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大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从小胸无大志,更不懂什么叫家国情怀,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读书不用功、顽皮贪玩的小男孩。到中学读书后忽然迷上了读诗、写诗,那时只是觉得诗的语言很美,希望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美的语言,如此而已。听别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于是就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一知半解地读了起来,想不到越读越有味,后来又无师自通学会了“吟”,更增加了读诗的趣味,从此就跟诗结下了不解之缘。到初中二年级时还曾因过于迷恋于读诗、做诗而荒废了功课,尝到了“留级”的苦果。1.中年落魄:二十七岁(1957年)以诗画嘲讽时事而获“右”冠,并被发配农村“监督劳动”。全诗是我的生命历程的记录,也是内心情感的寄托和宣泄。我学诗写诗纯粹是因为感情的需要。写诗先要懂一点诗词格律的基本知识:如体式、韵脚(可宽)、平仄(要严)、粘对、对仗等等。那时我买到了一本《诗韵全璧》,是我写诗的重要工具书,还有《诗律启蒙》《笠翁对韵》之类启蒙书也杂七杂八读了一些。我写诗是比较“守规矩”的,绝句有绝句的规矩,律诗有律诗的规矩。比如,1979年我侥幸被评为上海市首批特级教师,回顾跌宕起伏的一生,曾写过这样一首七律:这是一首比较工整的七律,平仄、对仗、起承转合都符合七律的“规格”,可以说一丝不苟。我认为既然写的是格律诗,格律必须从严,一首诗如果平仄不协,粘对错乱,或者根本不管平仄,变成了自由体,却还要标以律诗、绝句的名目,那不过是骗骗外行而已。当然也有例外,有的诗人(尤其是大诗人)故意不遵诗律,运用拗体,追求一种高古的韵味,则另当别论,如崔颢的名诗《黄鹤楼》的上半首就是如此,却仍然不影响它成为千古绝唱。但我想,这种拗体只有大诗人可做,我辈初学者切不可学,还是老老实实地“遵纪守法”为好。七言句的平仄组合貌似很繁,其实不过四种固定的格式,学起来并不很难,我在读初中时就学会了。我把它们叫做“基本式”,以七言句为例(五言句只要去掉每句前面二字即可)一首格律诗无论四句(绝句)、八句(律诗)甚至十句以上(排律),都是这四种基本式的不同排列组合而已。以七言句为例,每句的变化只在后面三个字,前面四字不是平平仄仄,便是仄仄平平,变化不大。其组合规律是:第一句平起(平平)——第二句必仄对(仄仄)——第三句仄粘(仄仄)——第四句必平对(平平)顺便解释一下什么叫“对”和“粘”。比如上面基本式总共是四个句子,每两句是一联。两句之间的平仄是两两相对的,这两句的关系就叫做“对”。什么是粘?粘是两联之间的关系,就是下一联第一句第二字的平仄必须与上一联第二句第二字的平仄相同,好像两联之间紧紧“粘”在一起。可见“对”讲的是句与句之间的关系,“粘”是联与联之间的关系。任何一首绝句或律都是由“粘”和“对”结合成一个整体的。做格律诗“失粘”是不允许的。当然,也有不遵守这个规则的,如李白的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中间两联全部失粘。大诗人就是任性,你能奈他何!诗是必须“吟”的,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进入诗境。弄懂了格律,就可以学习“吟”了。我在十五六岁时就学会了“哦”,即按照诗句的平仄规律轻声地吟。吟法其实很简单:每句诗第“二四六”字如果是平声便拖长音;如果是仄声就读得短促一些,这样就形成了长短音错落交替的节奏感。吟诗除了注意格律外还要融入感情。古人云:“读诗法,须扫荡胸次净尽,然后吟哦上下,讽咏从容,使人感发,方为有功。” 欧阳修曾有句“幽怀坐独哦”,秋瑾也写过诗句“小坐临窗把卷哦”,可见哦诗(轻声地吟诗)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学会吟哦,是学习写诗的必由之路。要学会欣赏诗,吟哦也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手段。所谓“三分诗靠七分吟”,吟哦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领会诗意,感受诗的语言美、意境美。我认识一位彭世强老师,他对吟诵很有研究,但他的吟更接近于“唱”,很悦耳,可惜缺乏歌唱秉赋的人学不来。杜甫有句云:“新诗改罢自长吟”,说的是在修改诗句以后再用拉长了声调的吟来进一步斟酌推敲的过程。但如果诗不合平仄,长吟时就会觉得拗口。我生平写的第一首诗是七绝,居然平仄都没有错,那时我还是个初中二年级学生:我从初中二年级下学期开始“像模像样”地写律诗了,当时学校组织学生到杭州旅游,我写了好几首诗,其中有一首五律,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这种诗体:当时我的国文老师对此诗给予很高的评价,对颔联“未穷最高处,已觉众山低”的评语是:“年少志狂”。我认为这个“狂”字评得十分精当,当时的我确实有点“初学三年,天下走得”的狂态。五律的颔联诗人多喜欢采用流水对,似对非对,而语意相连。如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我那首五律的颔联(未穷……已觉……),也是模仿流水对的一种尝试。其实,根据我学诗的体会,一旦你有了平仄的意识,并且在不断的吟哦中养成了习惯,平仄不但不会束缚思想,反而会成为帮助构思诗句的工具。诗有诗的词汇,不是所有的现代词汇都可以入诗。所谓“老干体”“歌德体”为什么令人生厌?就是因为标语口号式和歌功颂德的语汇太多。有的诗标榜为律诗绝句,但措辞用字像顺口溜、快板书,原因就在于作者储备的词汇量不足。而要增加诗词的词汇量,就要靠多读多背古今诗词佳作,还要用“心”去感受它们的色彩和声音,品味其语言美、意境美。古人诗词用字讲究有来历,有出处,有人说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历,这当然言过其实,况且诗的优劣也并不决定于用字都是否有来历。但有时候有些看起来很俗的字,如果有了来历,可能会化作俗为雅,还能够丰富诗句的“内涵”。这首诗是我在迁居到嘉定桃园新村时写的。该新村多栽桃树,因以命名。此诗颔联上句套用李白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极写“愁”之深之长,下句对以“红英十万枝”,从“镜中”到“眼底”的时空转换,一白一红,一愁一喜,形成强烈反差的抒情效果,这时的“套用”便不觉得是“剽窃”。颈联中“开口笑”“闭门思”似乎只是寻常熟语,但前者来自杜牧诗“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后者出于王庭坚诗“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因为有了来历便不觉其俗,而且增加了诗句的“厚度”。我在初二之前,已经把《唐诗三百首》差不多全背出来了。还读了一些诗话词话,不仅增加词汇的积累,而且提高了诗词的鉴赏力,这对我学写诗词帮助很大。当时我常用的一本工具书《诗韵全璧》也提供了不少诗词的词汇。我对一首好诗的理解是“六个字”:语浅 意深 情真,语浅,则明白如话,雅俗共赏。不用僻典、僻字,力戒晦涩和故作高深,如:凡千古传诵、脍炙人口的佳句、名句,无一不是语浅而意深的。意深,即内蕴丰富,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耐人寻味,百读不厌。如元稹诗:作者没写白头宫女“说”玄宗的什么事,但全诗充满今昔沧桑之感,读之令人浮想联翩,感慨万端。有人说,这短短二十字,抵得上一首《长恨歌》。走错一步,悔恨终身。多少悔意和孤独寂寞之感全包含在这区区十四个字中,可谓以少许许胜多许许。我有两首习作,也曾尝试以少胜多,以有限的字数寄托一种比较深沉复杂的感慨。一首是十六岁时作:我试图追求一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表达效果,不知我达到了目的没有?写绝句,三四句是关键,尤其是结尾句,往往是点睛之处,引人深思才耐读。情真,须真情流露,发自肺腑,不矫揉造作,切忌无病呻吟。如:这首诗其实是不错的,毛病出在“归来泪满巾”一句,即使心有戚戚,何至于“泪满巾”?由于过甚其词,便显得“假”。诗必须情真,再好的诗句,犯了“假”病,便落下乘。记得那年秋水阻,蜜意柔情、脉脉凭谁诉?若许人生携手去,相期踏遍天涯路。蓦地红云辞碧树,树又凋零、总被秋风误。镜里朱颜无计驻,为伊心上留春住。一诗一词,未必上乘,但蕴含在字里行间的情是真挚的。(此文系作者钱梦龙先生于2014年12月11日在上海市杨浦区教育学院所作讲座,杨先国据听讲笔记整理,由作者修改定稿,刊于《语文教学之友》2022年第1期。)
作者简介:钱梦龙,江苏省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区)人,著名语文教育家。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现任上海市民办桃李园实验学校校长,兼任语文教育艺术研究会会长;曾兼任教育部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学科审查委员、人民教育出版杜中学语文教材特约编审。长期从事语文教育工作,成绩显著。著有(语文导读法探索》《导读的艺术》《和青年教师谈语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