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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篇日记,让你品味苏东坡人生盛宴的至味

 狐眼碌碌 2022-01-21


《记游松风亭》:北宋哲宗亲政,晚年的苏东坡与好友章惇翻脸,变得不共戴天,当上宰相的章惇将他发落去了惠州。
 
东坡住在惠州的嘉佑寺,后山山顶有个松风亭。东坡有一天想爬到松风亭看看风景,但感觉脚力不好,打算到了上面就在那里休息。
 
但走了半天,远远看见亭子一角还在远处的树梢上,不由得心生沮丧:这么远,怎么走得到?
 
他自言自语:“那我就在这里休息为什么不行呢?”
 
一念既起,感觉就像一条上钓的鱼忽然脱钩。东坡在日记中写道:一个人要是有这种觉悟,就算是两军对垒,战鼓雷鸣,往前会死在敌人手里,后退要军法从事,在那种前后失据的情形下,也不妨淡然处之,先歇上一歇。
 
“我就在这里休息为何不行”,佛家的说法叫“不执”,不执不是躺平,而是“随遇而安”。萨特有一句名言:如果不让我爬这座山,我就改爬另一座。沈从文不写小说之后,成了一位卓越的古代服饰学家。
 
东坡贬到惠州,虽然还挂着“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职务,但只是保留一个级别,既无事可办,更无单可签,更悲催的是,那个善解人意、一直跟着他的侍妾王朝云也染疫死在了惠州。
 
日子过成这样,但东坡并没有得“抑郁症”,唉声叹气不能自拔,他真的就在惠州“休息”了,并不盼着再时来运转什么的,始终充满着乐观主义精神,“行遍天涯意未阑,将心到处遣人安”,心放下了,入眼时皆风景,栖身处即乐园。
 
好友黄庭坚写诗赞他:“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醉和渊明诗……”
 
无人不知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就写于岭南。他在惠州还写过更“过分”的诗: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本来是一枚病容恹恹的白头老叟,道人为了不惊醒他,钟声也敲得特别轻。东坡像一条生命力旺盛的鱼,在什么样的水里都能活,而且泼喇喇地游,什么环境似乎都能为他加持能量。
 
章惇读到这诗气坏了:这家伙还这么快活!年轻时他们可是“基友”,两人一起郊游,看到一块崖壁,就在独木桥对面,东坡不敢走,章惇却蹭蹭蹭走过去,挥笔写下“章惇苏轼到此一游”。东坡笑他死都不怕,以后一定敢杀人。
 
章惇虽然是世家子,还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心里蔫坏,因为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于是把已在惠州买地建房的东坡,再次贬到孤悬海外的“”州,把苏辙也贬到“雷”州。
 

据称此地乃东坡桄榔庵
《在儋耳书》:苏坡刚到儋州,有一天与朋友喝酒,喝得有点“嗨”了,在一张纸上,信笔写下当时的感想——
 
我刚到海南时,看到四面大海茫茫,倍觉凄凉,想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岛呀!
 
一会又想到,天地在宇宙的海洋中,世界在浩淼的大洋中,中原之国也在海的包围中,谁生下来不是在一个“岛”上呢。
 
就像把一盆水倒在地上,一只蚂蚁趴在一根草梗上,四面没有出路。过了一会水干了,蚂蚁急急逃开,见到同伴时流着眼泪说:“差点见不到你了!”其实抬头低头之间,就有四通八达的路。
 
东坡说自己“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他笑什么?他是顿时悟到,自己竟然忘了人人都是困在不同的“岛”上这个理。

东坡在“蛮荒瘴炎之地”的海南过得自然不好,“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一度还住在椰林中搭的“纯生态”桄榔庵,漏雨漏风、蚊蝇老鼠,甚至毒蛇恶兽也在所难免。
 
但他却觉得“海南万里是吾乡”,自己前生就是儋州人。正是这种不怨天尤人的通达,让他把苦哈哈的日子过得自足自乐。
 

合影于儋州
《书上元夜游》:在儋州一次元宵节晚上,几个老书生找东坡,说月色融融,夜风凉爽,先生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东坡一时兴起,和他们东游西逛,去了城西的寺庙,又经过小巷子,看到汉人跟土著杂住,杀猪的、卖酒的,点灯做着买卖,市井熙熙攘攘。回到家三更鼓响,家里人已睡了一觉了。
 
东坡放下柺杖,自己觉得好笑。儿子苏过问他笑什么,他没说,想到一件故事:韩愈有一次钓鱼没钓着,还想到更远的地方去钓。
 
东坡是微信“呵呵”的鼻祖,经常自己发笑。他笑自己一个六旬老头,习惯了早睡早起,人生的热闹早已与己无关,用现在的话,进入了做“减法”的时候,却被一班老友唆窜,夜里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原本也没想过要获什么,回来放下柺杖,听到家人的鼾声,暗自发笑:我这是干什么呢!要是躺下早已睡了一觉。
 
古人很多这类故事。晋朝的王子猷雪夜喝酒,外头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他站起来念了几句诗,想到朋友戴安道,马上找了条小船去寻他,撑了一夜船,到了戴宅门前却掉头回去,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来乘兴而来,现在兴致没了,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主人呢。
 
苏东坡在日记中说:什么叫“得”?什么又叫“失”?人生不就是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吗?韩愈当年没明白这个道理,钓不到鱼还想到远处再钓。钓鱼本来就是为“钓”而钓,并不是为“鱼”而钓,连那些出海的人也不是都能钓上大鱼的。
 

合浦月饼小镇
《记苏佛儿语古》:1100年,东坡从海南儋州获得大赦回到大陆,在合浦廉州住了近两个月。名声在外,三教九流、士子凡夫,经常有人来访。
 
有个82岁的卖菜老头苏佛儿找上门,眼睛像小孩一样闪闪发亮,自称从12岁起就吃素修行,一直单身,家里三兄弟都持斋守戒,大哥九十二,二哥九十。
 
苏佛儿谈起生死来头头是道。他住在廉州城东南六七里,有一次卖菜时见到一个老人,对方劝他“心就是佛,戒不戒荤没有关系”,苏佛儿跟他说:“千万不要这样想。凡夫俗子都缺乏定力,很容易随大流。”那个老人连声夸他说得有理。
 
苏佛儿显然在向东坡“炫耀”自己对持戒的见识。东坡在日记中记录了苏佛儿告诉自己的这段“古”——用佛教的话,叫“公案”,没作任何评论,但你感觉得到他对这个卖菜老人悟性的欣赏。
 
东坡自己集“儒释道”三教于一身,厉儒行,持佛性,秉道心,其入世情怀和出世觉悟少人能及。随缘适性的他赞许合浦这个一面之交的土著老头,因为他知道,的确有很多人并无持戒之心,却用“酒肉穿肠过,菩萨心中留”为自己作掩饰。
 
苏轼曾写过一则日记:一些僧人为了喝酒食肉,把酒叫做“般若汤”,把鱼叫做“水梭花”,把鸡叫做“钻篱菜”,“这有什么用呢,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苏东坡的诗好,词好,这些日记同样好。他是超常的“敏感体质”,经常被生活的“毛球”挠中痒痒,禅机妙语如金沙洒落,读懂了它们,就明白是什么“烹就”了他的人生盛宴:宠辱不惊,甘苦自承,“没心没肺”,有滋有味。
 

合浦月饼小镇博物馆

附原文:
《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在儋耳书》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 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子,念此可以一笑。

《书上元夜游》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记苏佛儿语古》
元符三年八月,余在合浦,有老人苏佛儿来访,年八十二,不饮酒食肉,两目灿然,盖童子也。自言十二岁斋居修行,无妻子。有兄弟三人,皆持戒念道,长者九十二,次者九十。与论生死事,颇有所知。居州城东南六七里。佛儿“尝卖菜之东城,见老人言:'即心是佛,不在断肉。’余言:'勿作此念,众人难感易流。’老人大喜,曰:'如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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