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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儿丨张士栋:一瓢黄豆

 长河副刊的书架 2022-01-12

上世纪60年代初,日子刚刚开始难过的时候,人们吃花生饼和棉籽饼,香酥的饼不用加工就可以入口——但棉籽饼是有毒性的,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胀肚拉稀。

后来就翻田野里去年遗漏的地瓜——这些地瓜翻出来多有霉变,没有办法,热水煮过以后也能果腹。再后来吃地瓜秧挖野菜。

家乡的大街小巷多有种植榆树,人称“保命树”。榆树全身都是宝,甜甜黏黏的树叶、绿黄色的榆钱都能吃,不像槐树叶那样吃了会肿脸。

当各种树叶都摘完了的时候,人们开始吃榆树皮。榆树皮的吃法比较独特,先是把剥离的树皮晒干打碎过箩成粉,再利用树皮粉的粘性裹拌野菜树叶做成菜团下锅蒸熟。

没有粮食的日子简直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家乡地处鲁西北黄河故道冲积平原,土壤属性使盛产的棉花全国有名,当地的家庭妇女昼耕夜织纺线织布,来满足一家老小的衣服被褥。

听说邻近的河南省粮食颇多,就有人拿布去河南换粮。父亲和村里几个发小去河南走了半个多月了,音讯渺无。

母亲有气无力地背靠在胡同口的一棵榆树上,春天的阳光照在大街上,但母亲并没有感到一丝温暖。

家里已经好几天无米下锅了,五个男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两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母亲实在想不出哪里还能找到充饥的食物。

这时,大街斜坡上的一扇朱漆大门响了一下,门开半扇处探出一张白皙慈祥的脸。

她向母亲招了一下手:“丫头媳妇,你过来一下。”(丫头是父亲的乳名,农村多有“狗子”“妮子”做乳名的,大抵是为了孩子长寿的愿望吧。)

母亲遁声望去,顺声应了一句:“九婶子,有事啊?”

这个“九婶子”,我叫“九奶奶”,是五服内的一支,先前开过染坊,生活稍有宽绰。

母亲爬上斜坡来到九奶奶跟前,随九奶奶走进大院。

在大院的西厢房,磨砖的地面上有整齐的五个大缸,按当地习惯应该是分别盛放玉米、小麦、高粱、黄豆和杂粮的,看每个缸的口径和高度都在一米以上,缸内外鎏漆,人们称作“皮缸”,缸的上面是两个半圆形相对的盖子,此时都是打开的,能一眼看到底。

九奶奶叹了一口气:“知道你家好几天揭不开锅了,我们家余粮也不多,还有点黄豆给你,拿回家给孩子吃吧。”

九奶奶弯腰从一个缸底舀出一瓢黄豆,倒进母亲撩起的大襟衣角。

母亲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干枯的眼角已经没有眼泪。

母亲后来经常说起此事,说拿一颗豆粒放到鼻子底下闻一下都是一种享受,放一粒黄豆到嘴里慢慢咀嚼,久久舍不得咽下。

她说这一瓢黄豆我们家不知吃了多长时间,这一瓢黄豆接济了我们的口粮,救活了我们全家,说一瓢黄豆是一瓢金豆都不为过,毕竟生命从来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九奶奶在75岁高龄无疾而终,我们兄弟在孝棚陪灵三天,感恩她的慈善之心,感谢一个女人能有这海天般的胸怀。

此后我们两家遂成至交,后代也一辈辈延续着这个传统,在修房盖屋、婚丧嫁娶、农耕商贾中互帮互助,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如今母亲和九奶奶都已驾返瑶池,每次回老家和九奶奶的后人举杯小酌,回忆老一辈的那些故事,不免心生感慨。

尽管人生蹉跎充满荆棘,但对于经历过死亡的人,还有什么困难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呢?

(已载1月13日《德州晚报》)

■作者:张士栋  ■编辑:王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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