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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铺里细数人生,照见那些热气升腾的民间生活

 明日大雪飘 202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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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市井上灯初,

取次停门顾客疏。

生意数他茶馆好,

满堂人听说评书。

城市的历史应该如何书写?围绕1900-1950年的成都茶铺为中心,运用田野调查、官方档案和小说诗歌等资料,以微观史学的研究取向和深描的文学写作手法,王笛保持了字字有依据的历史写作传统,在《那间街角的茶铺》中把茶铺这个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间描绘得栩栩如生。在他笔下,茶铺中体现的不仅是日常生活、大众文化,也有一座城市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秩序。

在王笛看来,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中,承载着曾经有过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如果没有人记录下来,就会在历史的烟尘中消散。“我们的民众虽然没有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们每天都在切切实实地生活着,从古代到现代,中华文明发展到今天,都是跟历史上生活的普通人分不开的。我们虽然不知道个体的名字,但是我们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记录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思考。”

为什么会选择将历史研究写得如文学作品般生动易读?王笛认为,文学和历史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两个不同的领域,因为在文学上来说,写小说是写历史。如果是纪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在记载历史。文学家通过他们的眼光来反映对现实的观察,以后就是研究历史的第一手材料。对他而言,关于成都的历史研究中倾注着他个人的感情,这些感情也投射在文字中。“历史研究者可以从文学家那里得到一些启发,因为他们讲究叙事的有趣、文字的活泼、故事的引人入胜,而不是罗列历史资料,或者进行枯燥的分析和讨论,而是力求把所写的对象更生动地展示出来。从这个方面来说,历史研究者确实可以向文学家学到很多东西。”

那间街角的茶铺(作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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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HOUSE

生意属他茶馆好

有许多人依靠茶馆为生。除了茶铺的店主之外,还要雇佣许多工人,包括堂倌、烧灶的瓮子匠、挑水的水夫,等等。还有许多小商小贩、算命先生、掏耳师、擦鞋匠等,也依靠茶铺为生。

茶铺为许多人提供了谋生的机会。

另外,像肉店、饮食摊也常靠茶馆拉生意。人们买肉以后一般喜欢到茶馆坐一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吃肉对普通人家是一件大事,他们有的甚至一月才有一次。

人们可以想象一个贫民去市场上买肉时的心情。他提着鲜肉来到茶馆休息片刻,在回家之前与他人共享欢悦,甚至还有某种炫耀、让人嫉妒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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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人们在饭后也喜到茶馆喝茶。为买卖方便,肉摊和小吃摊总是摆到了茶馆门口。茶客可以请堂倌出门为其购买食物。这种小吃服务,实际上延长了人们在茶馆的逗留时间,人们不用迈出茶馆一步,便可解决肚子问题。

茶铺较之其他生意要稳定得多,即使在经济不最气的时候,茶铺也较少受到波及。正如一首竹枝词所称:

萧条市井上灯初,

取次停门顾客疏。

生意数他茶馆好,

满堂人听说评书。

茶馆投资少、回笼快而且利润不菲。茶馆老板总是对其雇工和配茶的方法保密,对其利润也是秘而不宣。

有人说,如果将茶、煤、人工、租金的总成本看作一个单位,茶馆利润在二三倍之间,换句话说,茶馆对投资者的回报大概是其原始投资的二三倍。可能这个估计过高。据《通俗日报》的报道,1910年,悦来茶馆的股东每10两银的投资获得了1.67两的分红和每月0.8%的利息。这样,这个茶馆的投资者在1909年的投资,获得了20%-30%的利润,较之其他行业,如此回报也相当不错了。

为了确保利润,茶馆使用了很多方法吸引顾客,一般是延长营业时间,抓住老顾客以及提高服务质量。通常茶馆的营业时间是从早晨5点到晚上10点,但各茶馆亦按各自情况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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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棉花街的太和亨茶铺地处一个蔬菜市场,菜贩一般在开市之前到茶铺喝茶,因此该茶铺在清晨3点即开门营业。而在湖广会馆的茶馆则在午夜12点以后才打烊,以便于春熙路、东大街一带商业繁华地区店铺工作的师徒们在关门后到此打发时光。

茶铺对清晨顾客总是另眼相看,因为他们一般都是常客,其茶碗中的茶叶往往多于他人。

另外,茶铺也尽量创造一个悦目的环境,紫铜茶壶亮可照人,桌椅整齐干净。在长期的经营过程中,茶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这种文化有机地和这个城市和市民结合在一起,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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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HOUSE

茶馆的灵魂

茶铺里边的堂倌,他们有独特的掺茶的技术,嗓门很高,充满热情,幽默有趣。人们称他们为茶博士,这些堂倌创造、传承、解释、发扬、丰富了茶馆文化,他们散布在整个成都的茶铺里。

他们有许多不同的称呼,如堂倌、茶房、么师、提正堂、提壶工人等,但“茶博士”成为他们最经常的“雅名”。虽然“茶博士”这个词带有点谐谑的味道,但也的确反映了他们高超的服务技巧、对茶的独到知识以及丰富的社会经验。他们用特有的声调来迎送客人,增进了茶铺热闹的气氛,路过的行人也被感染,被吸引过来。

从堂倌的服务态度上,似乎顾客待得越长越好。位子不够了,加椅子便是。成都人就有这个怪脾气,清静的茶铺他们会怀疑生意不好,留不住客,越拥挤他们越要去,觉得这个茶铺一定是好茶铺,茶客心中总是有一个打米碗的。如果茶铺挤得水泄不通,不正说明茶铺合顾客之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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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茶博士”到底是怎么来的呢?并不是因为这些人见多识广,了解社会,懂得世故人情,对茶也非常有了解,所以叫他们“博士”。“茶博士”这个词出现的时间还是很早的。在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就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宣尉江南,陆羽来见,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手自烹茶,口通茶名。茶罢,李公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煮茶博士。”

而且在唐宋时期,社会风俗喜欢以官名谑称百业,如医生称郎中,地主称员外等,所以有“茶博士”之称。在冯梦龙的《三言两拍》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有“酒博士”的说法。如《喻世明言》第三卷,“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

在成都,“茶博士”经常被认为是“茶馆的灵魂”。虽然老板或掌柜负责经营,但其主要角色是坐在柜台后面,分茶叶到碗里,收堂倌交来的钱,将已配好茶的碗清点给堂倌等。而堂倌才是直接与顾客周旋的人,他们的态度和服务质量直接关系到茶馆是否能吸引更多的顾客。两者不同的角色反映在当地的一则俗语中:“长官不如副官,掌柜不如堂倌。”

丰富的廉价劳动力也降低了茶馆的经营成本。堂倌的工资,一般按其所售茶的碗数来计,大约日所得在七八碗茶的价钱之间。

不过,堂倌也有一些外快,如卖白开水的“水钱”归堂倌所有,而常常多于所挣工资。居民常到茶馆的灶上炖肉燃药,伙夫收的“火钱”照例归为己有。其他勤杂工则按月付给工钱,其饮食由茶馆提供。

堂倌为茶铺中最显眼、最忙碌之人,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经常是饭一吃完便开始工作,甚至边吃饭边干活。一个民谣曾给予他们以生动的描述:

日行千里未出门,

虽然为官未管民。

白天银钱包包满,

晚来腰间无半文。

还有这么一个顺口溜:

从早忙到晚,

两腿都跑断。

这边应声喊,

那边把茶掺。

忙得团团转。

挣不到升米钱。

反映了他们在工作场所的真实处境。

堂倌热情为全体茶客服务,当有顾客进来,堂倌立即招呼“某老爷请”“某兄弟请”“某先生请”等,带领其到位,问要何茶。如果是熟容,甚至不用问便把茶端上了。

顾客经常一到茶铺门前,便会听见堂倌的声音在吆喝:“茶来了……开水来了……茶钱给了!多谢啦!……”堂倌必须立即答应顾客的召唤,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服务周到,使大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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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经验的堂倌有着高超的掺茶技术,哪怕站在一米开外,也可以准确地把开水冲入茶碗中,而不会有水溅在桌子上。一个传教士是这样描写堂倌的:“长嘴茶壶列成一排,闪亮发光,自豪又有技术的堂倌把滚烫的开水从高处冲进有绿茶的碗里。”

堂倌的反应要快,以便能立即回应顾客。他们的吆喝逐渐形成一种非常特别的风格,在高峰期,即使是人声鼎沸,顾客仍能听到堂倌一声又一声的回应,顾客并不介意他们抑扬顿挫的吆喝,相反,那些变化无穷、诙谱风趣的长呵短唱,为顾客增加了许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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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HOUSE

火头军与水烟贩子

其他茶铺工人也体现着强烈的茶馆文化和传统。瓮子匠——烧水的工人——可能是仅次于堂倌的重要雇员,不过他们不用在茶铺里来回奔忙,也不直接与顾客打交道,但他们的工作并不轻松。

他们在黎明前就起身,把炉子捅开,烧火准备开门营业,天不亮许多茶客便要到茶铺喝早茶。一直忙到半夜,当堂倌已经结完账,他们还得仔细用炭灰把火盖好,留下火种,以便第二天清早开灶烧水。

他们经常是满面尘灰,夏天还得忍受酷热。他们还得尽量节约煤炭,同时又要及时提供充足的开水,并能够根据一天的“涌堂”(高峰时间)和“吊堂”(清淡时间)来调整火候。要做到这一点,亦需长期的工作经验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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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子房对茶铺来说十分重要。一般瓮子有两个部分。一是“茶水灶”,用黏土砌成,面上是一个厚铁板,上有十来个“火眼”,每个火眼置一个铜壶或生铁壶烧开水。

另一部分是一个或两个大瓮子,一装河水,一装井水,大约可以装一两吨水,这样可以充分利用茶水灶的余热烧热水。热水也可以卖给附近居民使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成都人过去把烧开水的房间叫“瓮子房”,把烧水的人叫“瓮子匠”。

另一个茶铺里独特的行业是“装水烟”,又称“装水烟娃儿”,来成都的外国人称他们为“烟草贩”。装水烟有两个袋子,一个装烟,另一个装几根铜管和纸捻子。他一般拿一个大铜水烟袋在左手,一根燃着的捻子在右手。

水烟管很长,经常可达两米多,这样他很容易把烟管伸到茶铺的另一边。如果烟管还不够长,他还可以将准备好的管子接起来,这样,即使是热闹得水泄不通的茶铺,他也可以为坐在远处的顾容提供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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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服务方式的发展,说明茶铺非常拥挤,在那里谋生的人会想方设法来方便顾客,一些独特的服务方法和文化现象便应运而生。

李勃人在《大波》中,对装水烟有这样的描述:

装水烟的矮子老远就拐了过来。晓得学生是不吃水烟的,把一根两尺来长的黄铜烟嘴只朝吴凤梧肩头上敲着。

“瞎了眼吗?难道我有两张嘴,一张吃纸烟,一张吃水烟不成?”

矮子瞪了他一眼道:“总爷,怎吗还是这们毛法?”

“你晓得我是吃粮子饭的?”吴凤梧奇怪起来。

“两年前就认得你了。两年前你就是这们毛法,不开口骂人,好象过不得日子似的!”

恰逢靠街有人喊水烟,矮子才悻悻然拐了过去,口里还叽里咕噜地没停歇……

吴凤梧也笑起来道:“记起来了。这矮子原来在皇城坝吟啸楼茶楼装烟,难怪认得我。”

这里所谓“吃粮子饭”也就是当兵吃粮的意思,吴凤梧过去在打箭炉外的川边巡防新军里当过管带,所以矮子称他为“总爷”,这是老百姓对当兵的——无论官兵——的一个通常的尊称。

茶铺中还使用大家都理解的“行话”。例如,在一个茶铺开张的前一晚,要举行仪式,称“洗茶碗”,或叫“亮堂”,该晚提供免费茶给客人,他们大多是老板的亲戚朋友或地方的头面人物。

这个仪式不仅是为了开张大吉,也是争取地方权势人物的保护。

茶铺一天的生意也有闲忙之分,如前面提到的忙时称“打酒堂”,闲时称“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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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买不起茶,可以买白开水,茶铺允许顾客自己带获叶到茶铺泡,也只需要付开水钱便可,称“兔底”,或叫“玻璃”。

根据晚清傅崇矩所编辑出版的《成都通览》,在茶铺里经常使用的词汇还有:

附近居民到茶铺买的开水和热水:出堂水;

茶叶:叶子;

把茶叶放到茶碗里:抓;

碗里茶叶多:饱;

茶叶少:吝;

掺第一道水:发叶子;

水不够烫茶叶浮在水面上:浮舟叶子;

水开后放久了:疲;

擦桌布:随手;

茶刚开始喝:一开或两开;

喝了一阵的茶:好几开;

喝了很久的茶:白;

配茶的技术:关或关法。

这些词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也是乡土文化的一种有趣的呈现,是茶铺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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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

《那间街角的茶铺》

王笛/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资料图(卡尔·迈当斯、塞西尔·比顿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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