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 三次写“血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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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烈的岁月，我出生在绥化的黑土地上。故乡的亲情把我抱大，善良和快乐领着我向前奔走。老光棍老处女是我的老师，小猪倌小马倌是我的朋友。尽管那时候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是人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是北方的寒冰冷雪，造就了北方人的韧性和顽强。我们从困境中挣扎着走过来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印在昨天坎坷的路上。

那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那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都是一个变化莫测的人生。我们走过了昨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昨天。苦涩和甜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实。

回忆是寻找，回忆是发现，尽管有些艰难，我还是把那些曾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让那些远去的人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被往事的激情燃烧着，写完《我在美国看美国》，又写下了《左邻右舍一百家》。

树叶不管大小，总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根说。

三次写“血书”的人

 

          

乔小山从小就是鬼眉鬼眼儿，一眨巴眼睛能想出八个道道来。

二十岁那年春天，靠着当支书的姨夫，他当上了小学的民办教师。那时候，他踌躇满志，入党，转干，调到公社，然后一步一步地升到县里去。他的工作很努力。学生说他的课教得好，家长说他的工作认真负责。教务会上，校长一次又一次地表扬他。他的前程，像是一朵咧嘴的鲜花。

冬季征兵开始了。乔小山在全公社第一个交上了报名参军的“血书”。“血书”用了八十个惊叹号，表达了他参军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的强烈愿望！公社武装部长被乔小山的激情“血书”感动了，在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号召全公社的适龄青年向乔小山学习，踊跃参军，做一个扛起钢枪保卫祖国的革命战士。

体检合格，乔小山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稳下心来。全大队的征兵名额只有两个，而现在体检合格的有赵福海、李大全他们三个。让姨夫和征兵的首长说一说，怎么也不会让他真的穿上军装。

入伍通知书下来了。没有乔小山。

乔小山心里暗暗高兴，他报名“参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以后入党转干，这封“血书”就是最有利的条件。

命运，总是和有心计的人开玩笑。就在新兵入伍的头一天，已经换上两天军装的赵福海摔跤把左胳膊摔断了。

公社武装部长请示县武装部，临时决定，让乔小山穿上赵福海那套军装，补缺那个名额。

大队民兵连长送来了那套军装，乔小山说什么也不肯穿，躲在墙角呜呜地哭。

接兵的首长很恼火，把电话打到了军分区。军分区的首长也急了，指示县武装部，就是绑，也把这个乔小山绑到部队来！

姨夫把乔小山叫到一个屋子里，成破利害的话说了八大筐。姨夫说，你如果不去当这个兵，别说民办教师当不成，今后在村子里连媳妇都娶不上。

这两条对乔小山来说，都是致命的要害。他万般无奈，擦干了眼泪，极不情愿地穿上了这套军装。

军列轰隆隆地把他送到了部队。绿色的军营里，乔小山又萌生了新的希望——入党，提干，或许比在农村的进步更快。

到了部队第二个月，乔小山又咬破中指，写了一封申请入党的“血书”。“血书”还是三页，又用了八十个惊叹号。

指导员是个很务实的人，不喜欢乔小山这种极端的做法，找他认真谈话。指导员说，入党应该入在心上入，不能入到手指头上。

迎面泼来一盆冷水，乔小山的心上蒙了一层灰。

三年过去，乔小山连个非党积极分子的登记表都没有填上。一同入伍的李大全，不但入了党，还当上了代理排长。

这里太让他失望！乔小山泡病号，不去山里打石头凿山洞。大热的三伏天，他就穿着大棉袄大棉裤，哆哆嗦嗦地说冷，不管吃什么药就不退“烧”。团首长为了严肃部队的纪律，只好让他摘下领章帽徽退伍。

姨夫又安排他当了民办教师。

这一次当教师，乔小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他不备课，不批作业，讲课照着书本念。期末考试，他的教学班，一半的学生成绩不及格。校长找他谈话说，你再这样教下去，就没有拿这根教鞭的资格了！

乔小山找到了当支书的姨夫，要跳槽去机耕队当农机手。

姨夫的权利，满足了他的要求。三天后，乔小山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出现在机耕队里。一个月后，他正式成为轮式运输拖拉机的驾驶员。那时候，运输胶轮车的驾驶员很神气，白手套握着方向盘，车城乡到处跑。进城下馆子，用差旅补助费还可以买两个肉菜吃。各个生产队用着大队的胶轮运输车，对驾驶员也是十二分的恭敬，白面油饼，煎鸡蛋炖豆腐，还有几盅烧酒喝。

半年后，一个姑娘嫁给了乔小山。乔小山经常对妻子说，你就是爱上了我的那个方向盘！妻子吃吃地笑。

乔小山有时也回到学校去。看见过去的那些同事还站在讲台前吃粉笔灰，玩笑地说，你们啥时候能吃饱啊？

乔小山握着方向盘美着乐着，开着胶轮运输车颠颠哒哒地跑着。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底。恢复高考，提高教师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成了当时社会热门的话题。县里传来的消息说，要通过文化考试的办法，将一部分优秀的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成为国家干部。

几十年不遇的机会来了！乔小山又找到了姨夫。姨夫又满足了他的要求。乔小山扔下方向盘，又回到了教师的队伍。

教龄加上军龄，整好是参加文化考试的最低年限。乔小山的文化基础较好，运气也不错，以全公社第三名的成绩，顺利成为了国家干部。

乔小山几次想往公社调。因为他不是党员，又有写“血书”参军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姨夫找了几个公社领导，都没有调动成功。

又吃了两年粉笔灰，乔小山实在是吃腻了。他日夜琢磨着，要凭着干部的身份再换个有实惠的工作。正巧，供销社中心门市部缺一个经理，乔小山通过他的姨夫又办成了。不过，这次调转，有一个重要的手续要办，就是乔小山的干部身份必须变成工人。

乔小山有些犹豫。妻子说，那个干部是虚的，这个工人是实的。你要是当上了供销社的经理，咱家就能过上活泛的日子！

乔小山当上了供销社经理，果然一下子神气起来。求他买肥皂买洗衣粉买化肥买农药的人太多太多了。公社的那些干部也常常请他去喝酒，说是儿子或姑娘结婚，让他给留一些好的布料。

两年后，供销社实行自主大承包。乔小山脑袋活络，从当地收一些农副产品往外卖，从南方弄一些紧俏商品回来销售。中心门市部让乔小山治理得红红火火。年年的奖金，都是一万多元。

乔小山打心眼里佩服妻子，有正事，敢决断，这个工作换对了！

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市场经济全面放开，农村供销社的经营规模日渐萎缩。尽管乔小山使出千般本事，供销社都是亏本经营。半年发不出工资，几个店员都自谋生路去了。乔小山一个人店员兼着经理又折腾了两年，结果还是资不抵债。县供销社来人，宣布破产。

乔小山一时闲在家里，心里像猫抓破了一样，滴着血。

这时候，教师已经成为了让人羡慕的职业。妻子说，你找找关系，再调回学校当老师吧。乔小山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出奇制胜的办法。他又咬破中指，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激情飞扬的“血书”。“血书”的结尾，充满激情地写道：亲爱的党啊，神圣的教育事业等待着我，让我这个离队多年的老教师快快归队吧！

县委书记很重视这封来信，亲笔批示，充分考虑这个老教师的愿望，妥善积极地处理此事。

教育局召开了专题党组会。局长说，乔老师刚退伍的时候教过我。这个乔老师，工作不负责，对教育工作也不热心，后来转行调走了。离开教育队伍这么多年，现在年龄又偏大，我看不适合教师的工作岗位了。几个副局长也是一致的看法。第二天早晨，教育局的处理意见就送到了县委。县委书记画了个圈，这封群众来信就算处理完了。

教师队伍回不去，乔小山赌着气，又扑腾了几回。一年冬天，他从关里进来一火车皮冻梨冻柿子。结果批不出去，很多冻货化在了仓库里。

也可能是他的时运不济，也可能是他发财的思路不对。他做什么赔什么，那“四个老头”（一百元的人民币）总是躲着他走。

姨夫早已经故去，没人再帮他的忙了。

乔小山天天喝点儿小酒，打几把小麻将，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等着熬着，乔小山终于到了退休的年龄。但是企业工人的退休金很少，连教师退休金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转业到机关的战友李大全，退休工资是他的四倍多。

乔小山就恨就骂，骂政策的不公平，骂他的妻子没有远见，让他掉在了冰窟窿里沉了底。渐渐地，他得了抑郁症，躲在家里不出来。他谁也不想见，怕别人问他的退休金，更怕别人问他为什么放下教鞭，好好的事业编转到企业来？

最近几年，乔小山失踪了。听他的女儿说，他到西安给他做买卖的儿子看儿子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女儿月月给他领退休金。

今年春天，退休的职工面检，要求退休者本人到指定的社保部门照相按手印。县供销社管退休的干部催促了多少次，都是乔小山儿子接的电话，乔小山就是不回来。

听乔小山的一个近亲说，他两年前就急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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