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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炜:那个下雪的早晨

 新用户8981n2sT 2022-01-29

孩童时,有个下雪的早晨,永久地冰封了我的记忆,总让我在雪花飘零的日子里伤感。

那天早上一醒来,我察觉到黎明的异样,屋外似乎比往日明亮。光亮透过钉着塑料纸的格子窗缝儿,映在炕顶头的土墙面上。屋檐覆压的一条条木椽之间,是一个个馒头大的白光团。往常在这个时刻,不会是这样的景象。我内心随之亮堂起来,没有了一丝睡意。

昨夜临睡时烫热的火炕已变得温凉,光身在被窝里的我不由得裹紧了被子,两腿也在被窝里蜷曲着了。村庄里,远远近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躺在被窝里,我想象着公鸡打鸣时扯长的脖子、尖翘的两瓣嘴巴和鲜红的翘动的舌头,还有拍动的翅膀……

姨婆起来了,她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挪身下炕,走向屋门。吱呀一声,开门的瞬间,姨婆惊喜地说了声:下雪了!我嚯地爬起来,不顾光着身子,跪着爬到窗前。顺着窗格的缝隙,我看到了白皑皑的雪。姨婆听见响动,一扭头看见趴在窗边的我,便喊:快回被窝去,别冻感冒了,小心我撕你耳朵!我赶快钻回被窝,盖好被子,朝姨婆嬉笑。姨婆一脸威严,我并不会害怕,她是吓唬我的。

姨婆出去了,反身掩上了门。那一刻,我的心门再也掩不住了。屋外的白雪,铺排出了满世界的新奇,一时间充斥了我的身心,鼓动着我起来去探究它们。

我躺不住了,两耳已在屋外了。

我听见姨婆抱来玉米秆,一个个地折断,填塞进了炕洞,我感知到玉米秆戳响我身下的炕坯时呲呲啦啦的声响。填完了,姨婆嚓嚓地划着火柴引燃玉米秆,炕洞里的玉米秆兴奋地燃烧起来,发出了呼呼嚯嚯的声响。不一会儿,烟雾顺着炕缝钻了出来,弥漫了一屋子,呛得我不能呼吸,不能睁眼。我把头蒙进被窝里,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直到烟雾慢慢少了,我才敢从被窝露出头来。

姨婆已经挥动扫帚扫雪了,我听到了扫帚划过地面和雪面的声响。街道上,有人踩踏积雪走过,发出咯咯的声音,那是雪欢愉的笑声。

我一刻也躺不住了。

我一骨碌爬起身,找我的棉袄棉裤,竟然没有找到。瞬间,我明白了:它们被姨婆捂进她躺过的被窝里了,待我穿的时候,不是冰凉的,而是温暖的。我朝被窝里缩了缩,用脚勾我的棉袄棉裤,仍是凉的。我喊姨婆来给我穿衣服,我要起来,我要下炕,我要去耍雪。

姨婆不应答,扫帚也没停。我再喊,声音加大了。姨婆回我:躺着,别起来,这么冷,下来干啥呀!我要看雪,耍雪。姨婆扫雪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再也没有听见姨婆回应一声。

我觉得好委屈。但还是躺不住。街面上,也有人在扫雪了,我听见了一把把扫帚发出的声音交响在一起。我听见他们在说,雪再下大点就好了。

雪到底下了多厚呢?我顾不姨婆的阻止了,我坐起身,揭开被子,拉过棉袄棉裤,自己穿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穿好了。那种棉袄的扣子,是老式的盘扣,我记得只扣进了一两个吧。棉裤是开裆裤,两腿一伸就穿上了,却是前后穿反了。开裆裤方便是方便,我自小穿了六七年,那些寒冬怎样熬了过来,我竟没有一点记忆了,只记得母亲说过“娃娃十年铁尻子”。

终于,姨婆回来了。一推开门,看到坐我在炕边正要下地,便立马喝止了我。姨婆走过来,给我扣整齐衣扣,脱下我穿反了的棉裤,帮我穿上提正了,把我按坐在炕上。她嘴里一直嘀咕着,我并没有听她说些啥。我一直盯着屋外的院子看,雪还在下着,在姨婆扫过的地上又顽皮地铺上了疏薄的一层。

姨婆打开了窗子,屋外的白亮一下子扑进了屋子,那样的光亮有些耀眼。姨婆说,炕一会就热了,叫我乖乖坐在炕上。我憋屈得快要哭了。我不看她,我的眼睛隔着钉在窗格上的塑料纸望向窗外,或者顺着她放下的门帘的边缝望向屋外。

屋外的雪花仍然纷纷扬扬。我的目光,就这么来来回回转换在门和窗之间。

我不看姨婆,就是不想看她。姨婆在柜盖上拿取碗筷,但我还是不愿扭头看她。

我听到鸡已经下架了,那只大白公鸡带领几只母鸡,一路咯咯地叫着、唤着,它们向大门口走去了,雪地上肯定留下了几行鸡爪的印迹。

姨婆在给我用柿子拌炒面。我听到姨婆用筷子在碗里打着旋儿搅拌,碗筷相触的声音是欢快的。这当儿,我的鼻息间充满香甜的味儿。我咽下涌了满嘴的口水,肚里的馋虫翘首以盼。我却强忍着,还是不愿去看姨婆,不去看姨婆手里的碗,不去看碗里的柿子拌炒面。

姨婆停止了搅动,我仍然不去看她。我感觉到,姨婆将那喷香的碗放到了我面前。

姨婆说,快吃吧。我说,不吃!说完我就流泪了。姨婆就来哄我,侧身坐在炕边,端起碗,一口口喂我吃。边喂边说,等吃完了暖和了,就可以下炕去耍了。

那个清晨,那一口口的柿子拌炒面真是香甜。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距我家百多米的姨婆家度过的。

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姨婆病故了,终年五十岁。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母亲说姨婆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姨婆家,在上房的开间,姨婆穿戴一新,脸上盖着黄表纸,我只能看见黄表纸下她的两个鼻孔,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容颜了。姨婆静静地躺在为她支起板床上,双腿腕处靠着两块青砖,我感受到了青砖的冰凉,我嘴里怎么也叫不出一声姨婆,望着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姨婆,我顷刻间泪如滂沱。

如今每每下雪,我便会想起姨婆,想起那个冬天那个下雪的早晨。

刊2022年1月29日《商洛日报》

作者简介:王炜,生于乾县,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奔流》《博爱》《短篇小说》《散文选刊》《少年月刊》《思维与智慧》《中国青年作家报》《新民晚报》《北京晚报》《陕西日报》《西安晚报》等70余刊。创有又火文字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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