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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亚娅:冬日午后的斜阳里——梁鸿鹰印象记

 芸斋窗下 2022-01-09

那书页纷飞如振翅的鸽群……

我宁愿和你居于纸上。

——校书郎:《文学共和国》

1

引文出自杜撰。来自对梁鸿鹰《岁月的颗粒》这本散文集优美而整饬的形式感的喜欢和模仿。

是的,作为编辑,对作者强烈而深刻的印象,往往先来自这个人的文章。文在人先的时候,文字就像一柄遥望镜,或风吹过午后波光粼粼的湖面,传递出这个人的气质、偏好、语调声腔。第一次编辑梁鸿鹰老师的散文,是2016年的那一组《安放自我》。这一年首届琦君散文奖颁奖词这样说:“出入生活,深潜生命,梁鸿鹰的《安放自我》堪称典范。自我很大程度由记忆构成,安顿记忆就是安顿自我,'安放’一词像一道光打在由语言构造的事物上,让人想起伦勃朗的画,无论明与暗都是时光,这光从生命最初的来处,指向文学的神秘归途。这光使最普通的事物具有了秩序与神性。”这一组从时光深处生长出来的文字,老去的儿子慢慢长成“父亲”的样子,姥姥庇护着最初的温暖与记忆,用以抵挡那“世界上最寒冷的早晨”,丈夫在给弥留的妻子梳头,儿子在给母舅亲人报信;你用回忆固执地抵挡离别,抵挡去者日以疏的命定。这一切让你难过,抛下书本想起自己和其他人类相同的处境与相似的分离。

请注意这些引文,这些篇首的引文构成一种节奏、一支安置情绪与记忆的锚,类似乐队演奏前的调音与定调。它当然是一种“安放自我”的隐喻,因为这些旁人的文字,因为有阅读的前史,我们能更平和从容地处理个人经验,不会让无限大的自我遮蔽认知视野,也更容易在比较的参照系里理清自我的来路和去处;也因为有阅读,我们就和这凡尘俗世、案牍劳形的日常划开了距离。是的,这位写作者公务繁冗,这种文体类似古代士大夫的书写,它的曲折和细密,像是本事之于李商隐,典故之于辛弃疾。这些引文还常常是多调性的和多义的,写作者似乎在说,我将要写下的这些经验的片段、这些“时间的颗粒”,可以从各个角度来排列组合和对应阅读,写作者鼓励一种非沉浸式的、更辽阔的、复杂的阅读方式。与一般的回忆散文不同,这种方式必定划定出理想读者与一般读者,它是一种教养的阶梯,即我不仅是在我的经验与语言里分享我的处境,它还必然是、只能是在全人类共同文学处境里的悲欢。它类似于一种小书目,一种教师般的分享,顺着我阅读视野里的图书馆,被我感召的读者可以与世界文学中其他伟大灵魂相遇。

请注意这种当代用典的方式,这些高度书卷气、极富教养的文字表达,从形式到内容深受翻译体影响的雅致汉语。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翻译文字,从俄苏古典文学到古希腊哲学再到当代法国理论与美国文学,熟悉上世纪80年代以来译介风潮的读者当有会心。不是卡佛也不是齐泽克,这些引文与当下更流行的翻译文字区分开来,有种泛黄的淡定的老派气息,仿佛上世纪80年代“再启蒙”的正午时刻那炫目之光遗留下来的光晕。这是深受上世纪80年代外国文艺滋养的一代人。那些年相伴相随的外国文学,构成许多心照不宣的审美与心智的认同时刻,这也是一种“岁月的颗粒”。如果阅读是一种邀约,审美的门槛则拉开另一种亲和之外的距离。这优美的精密的文字使你肃然,使你知耻而后勇,使你知道纸上的“文学共和国”有它智力的和美学的标准。

还是2016,我扛着琦君散文奖的奖品,一只温州琦君故里的青瓷花觚,叩开作家出版大楼6层总编辑办公室的门,送上这份组委会的托付与褒奖,那是他公事羁绊缺席颁奖式而委托责编代领的。梁老师邀我聊了一会天,聊天内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我在沙发上坐下,露出衣裙下的双脚时,突然想起他《到底能走多远》里写到的各种古今中西“脚的故事”,立刻缩手缩脚,自觉地把后跟脱了块漆、有点儿斑驳的高跟鞋朝沙发深处藏了藏。他当然是洞悉和强忍笑意的。

嗯,见师长,要正文字,整衣冠。

2

他1981年上大学。

在我心中,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最初恢复高考那几届大学生,是当代中国最接近理想知识分子的一群人。那是一个民族积攒了十余年的精华、企盼与激情于一朝迸发。他们在大历史的变动与激荡中几度起落,在行动中求知,知世情而了解底层。他们很少有后来某些学院精英们“何不食肉糜”式的凌空虚蹈。务实、勤奋、坚韧。他们身上有我称之为知识分子最核心能力的洞察力。

梁鸿鹰的求学和职业经历,是四十年前教育改革的一个缩影,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文学体制的一个缩影。这四十年里,梁鸿鹰由大学老师进而入中宣部文艺局,进而作协创研部,进而《文艺报》总编辑,可以说是我们称之为“当代文学”或“新时期”文学体制的内在参与者,从这个新的文学话语体系的学生与教师,到文学政策的参与制定者和执行者,再成为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见证者与同行人。他的身上长着半部当代文学史。

理解这样一位人物,当然不能仅仅从文本,而必须从事功、从人和历史的细节钩沉、从文学现场的具体语境,去理解他的坚守,他平和之中的坚硬,他对历史传承的责任,以及基于传承的守正创新。不是没有过挫折,我未感受到他的怨天尤人,反而在一个接一个的工作实绩中读出他的淡泊、行动力与决心。文艺气旋的中心容不下小布尔乔亚式的脆弱与消沉。

也许还有隐秘的文化因素,与人为善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下意识自我反省的诚实习惯,这使得你的气质远离激烈偏执而平和坚韧,你习惯用旁观者的眼光打量舞台中心,克制自我感动与抒情式的表演。你有着洞穿浮名功利的清亮的眼神。

我是自己成为文学从业者之后才理解这些的。他早年有两支笔,一支是文学批评,一支是翻译和外国文学介绍,近年又在各大文学杂志撰写散文专栏。当代文学内部的各种形式他都在探索、尝试。我甚至想,如果把他各种文体的作品编辑成一张报纸,是不是各个栏目由他一人统揽就足够了?从一个人身上分身出一群人,这还真是一位总编辑风格的写作方式,创新、多元、包容、可信赖、总体视野。

他是这纸上“文学共和国”的守门人。

3

他有一群1980年以后出生的朋友。

晓晨、阿曼、子钰、翩翩、尚恩、行超……《文艺报》这些年轻的记者编辑,是我见到的最没有媒体江湖习气、最具理想主义特征的一群媒体人;他们精神状态自由舒展不卑不亢,没有对权力或名声高位的追捧和媚态,对“小人物”和“小地方”也颇有点“齐物论”的平和真诚,可以想象他们遇到了怎样宽厚、平等、无拘无束的工作环境。当然他们也有可爱的自由率性,据说他们的梁总某次对《十月》杂志的陈东捷主编抱怨:我每天早上准点上班等着他们来,经常楼里就我一人,打电话求他们开会。东捷主编说:对啊对啊!梁总又说:我的指示他们经常咚咚咚跑过来怼,你说得不对要按我的来。东捷主编说:是啊是啊!两位领导互倒苦水,互认知音。

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从经典的外国文艺和理论批评版块,到最近两年“新力量”和“凤凰书评”,版面做得是风生水起,拳脚大展,当然离不开背后支持者如山的胸怀和如海的滋养。还不止于此,我说的是一份七十年的老报纸,它的总编辑和他率领的团队,依然葆有年轻而朝气蓬勃的精神力。常与变之间分寸的把握,守境与越界之间的想象力空间,才是考校守门人眼界、胸怀和功力的地方。小朋友们告诉我,他们的梁总出生于六一儿童节,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双子座,工作中的各种创新念头比他们还多,每件事能想出八个不同主意。

这真让我大跌眼镜。这个人如何能同时兼顾规矩和脑洞、守成和创新?但不久又遇到另一件吃惊的事。在我心里,他的外形和文风是高度统一的,皎洁如朗月清霜,挺秀如高山松柏,端正笔挺的仪态堪比他翻译文本里的旧贵族,什么时候见他俯身折腰啊?2020年末某次青年工作委员会召开武林大会,我记得主题是讨论《文艺报》的创新,他是我们这一组的主持人。会议从上午开到下午。不知什么时候主持人离席了,旁座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朝后看,只见我们的梁总,正俯身低头逐字逐句校改大男孩记者的会议报道。男孩坐在笔记本后,他弯腰站着,一只手扶在后腰,一只手在屏幕上指读比画,冬日午后的斜阳将两人罩在淡金色的光束里……

正是俯首只为孺子,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我想起了他笔下的父子关系,对这些孩子们,他的灵魂深处藏着一位掏心掏肺、手把手教的老父亲。这些未来的文学守门人们,也许正在厌烦父辈的唠叨与叮咛,对他们将要遭遇的责任与考验,对被选中的命运尚有天真未凿的未知与懵懂。一切留给时间吧,他们将拥有他们的“岁月的颗粒”。

转眼到了2021年。新年某位小朋友拉着我和他们梁总一起吃羊蝎子火锅。蒸汽欢腾中,梁总彻底暴露出双子座好奇宝宝本性,从男朋友到房租到服装潮牌包打听了个遍。这又像是那座边地小城里长辈关爱年轻人的方式。说好的长幼秩序和规矩呢?我边震惊边啃掉第五块羊蝎子。季亚娅你还真能吃啊!再加两斤羊尾骨!梁总皱着眉喊服务员。什么,还会缩脚藏鞋不?我正撸起袖子连手都顾不上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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