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讲述是京都灾害连连、尸横遍野,一个被主人打发的仆人犹豫是否要做盗贼,他在目睹一个老太婆拔死人头发时,对罪恶感到反感并断然摒弃了做盗贼的念头。但是当老太婆告诉他自己是为了还钱求生并对所为不以为然时,仆人突然决定作恶求生,并剥下老太婆的衣服绝尘而去。 仆人是怎么从一个绝望的彷徨者变为一个罪恶的审判者又最终变成行尸走肉般的作恶者的呢?芥川以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画进行了深刻的伦理阐释。 一开始,生计所迫的仆人就想到要去做盗贼。“仆人固然对不择手段这点给予了肯定,但想要使这'而若’有个结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除非当强盗’。问题是仆人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对此给予进一步认同。”仆人“没有勇气”“认同”一方面是担心做盗贼要承担的风险,但更重要的是无法跨越内心的是非观。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正在拔死人头发的老太婆,他内心的犹疑消却了。“老太婆右手举着燃烧的松明,正在细细审视一具死尸的面孔。死尸头发很长,想必是女尸。”“这时间里,只见老太婆把松明插在楼板缝上,旋即双手按住眼下死尸的脖子,恰如老猴子给小猴子抓虱,一根根拔起那长长的发丝。头发丝顺手脱落。随着头发丝的一根根拔下。”见到这一景象,“恐惧感从仆人心中一点点减却。与此同时,对老太婆强烈的憎恶则一点点增加。不,说对老太婆或许不够准确,应该是对所有恶的反感正在一分一秒地加剧。”对于仆人而言,对于恶的本能反感使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坚定、澄明,祛除了生存和利益对良知的遮蔽,唤醒了他内心趋善弃恶的巨大力量。因此“如果有人向这个仆人重新提起他刚才还在门下考虑的是饿死还是为盗的问题,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
当得知老太婆用头发来做假发时,“仆人对老太婆意外平庸的回答很感失望。与此同时,刚才憎恶和冷冷的轻蔑又一并涌上心头。”庸常的答案瞬间冷却了为惊悚图景战栗、为炽烈的正义感激动的仆人,他心里残存的是本能的厌恶和抗拒,但是已经不再强烈。 而这个匍匐在死尸上,对死亡毫无敬畏的老太婆作了一番让人震惊的价值判断。“这些死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的。我现在拔头发的这女人,就曾把蛇一段段切成四寸来长晒干了,说是鱼干拿到禁军营地去卖。若不是得瘟疫死了,怕现在也还在干那种营生。听说禁军们都夸她卖的鱼干味道鲜美,竟顿顿买来做菜。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若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这个老太婆从求生本能的角度出发原宥、包容了卖蛇女人的所为而非对其进行道德评判。她自己也确乎为生存所迫,以至于泯灭了对于死者最基本的尊重,甚而可以说利欲熏心人性消弭。但是,如果我们从老太婆生存超越道德的判断思路来看,她的所为也并非是仆人所主观认为的“不可饶恕的恶”。 如果说老太婆是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尚能自洽的辩解的话,那么她在道德上于己于人的含糊态度给予了这个仆人“某种勇气”,即作恶的心理依凭,在本就人心惶惶的情境中彻底消解了他的良知和信仰,让他全然滑入自私和堕落的人性深渊,他抢走了老太婆的衣服,践踏老弱妇人的尊严,做出了比老太婆更让人不耻的事情,成为真正的盗贼。老太婆的一番话只是将仆人的潜藏已久的恶彻底激发出来了而已,这个没有灵魂的小人物成为充满罪恶的绝望世界又一个助纣为虐者。 小说《罗生门》呈现了一番末日景象,空旷无人、不知所踪的蟋蟀、连年的灾害、信仰的沦丧、遍野的尸体、食死人肉的乌鸦、伏在死人身上的攫取生机的老太婆和泯灭最后一丝人性的仆人,预演了物质穷竭、精神死灭的境况下人类相互蚕食人性的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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