生意。后来,我找到棣清叔的小号毛板船,承棣清叔关怀,答应我搭船到益阳。不久,弯里院子恒求也来到棣清叔船上,一只小号毛板船搭乘两个不是水手的食客,很不好意思。

    在船上,我替换棣清叔划浆,帮助洗菜、煮饭。开饭时,让水手们先装饭,我装了饭,恒求还坐在龙仓不好意思装饭吃,棣清叔叫:“恒求,装饭吃。”瑞长叔提红踩黑说:“何苦呢,在自己家里吃起饭来鼎盖揭得嘭嘭响。”他说的是恒求,难免没有一箭双雕之意。瑞长叔啊,一年前你没有船划,你曾经是帮我家担土纱、担盐的脚子哩。

    我到了益阳,父亲托人带信,嘱咐千万不要下汉口,从益阳走路回家。这已经是水落三丘,不可挽回的事。我在益阳碰到的家乡人,大都支持我下武汉,有的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有的说,在家乡碗口大的天有什么出息?我院子里仕明公到处帮我找毛板船,找几天找到大河邦的毛板船,因我没有划过毛板船,只能顶水手,赚饭吃,不给工资。只要能下武汉,亏我一点没关系。仕明公说:洞庭湖蚊子多,要我买一顶蚊帐,还要买一床被子,我身上一分钱没有,哪里有钱买蚊帐、被子。仕明公只好帮我筹钱,买了一顶蚊帐,一床棉絮,没有钱买被套。虽说不像样子,但可抵御夜间风寒,对付一下蚊子叮人。

    毛板船起航了,过洞庭湖,天连水,水连天。早晨,一轮红太阳从汪汪的水里冒出来,慢慢地像个大气球缓缓升上天空。洞庭观日出,真是别有情趣。这个特别景观,在家乡是看不到的。同是一个太阳,在家乡看到太阳是从山里升出来的,在洞庭湖看到太阳却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太阳快落水了,我们的船湾在蚊子港。傍晚,蚊子真多,蒲扇扇不开蚊子,船上的人天没有黑就躲进蚊帐里。蚊子港仅有芦苇,没有住户人家。所谓蚊子港,我想:可能是驾船人取的名,因为蚊子猖獗、多而得名。我躲在蚊帐里想,如果仕明公不借钱给我买蚊帐,恐怕真的要被蚊子叮死呢。这时,我想起原始人生存的艰难,也想到自己身上一无所有。

    到了武汉,梦寐以求的目的实现了。新的问题是如何挣钱糊口,眼见许多人在船上担煤上坡。我没有买箩筐扁担的钱。留星冲道美公在船上倡议借钱给我买箩筐,梅树垣一个当老板的说:“汉口有钱捡,也要带个扫把来。”道美公仗义借钱给我,我买来一担箩筐,一根竹扁担,立即担起煤脚。

    在武汉站码头比在乡下当少老板品位虽然低了点,但从收益上看比当少老板要高,从精神上讲生活很自由。如今是严父不在身边管我,一切是自己管理自己,过着无拘无束的独立自由生活,自己挣钱,买米煮饭。到达武汉不久,我患拉肚子的病,在益阳买的棉絮被已烂得不好盖了,晚上睡觉受了凉,拉了两天肚子,拉得我一点力气没有。这时,我觉了慌,有的说,初来武汉不服水土。幸得“没有毛的鸟”——天照顾,拉了两天没钱买药自己好了。人啊,就是这么贱。

    武圣庙码头有两帮码头工人,即小河帮、大河帮,常为争码头界线打群架。我们小河帮教了一场武术,我参加了武术学习,学会了小排手,大排手,七步追,八步赶,四门桩等五套拳术。正是武术学习期间,小河帮与大河帮打了一场群架。那时我还没有加入码头会,争码头与我无关。

    站码头的活,无非是起煤,担煤,抬煤,送煤球,背板子等,总而言之是吃毛板船的饭,做毛板船的工,赚毛板船的钱,到了年冬腊月,毛板船消失殆尽。父亲来信催我回家,要我赶快回家开屠。

    现实令我不能在武汉呆下去,12月间我和伍本泉、何龙宝、时清叔从湘潭走路回新化。给父亲买了水鞋,给母亲买了湘洋纱、人参,给妻子买了袜子、针、线、手帕、雪花膏等用品,自己买了一件棉衣。我从一无所有出门,还赚回一些现金。吃过晚饭父亲演了“父子和”。父亲说:“家庭有事家庭议,既往不咎。安下心来,做杂货生意。”

    开屠店

    1946年,我与邹延年和一位安姓屠夫三人合伙开屠店。我和延年出本钱,安屠夫出力当屠夫,盈利原则三股分红。

    合伙开屠,对我来说并不欣赏,觉得利少弊多。父亲向来是一言堂,我不敢讨价。

    屠店设在延年的店铺,他负责买猪,安屠夫杀猪卖肉,我管账务和挑肉。开张的一段时期,同心协力,生意还好。两个月后,伙计内部出现了问题,安屠夫是个有名的烂屠夫,我们挣的钱看不到钱,连本带利都显在账面上。屠店活钱越来越少,连本带利都变成一本空账。不仅没有红分,连本钱也被安屠夫的债主变相搞光了。合伙开屠,诸多弊端。买猪你依赖我,我依赖你,心力不齐。杀了猪,卖肉时又互相戒备。人是自私的。我总结了一条经验,千万不要合伙经商,没有本钱,生意可以做小一点。

    我们三个人开屠店,代表三家人,杀一条猪能赚几何?如有漏洞那更不用说了。卖肉款要三人当面点数,卖剩的猪肉要过秤,烦琐极了,慢慢存在互不信任问题。更有甚者,安屠夫是个穷光蛋、烂屠夫,曾经杀猪开屠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和我们合伙杀猪,他的债主千方百计来屠店赊肉,久而久之,猪本钱带利润都写在账本上。当我们向赊肉者讨债时,欠户说:安屠夫欠了他的债。

    屠店开了约半年,从账面上看有利润,而实际上我和延年的投资缩水不见了。安屠夫的透支和债务把屠店拖垮了。连本带利变成一本空账。我与邹延年商量散伙。邹延年把死账分给我,把活账留给自己,安屠夫属于透支户,撒着屁股走人了事。为此,我和他们两个杀猪开屠丢了本钱,收屠之后,所分债权,几乎统统作废。

    合伙开屠散伙之后,我一个人在自己改建的店铺开屠店。当时,西超、光发、以仪三家合伙开屠店,他们的猪源好,我的屠店猪源有限,每杀一条猪要到四方求买。但是,只要找到了猪源,杀一条猪的利润全归我自己得。杀猪卖肉就怕过夏天,天气太热,卖不出去的猪肉就会臭掉。所以卖不出去的肉,就赊给人家。常为买猪难、卖不出肉而苦恼。杀猪很累,又脏。天没亮起床杀猪,还要挑到圩场去卖,有时圩场摊子都收场走光了,自己还想把剩下的肉卖完。我一个人独立开屠,赚钱是赚钱。但是,也因农村经济不景气,赊账太多,赚的钱记在账上。后来,我对开屠意懒心灰。年底停止屠宰。所赊账户,大都不了了之。

    过年

    1948年,我家过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年。除夕傍晚,夜幕来临,周崇香着手烧炉灶,装满一灶的炭子,真是三十夜的火。弟妹们高高兴兴盼过年!

    母亲抱来一只新买的大砂鼎,架在炉灶上。父亲把大块大块腊肉往砂鼎里放,放下水,盖上木盖,炖腊肉,过大年啦。

    煮了老半天,院子里接二连三响起爆竹声,可我家的砂鼎还不见冒气,火势又好,大家感到奇怪。父亲令我扇风,掏炉门,措施都用尽了,砂鼎里静静的没有动静。父亲急得在茶房里来回踱步。尽管灶火熊熊,我还是一个劲地扇风。火苗闪着绿色的尾巴,心想:我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家的过年砂鼎是一鼎煮不开的水。突然,父亲停住脚步问我妈妈:“你买的砂锅煅了没有?”母亲惊呆了,半晌答不上话来。“没——没——没有。”父亲顿足地说:“水英,你害了我。”原来是砂鼎没有煅过。新砂鼎有砂窟,故虽有大火也煮不开水。如今为时已晚,没有办法,父亲令我三十夜到利仁叔家借麻锅。我本不好意思去利仁叔家借麻锅。没有办法,我硬着头皮去利仁叔家喊拜年。当我说明原委借麻锅,利仁叔知情达意借给麻锅。

    借来麻锅,换掉砂鼎,一霎时,麻锅上了气。随着麻锅的上气,全家人的气氛随之好转。爸爸息怒了,妈妈强装笑容,我悬挂的心也落下来了。

    过年,器皿是个宝。若是没有利仁叔借给我家麻锅,这个年就过不成呀!我很感谢利仁叔的大力支持。腊肉炖好了,父亲把腊肉端到厅堂祭天地,敬祖,打鞭爆,点蜡烛,烧钱纸,全家人到厅堂拜年。打鞭爆时,第二个不好的兆头发生了,鞭爆打到中途突然断了火线。父亲只好捡起鞭爆再点燃。噗——哧——噗——哧,断断续续,爆爆停停,打完爆竹,大家心照不宣。父亲领着全家拜了年,带领全家人喊发财!

    砧板肉终于盼到了,父亲把瘦肉一大片、一大坨地切好,放在桌子中间一只大品碗里,有时边切肉边送到各人身边。吃砧板肉感觉味道真好,香喷喷的,可惜一年才能吃一回呀。这年的砧板肉,吃在嘴里,想在心里。大人们心照不宣。

    吃完砧板肉,全家人的心平静多了。父亲把崇香切好的一漉米筛箕萝卜放进麻锅。接着还要炖一麻锅薯粉,煮好这两样菜要吃到正月十五呢。父亲休息一会,洗手靠在大凳上,吸一筒旱烟,然后给儿女们发压岁钱。给我们兄弟姐妹发铜钱,而给崇香发的是一块银洋,以资嘉奖她一年的辛劳,相似奖金。压岁钱对我来说已失去意义。爹爹的好意,我礼节性地收下。父亲盘点家财:现金、存货、债权加起来向全家人报喜。年年盼望发财,到头来,收支两抵略有结余。在梅树村,比地主富农的家财远远不及,比贫雇农的生活足足有余。

    发了压岁钱,弟妹们可以去“挖窖”了(即睡觉)。我还有新任务,爹爹吩咐我包砖糖红包。包好糖,我可以去“挖窖”。而父亲还要煮鸡、煎鱼,准备年饭。没天亮,父亲做好一满桌的菜,把我们兄弟姐妹叫醒起床、洗脸、吃鸡汤、泡爆米,然后到门外,放鞭爆,回到家闩好房门,围在一桌吃年饭。吃完年饭正好天亮——大年初一。

    我的父亲

    父亲名今监,字立德、辉之,号石恒,生于1899年己亥农历九月十一,终于1948年五月初三巳时,享年49岁。

    父亲八岁丧母,失去母爱。跟着祖父在塾馆读书。青年时期拉搭巴驾毛板船谋生,中晚年经营小贩为业。在祖父博学的熏陶下,博览群书,楷书秀丽。唐诗宋词,背诵如流。闲情逸志时,则慷慨高吟。吟到会心处,眼睛微闭着,脑袋摇晃着。抑扬顿挫,如醉如狂。

    父亲生得标准身材,一米七高的个子,五官端正,眼睛炯炯有神,显得很有气派。他夏天喜欢穿紫花布衬衣,湘洋纱裤子。他说:紫花布有色不要染又经脏,湘洋纱裤子黑色不粘汗凉快。他正月舞龙时穿件白汗衣,系条红腰带,表演拳术,显得很英俊。舞龙总是舞龙头,并能在桌上倒立绕桌一周。端午节龙舟竞赛,他总是在龙头当指挥,也叫跳龙脑,既跳得高,又能在甲板上倒立良久,使得两岸观众大声叫好。清明祭祖,必有父亲做司仪。谁家结婚,必请父亲当礼生。他穿着长衫做司仪,很有风度,俨然一个乡绅。故村里人尊称他石恒先生。我外公和父亲谈话也称他石恒先生。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很严肃的。我从小最怕我的父亲。母亲说:父子两不相生。父亲打我骂我时,母亲总是偏向我。从来不和父亲一个鼻孔出气,可谓严父慈母。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少受到父亲的表扬。我初小毕业,父亲不让我升高小。失学后,要我上城担货,甚至到石新挑煤炭,一天挑三担还不满父亲的意。我失学后,父亲的内心是虚的,他在县城为我买了《三国演义》。令我熟读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规定我的背诵时间。他教我读《朱子格言》、《滕王阁序》。他说:“《三国演义》是第一才子书,《石头记》是谈情说爱。”我看《西厢记》,父亲也要骂的。一言以蔽之,我的一言一行,我的血管全被父亲的血管统治着。父亲是遥控器,我是一个模型。

    父亲的个性很强。有人称他石恒先生,但也有人说他是个“草鞋老子”。士明公驾船运资方的盐,日久风干盐耗重一千多斤,资方告到县府索赔。士明公惧势沉船逃逸,警察找来我家要人要津贴费,并说:“产婆鬼寻亲房。”父亲说:“担水寻错了码头,鼻子流血各有道路。”父亲和警察话不投机,发生争吵扭打起来。警察碰着硬钉子,没有要到津贴费,灰溜溜走了。临出店门说:“邹石恒明天有传票来请你的安。”父亲说:“你只能吓得没有脚的老鼠。”果然,斗争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以后平安无事。

    父亲在汉口帮工当毛板船的坐庄先生,传说父亲在汉口过得很潇洒。母亲说:“外面拉驾子,家里吃辣子。”我三岁那年,母亲去汉口找父亲,当母亲千里迢迢去到汉口,父亲已离开汉口回家。人言不可信,谣言总是耸人听闻的。父亲很少寄钱回家,我们母子在家生活极其艰苦。我的如怀姐姐、霞怀妹妹、征安弟弟均因缺医少药先后夭亡,算我命大。特别是甲戌年,百年罕见的大旱灾,母亲生下保安,父亲寄钱很少。我们母子三人吃得上餐没下餐。为充饱肚子,擂米粥、麦子粥、高粱粥、青菜、萝卜、糁子、苦芥麦、鸦片烟籽都吃遍了。在父亲拉纤绳帮工驾毛板船的岁月里,我们母子吃尽苦头,家贫如洗还负了债。抗日战争爆发,父亲闲在家里,欲耕无地,欲驾无船,大有山穷水尽之势。父亲思想大胆,把祖遗神庵房屋卖给棣清叔。所卖屋款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做经营小贩的资本。从县城买进油盐杂货,挑到四乡贩卖。这一壮举,为家庭生活带来了生机。

    1938年,父亲向邹星光租了铺子开杂货店,做水酒卖。从担货郎担,发展到在青山、炉观逢圩摆摊子,雇工纺土纱,还发行“信有恒”市票,火红了十年光景。

    1948年正月,父亲打牌劳夜染肺疾,光看中医,乡下的好中医请遍了,病情日趋恶化。作周哥建议去新化县西医院治疗,借轿子抬父亲到西医院,诊断为晚期肺病,当日返家。五月三日清晨,我问:“爹爹,您好些么?”父亲喘着粗气,摇摇头。我预感父亲不行了,帮父亲洗了脸、脚,穿了袜子,抹了背,只见父亲额头上冒汗珠。我问:“爹爹,要不要去炉观逢圩?”父亲细微的声音说:“生意要做!”我犹豫之后还是去了炉观。到炉观不久,二仪公叫:“鸿安,快收摊子,你爹去世了。”我后悔莫及,不该逢圩,没有送到父亲的终。没料到“生意要做!”竟是父亲的遗嘱。想父亲自幼失去母爱,少小参加劳动,劳碌奔波一生,享年仅49岁。抛下我母亲年纪才41岁。父亲死后,母亲哭了一个多月。除我与崇香成了年,保安弟14岁,佑安弟10岁,羽荷妹5岁,彩荷妹3岁,治安1岁。按照明旺伯父的话说:“人死如灯灭,稚儿幼女一大堆,讨饭都没人施得起啊!”父亲之死,一肩重担,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我的肩上,爹爹呀!您去的太早了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