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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的书可谓本本皆值读，最重要的，能让人感受到阅读的乐趣和快感。记得还是在2012年接触了他的那本《曲院风荷》，在内蒙古赤峰附近考察几个矿山的路上，颠着看完的。 文人画是中国传统美学对于世界独一无二的贡献。文人画并非专业画匠画师画家作之，而是文人——也可以说士人、儒生、狂生，与作诗写赋一般，以最简单的笔墨为载体，抒发胸臆的艺术品。文人画也称为南画，挥洒泼墨，不论山水人物，都是用以抒发真性情，细读细品可以读出作者生命的真实，也通过这单个真实的生命，一窥背后宏大宇宙的本真之体。 十六观，来自《无量寿经》（具体参见之前的读书随笔），其有十六法门：日想观、水想观、地想观、宝树观、八功德水想观、总想观、华座想观、像想观、佛真身想观、观世音想观、大势至相关、普想观、杂想观、上辈上生观、中辈中生观、下辈下生观。 朱良志依据这佛学意指，选择了文人画史上著名的十六位文人，跨度为元明清三代，并对每一位牛人的意指做了归纳提炼，如黄公望的“浑”、梅花道人的“水禅”、云林的“幽绝”、沈周的“平和”、文徵明的“浅”、唐寅的“视觉典故”、陈道复的“幻”、徐渭的“墨戏”、董其昌的“无相法门”、陈洪绶的“高古”、龚贤的“荒原”、八大山人的“涉世”、吴渔山的“老格”、恽南田的“乱”、石涛的“躁”、金农的“金石气”。 其一是黄公望之浑。黄公望当过纪检官员，后辞职皈依了王重阳的“全真教”，自称大痴道人，传说他受过赵孟頫的指点。水墨山水笔力简淡而深厚，上古高意，喜欢稍用赭色。可谓越老，画越随意，越写意，也就越至臻高远。朱良志概括他为浑然，混混濛濛的意境。 浑，是文人画的理想境界，也是文人画理论中有关生命真实问题的重要概念之一。《二十四诗品》第一品为“雄浑”，描述一种天人之间浑然不分的境界，以显示“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的创造途径。文人画追求浑然元真气象，“浑”的问题，也就是“真”的问题。正因为有这种浑然一体的逻辑，所以反而丝丝入扣，营造出一种神秘和庄严感。 其二是吴镇之水禅。吴镇就是梅花道人，看这名号就知道此人的洒脱。吴镇是浙江嘉善人，从未出仕，职业就是村塾教师，致力于研习性命之学，算命为生。擅长山水和墨竹，尤其是竹子为其最爱，擅长干湿笔法混用。看他的笔法，虽近写意，但却又有严谨的透视感。除了竹子以外，还喜欢画渔夫图，清旷野意之趣很足，与他自己的生活一致。 梅道人的渔父艺术，所表现的就是一个乐在风波，志在飘荡，不求归途的自在优游者。这江心，这船上，就是他的“家”，他的“家”正在无家处。“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梅道人的渔父艺术极力创造一种远离“岸”的艺术世界，没有一个定处。 目前梅花道人的画大多藏在美国，我记得大都会博物馆里有一幅来着。 吴镇一生最重要的画题有两种，一是竹画，再就是渔父。渔父，是中国文化的老话题，最早可见于楚辞。唐代之前，一般将渔父作为隐遁的代语。唐时这一思想发生了变化——张志和往渔父主题中加入了禅学的意义——从梅花道人的解释来看，渔父的主题内涵包括：一是拥抱风波，出入风雨，卷云舒浪是常事，而不是遇风波就退缩；二是无家可归，人世多险恶，不若在江湖；三是无所住，无所滞留，无所关怀，不被物所牵累。 三是倪瓒的幽绝。倪瓒知名度比较高，他研习的是董源和赵孟頫，也是越老越平淡，越老越惜墨如金。他的画，特别喜欢用干湿笔，疏林彼岸，旷远幽深。竹子也是，寥寥数笔，逸态横生。所画的山水，皆是有屋而无人。倪瓒的兄长和黄公望一样是道士，元代的道士很吃香，估计就是因为丘处机的缘故，所以倪瓒家境非常好——能有自己的藏书阁，所以能够读书研画。他后半生主要用于游历，随手写画。 他的山水画的程式化倾向非常突出，如学界所说的“一河两岸”，亭子作为云林山水的重要道具，等等。倪瓒通过他的视觉语言，斩却脉脉的寒流，截断天上的流云，斥退八面的来风，削去一切事件，将时间抽去，将人活动的区域抽去，还一个宁静的天地，一个绝对的时空，从而将人赤裸裸、活脱脱、无依靠的灵魂突出出来，在荒天古木中的孤亭中，与荒穹碧落对话。 格调非常之高，朱良志概括为幽绝。 《容膝斋》可能是倪瓒最有名的作品，画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容膝，容下膝盖之意。“审容膝之易安”，意为在狭小的房子里，心却可以冲澹、平和。 看到没有，一个人，一个动物也没有。 其四是沈周的平和。沈周，吴门画派创始人，毫无疑问的大家，也没有出仕，连考都没考过，完全凭诗画才华获名。他诗如白居易，字仿黄庭坚，唯独绘画能自创一派，被后世公认为明代第一。他所住的地方有流水、竹子、亭子、房舍的美景，图画、书籍、焚香的炉鼎和酒杯充足而交错摆放，四面八方的名人来拜访他，追随他，以致没有空闲的日子。 他就像农家老者，虽非躬耕，但心总在大地中、山水中、凡常之事中。随物赋形，成了沈周的家风。将绘画变成实在情景的记录——不是记录具体生活经验，而是写当下生命体验。 沈周很神奇的有自知之明，他四十岁以前，从来不画大幅作品，而在小册子上殚精竭虑，他的《东庄图册》就是为朋友的庄园画的写生，连人家祖先堂供的祖宗肖像也傻乎乎地描摹进画面，可爱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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