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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兵科丨鹁鸪门请留下我最后的亲情

 读在现场 2022-01-19


自母亲走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个地方。

就像羊羔断了奶,河床断了流,记忆断了片。

鹁鸪门在桃花岛上,那是个依山傍海的小渔村。村子不大,母亲曾说,她的大嗓门就可以从村后的山冈掠过整个村庄。

外婆共生了五个孩子,除了我的母亲嫁到了外岛,我的姨娘和三个舅舅都留在了那个地方。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母亲三岁时外公走了,母亲七岁时外婆也走了。哪怕是定格在黑白岁月里的一张模糊的脸,也没有。我曾问过母亲,外公外婆长什么样?母亲说她也有些记不起模样了。

外公是个渔民,长年累月漂泊在汹涌而苍茫的大海上,一口风一口浪喂养着五个儿女。可惜外公走的太早,在一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汹涌的海水吞没了外公的船吞没了外公强健的身体,也吞没了外婆的依靠和儿女们童年的幸福。外婆整日整夜的流泪,没多久,她的眼睛就哭瞎了,她的身体像深秋的落叶日渐枯黄,还没有把一群儿女拉扯大,4年后也狠心地撒手而去。

从此,苦难和艰辛翻过鹁鸪门贫瘠的山冈,裹着呜咽的山风,穿过了外公外婆留下的儿女们瘦弱的身体还有几十年的岁月。在村后贫瘠的山冈上,舅舅们瘦小的身体若隐若现,他们一锄一锄地开挖山地,贫瘠的泥土里长出贫瘠的番薯和玉米。后来,舅舅们一个个又都下了海落了船,除了海,也唯有海,才能延续鹁鸪门男人们世代与船相连的生命。哥嫂养大的母亲,从小就很出挑,胆儿大嗓门也大,像山冈上一朵醉了春风的杜鹃。18岁那年,她一个人去了沈家门养殖场工作,在那里认识我的小姑,也就有了她和我父亲的一段姻缘。当时舅舅们都极力反对,但母亲说,什么苦什么累她都可以忍受,只要有一个暖心的人,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父亲退伍后,母亲生下了姐姐和我。

虽然海曾经带走了许多东西(包括外公后来还有大舅的生命),但有些东西却是海带不走的。那就是男人和大海之间的征服。后来我去鹁鸪门,那里有许多的船,还有渔民古铜色的脸,我在那里读到了许多与大海有关的东西。当我沿着血缘传承的脉络,置身于村庄幽幽暗暗的生活细节里,触摸那里的每一寸泥土传来的乡愁,我仿佛也感受到了外公外婆和她的儿女们曾经经受过的苦难和艰辛。站在村后的山冈上,浩荡无边的海风一次又一次从我的身上掠过,让我想起了外公的渔谣还有舅舅们的船。

小时候,母亲带我和姐姐去鹁鸪门。那时从六横到桃花要坐二个多小时的轮船,船到桃花港,碰到落潮时还不能直接靠上码头,要用小船把客人一批批驳过去。从茅草屋到鹁鸪门,还要走上一条很长很长的山路。那卵石铺就的山路弯弯扭扭,其间还要翻过三个低矮的山冈。走累了,母亲总会带我们到住在山岙里的人家休息一会,喝上一口凉水。走到鹁鸪门时,天幕已快拉下了,星星眨起了眼睛,村里点起了灯火。从山门口望下去,整个村庄笼罩在昏黄的灯火中,明明暗暗,密密疏疏,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村口,村民们见到母亲,惊喜地喊着:“小梨,侬回家来了。”大嗓门的母亲也一一叫着她们的名字。回家真好。粗犷的渔民一把抱过我,放到高高的网堆上,说:“六横小弯来了。”生性胆小的我却哭了。母亲在一旁笑着说,叔叔伯伯们逗你玩呢。而姐姐的口袋里已经塞满了伯伯婶婶们给的糖果。

去鹁鸪门,母亲总要去看一个老人,母亲让我和姐姐喊她大外婆。大外婆很和蔼,让我想起自己的外婆,外婆如果活着就和她一样,会摸摸我们的脸,也会在我们的口袋里塞上许多糖果。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小时候就住在大外婆家里,一直到长大成人,她待母亲就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小时候,我和姐姐去鹁鸪门,都是住在大外婆家。大外婆的儿子最喜欢我了,每次去他都会给我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而我也喜欢和他睡在一起听他给我讲那些大海深处的古灵精怪的故事。大外婆就一个儿子,我也很亲的喊他舅。其实对于我来说,这块土地上的人我见着都有一种亲,因为他们是和我的亲人生活在一起的人。


大外婆来过我们家一次,她眼戴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给我和姐姐缝制棉袄的情景至今让我难忘,在大外婆的身上我体味到了那种久远的亲情。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了,大外婆就没有再来。但每次去鹁鸪门,我都会去看一下大外婆,和她说一些话。回来时,大外婆每次执意送我到村头的那个山门口,当我回头时,大外婆那瘦小的身影和她背后沧桑的鹁鸪门就这样深深烙在我的生命里。

母亲生重病期间,她多次问我,老家怎么没有人来,我知道她想家了。尽管当初舅舅们都不答应这门亲事,母亲和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时的隔阂,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母亲怎能忘了那血融于水的亲情?又怎能忘了那多次在梦里出现的鹁鸪门?

我跟母亲说:妈,等病好了,我陪你回去。母亲苦笑了一下,吃力地摇了摇头。母亲知道,她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痛苦地闭上眼时,我知道,她唯一能带走的只有年轻时留在鹁鸪门的回忆了。

外公走了,外婆走了,大舅走了,二舅走了,大外婆走了,母亲也走了,亲人们一个个都离我远去。在贫瘠的山冈上,我看到的是亲人们远去的苦难的背影,看到的是身穿白衣送别的人们和飘荡的纸幡。

想想有将近十多年没有去鹁鸪门了,现在岛变美了,村也变美了,姨娘和小舅的生活也变好了。去鹁鸪门也不用再走弯弯扭扭的山路了,公交车和私家车可以直接开到了村口。有一次去桃花岛参加一个宣传培训,回程时车沿环岛公路经过鹁鸪门,我把脸一直贴在车窗上,变了模样的村庄让我觉得陌生,但陌生的情愫里却传来熟悉的亲情,一寸一寸慢慢渗入我的骨髓,有一种痛。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坐在高高的网堆上的自己,看到了叔叔伯伯们扛着网具的古铜色的背影,看到了舅舅们在山冈上开垦的瘦弱的身影,泪水一下子湿润了我的眼眶。

我的鹁鸪门,我的亲人们。

对于鹁鸪门,我真得别无他求,就留下我最后的亲情吧,哪怕是用我贫瘠的文字和肉体来覆盖这海水围绕的家园。也许对于我来说,鹁鸪门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但不管怎样,它是外公外婆和儿女们的家,它或许会始终留在我荒草萋萋的记忆尽头。


作 者 简 介

虞兵科,男,浙江省舟山市人,生于70年代,舟山市作协会员。生于海边,长于海边,用文字记录大海,9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但不好发表。出版有散文集《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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