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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母性”谈生育:每一次孕育都仿佛再造人类

 Daydream7600 2022-01-14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女性出版社创办者安托瓦内特·福克(1936—2014)发表了多部关于当代思想的重要著作,其中包括《两性:女性学论集》。这些著作将性别差异理论化,对生育问题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研究视角。在联合国大会上,福克大力推动女性权利的发展。她站在世界上备受威胁的那群人的一边,不管她们是寂寂无名之辈还是标杆人物,就像在她所引领的众多文化领域一样,她充分肯定女性对人类文明作出的不可估量的贡献。

福克在世时曾多次拜访中国,她非常期待通过出版自己作品的中译本与中国的女性做进一步交流。本文摘编自《两性:女性学论集》后记,为安托瓦内特·福克在2012年11月19-20日于马赛召开的“遇见母性:专业人士和初为人母”大会上的开场讲座,2013年被收入论文集发表。

每一次孕育都仿佛再造人类

文|安托瓦内特·福克

我不是分娩方面的专家,我只能跟你们分享44年来,也就是从1968年10月“妇女解放运动”成立之初至今,我所遇到的困难,引导大家如何去思考生育问题。

谈论生育问题或者说“母性”问题,要么让人联想到保守的“工作、家庭、国家”三部曲,也就是说“女人就是子宫”;要么让人联想到西蒙娜·德·波伏瓦提出的所谓解放的模式,“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这种模式抹杀了生育,回到“女人不是子宫”的命题上。

我的路径是完全不一样的:1964年我怀孕的时候,孕育的过程让我对两性差异问题思考了很多。生育对我而言就像一个要进行下去的活动的关键:不是意识形态上的活动,而是象征层面上的。

我的思想面对的是一种一神论、男性中心论、男性统治的文化,这种文化把孕育贬低成一种奴役:就像上帝需要男人,男人需要女人来繁衍后代。这一文化的代表,雅克·拉康不仅断言女性不存在,而且声称生育脱离了象征秩序,也就是说脱离了话语、言语和理性秩序。

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明白是儿子让女人成为母亲,是他让她在父亲的家中有了一席之地,让她变得合法,条件是对她而言他不是她情感的对象(弗洛伊德语),也就是说,她消失了,她只因他并为他而存在:母亲全身心都属于儿子,属于绝对的菲勒斯。我曾经对拉康说,在这种关系中没有父亲:只有儿子,让吞噬女人的父权制代代相传。

但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女孩也受到重视的家庭里,所以我会认为生一个女儿并为母女的自由而斗争是幸运的,反对对她们的奴役,反对处在统治地位的父权制把母亲和女儿分化。于是我的命运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这个女儿会让我变成一个女人,会赋予我存在的自由。成为千千万万女性中的一员。

受过“妇女解放运动”熏陶或享受到这些自由和权利的受益者们,她们都肯定了这种最初的欲望:我称之为创造力比多的生命冲动。今后,我们跟我小时候听到的种种把自愿怀孕说成是被迫怀孕的让人觉得脸红的说法已经很遥远了:“不小心怀上了”,“是他想要孩子”,“怀孕是为了传宗接代”……今天怀孕女性说的话都肯定了她们想当母亲、想生育、想赋予生命的意愿,这并不妨碍她们追求事业实现抱负。我们看到,法国是欧洲唯一一个生育率和女性就业率都最高的国家。

不过,虽然女性对国家财政的贡献巨大,然而生儿育女既不算在国内生产总值里,也不算在国民生产总值里;就算它没有被贬低、不影响外出工作,它也像是一种地下的、不为人所知的、隐藏的价值。平均每个女人生两个孩子——法国2012年的生育率和2011年一样,保持在平均每个妇女生两个孩子(来源:法国国立人口研究所);她们是“半边天”,但她们肩负起了全人类的未来,因为是她们在生儿育女,确保世代延续

还没有人计算过生两个孩子需要付出多少时间,18个月每天24小时整个身体不停地孕育,除此以外还要加上工作和几乎都落在她们头上的家务:女人是三重的劳动者。这是我们于1982年4月22日创建的妇女工会联盟的口号,为了让大家意识到女性同时肩负的三重工作。

图片来源:Pexels

20年前,当我向欧洲议会介绍我的“三重活力”理论时,我受到了不少嘲笑,这个理论我也称之为“3D理论”——人口、发展、民主。1994年9月在开罗召开的联合国会议上,提出了“人口和发展”,在1995年、1996年的欧洲议会,1997在新德里,我都充分肯定女性的主导作用,如果她们把三重负担转化为三重活力,这三股力量就像辫子一样,缺了哪一股都不行。

而今天,没有哪个一流思想家不把一个国家的人口当做国家财富的一个指标。而人口完完全全就是女人身体的直接产物。

今天我们汇聚一堂来谈论“母性”,因此会谈到母亲、父亲、孩子……但我想和你们谈论的是女性——那些还没有做母亲的女人、那些已经生过孩子或正怀着孩子的女人。

我想超越“母性”这个话题。每个女人,除个别例外,都有生儿育女的能力,也只有她有这种能力,因为男人一旦付出了精子,就对孕育完全失去了物理、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控制。而一个怀孕的女人还不是一个母亲,就像胚胎或胎儿还不能算孩子(以前我们称怀孕的女人为准妈妈,我们也说女儿有朝一日会从年轻女子的身份变成母亲的身份)。生育的的确确是女人生命的一部分。

哲学层面上的欲望是各种论文和长篇累牍的巨著研究的主题。而生育的欲望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漠视、引起恐惧、被搁在一边或被鼓励生育和保守的意识形态所操控……因此很少从自身的逻辑出发去思考。

然而,想要孩子就是欲望本身。在这一欲望中心,会有孕期焦虑症的问题。这是一个物理和心理双重问题:妊娠的女人应该把怀孕的身体和怀孕的心理调适好,甚至心理因素会导致假性怀孕,出现类似怀孕的症状,比如神经性妊娠。而拒绝怀孕会引起心理上的不育症,从而影响到有生育能力的身体。排斥养育孩子,有时甚至会导致母亲在婴儿一出生就做出弑婴的行为,这也表明了母亲的职责包罗万象,生养工作多么繁重,尤其是责任多么重大。我认为对孕育价值的否认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对这种特殊又普遍的经验的象征意义的排斥,这种经验目前还说不清道不明,没有拥有话语权,是对内在的排斥和抗拒,试图延续“这并不存在”的观念。

我读过一本精神分析学家克洛蒂·卡夏尔写的一篇名叫《与焦虑一起生活》的绝妙文章。“与焦虑一起生活”,对我而言就是怀孕那段时间。很久以前,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关于“《乡村牧师日记》中的焦虑和希望”的硕士论文;不能生一个孩子,于是这个牧师生了一个肿瘤……但乔治·贝尔纳诺斯(法国小说家、评论家)通过信仰和神秘主义,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作为第六感的焦虑,在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希望。妊娠的焦虑是即将到来的生命、即将来到的孩子的希望。心怀希望,就像期待一个孩子的来临一样

这就是我对妊娠的看法,既是诠释行为的场所——诠释了我的生殖性——也是很好的思想的场所。如果梦是通往无意识的“皇家大道”,也就是说,是象征化(这是梦的工作)过程的源头,因为,在睡眠中,做梦的主体仿佛回到了在子宫里的状态,那么在子宫里的生命,对孕育者和胎儿来说,为何不能是另一条“皇家大道”呢?这是1968年、1970年那段时间我有的一个想法,当时女人们宣称“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这一部分无意识的成熟属于我们自己。

如果存在两种经济,一种是菲勒斯经济,一种是子宫经济(或者说女学),我要强调在创造生命的时候子宫力比多的重要性,只有菲勒斯力比多是不能创造出生命的。

存在一种对女性作出的贡献——生命力——的无知和漠视。话说这种力量源自女人,从一种宗教的、形而上学的思维形式变成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的思维形式;这是睿智的生物学家弗洛伊德一直都指出的事实。

自从“妇女解放运动”开创以来,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工作,致力于让人们承认女性特有的能力是一种文明的能力,也就是说是可以象征化的,或许可能是人类人性化的所在,因为每一次出生,个体发育都蕴含着种系发育:每一次出生都重新打开了人性化的档案。女人既是档案员也是多种变化的携带者、孕育者、哺育者、保育员,说到底是人类文明的创造者。有人称之为女性特性。这是致力于人类文明的工作。一代代人出生,她们给予人类的不仅仅是生命,她们也在教化人性。

图片来源:Pexels

40年来,我都希望把生育的经验变成一场人类学革命。应该用女性的经验去思考,这将是伦理学的转向。这是人类成熟度的体现。

说到底,我是在为一个向女性致敬的运动振臂呐喊,自从人类之初,女性就通过孕育来赋予生命。我认为这种致谢的冲动一定会赋予人类一个伦理学的维度,不再把陌生人当做敌人,而是客人。对这一生命的无私馈赠心怀感激将彻底改变人类契约。

每一个经验都仿佛人类生命的起源。

每一次孕育都仿佛再造人类。

2012年11月19日

注:本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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