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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缘木辑》35首

 fuhaizhenren 2022-02-04

缘木辑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曹操

秋思六首

秋思

梧桐一叶落,

海上土色的云升起了。

于是鲛人的泪珠遂簌簌然

不息地滚下:千滴,万滴。

何时再见暧暧的烟雾呢?

芦荻已哀哀呜唈。

惟有寒潭里依然安息着

冷冷的缺月。

晚眺

灰色的枯树之群

遮隐了矮矮的土城。

黄黄的太阳也敛却光芒

颓然沉落于西风里了。

是边塞的笳声吗?

叫破这无穷的寥寂,

唤起草舍里的儿啼,

且惊飞三两乌鸦

从岸然站着的古钟楼之顶。

黄昏

帘子卷起来,

望见秋河夕照了。

那些飘摇于枫林烟霭间的

是点点轻帆哪。

黄昏是梦样的飘忽的。

从梦样地变幻的远天

吹起风了。

唉,莽苍苍的暮色呀!

眢井

黑洞洞的蝦蟆的窟宅

和土蛇的幽居吧?

抑还有冥索的哲人

要在此藉黑暗以补缀思维?

谁也不能够偷窥,

只除了中天夜月

曾一年三五度来

访吊这里隐閟着的

自杀少女的枯尸!

灯前

煤油灯的幽光

敷上你的面颊了。

也有这样的颜色

涂上你的心吗?

默默地做着事:针线,茶饭。

默默地消损着:日里,夜里。

还有一点慰安吗?

孩子又呱呱地醒了!

古意

又要在灯前忙于刀尺了!

枯叶已铺满空山。

昨宵说枭夜鸣不吉,

今日说不管他衣单。

妾薄命,笑啼难!

任你们到别院去取乐吧!

只恐辜负了舅姑。

昨宵辞去熟识的机杼,

今日提起生疏的小锄。

且上山,采蘼芜!

春病十首

淹留

又是暮春三月了。

落花却已引不起离情。

生涯久成了一湾止水,

只静静地等待干涸了。

既无心去照拂婉娈的荇藻,

且冷然静观蝌蚪滋生吧。

若有天外的轻雷一响,

夏天又要完了,

让冰雪来组织纵横的龟裂纹吧。

雪意

你远在东瀛三岛的,

魂牵梦萦中的人啊!

知否有人愿拜辞花月,

长向西北方沙漠中狂奔呢?

一任花儿自开自落,

到两极去寻找温暖吧!

再也不向初升月致辞了,

生命已托付给西北风的风源。

有遇

灯下看你永远是容光焕发,

何以隔壁便听出你的呜咽声呢?

守着寂寞上迢遥的征途,

还记得你的从军去的单恋者吗?

泪是热的,笑是冷的。

欺骗自己还不够吗?

反正秋风已经吹起了。

欢迎霜雪的来临吧!

祝你晚安!

晨兴

山色永在潜移默化中,

昨夜灼灼的群星呢?

如果没有这轻云片片,

神仙也该寂寞了。

不要忘了感谢夜的恩惠,

试饮一饮这草间的清露。

露是万应的药饵,

我藉此又得过平和的一日。

听琴

噌吰嘡嗒的石钟声

陪伴着昵昵儿女语。

催醒,催眠,晨祷,晚祷。

谢谢你不辞劳苦的守护人。

谢谢你不辞劳苦的乐人!

你引我到幽怪的境界去探险。

得到了失去火炬的摸索的欢欣,

我才听懂了你的无声的歌曲。

风夜

风认识我吗?

风作了我的心情的寒暑计。

漫天漫地都是灰沙,

心的水银也沉沉坠下了。

一切声音都淹没在风涛里。

到院中望望阴黑的天空吧。

纵使乡心仍迷恋着梅雨,

坟墓中能听到黄鹂歌声吗?

灾祸

为了培养一粒憎恨的种子,

寂寞的园地是太肥沃了。

何况还有无知识的儿童

频频来好意地灌溉?

永远浮沉于静默中,

等待心底的花开。

花开也罢,何以又不安起来?

是怕暴风雨的袭击

再催出已死的爱苗吗?

羞涩

一笑便低下眉眼。

你有什么不如意吗?

得意才感到不安呢。

又被我猜对了吗?

乍来到世间旅行的生客,

你的自觉的悲哀开始了。

你已自己知道自己的可爱,

不久便会听到你的幽怨声了。

夜行

朦胧的月是没有影子的。

凛寒中风也冰结了。

凭什么指示方向转换呢?

悔不该忘了学召魔鬼的咒语。

呜呼,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便向人间告别吗?

吾师乎!吾师乎!

愿黯淡的极星显现吧!

神诰

死于非命者不得托生。

永久的漂流,无期的飘流。

自由的枷锁,枷锁的自由。

安心了吧!

安心享你的福命!

在世执著,出世解脱。

一切苦厄,永劫不磨。

游魂呀,去吧!

一九三六年

梅雨六首

访旧

榆钱胡同这美丽的名儿!

一年来曾屡屡劳我涉想。

一年后我大胆重来拜访。

但老去的人儿哪里还有相思?

何况此时已早是人去楼空,

只屋角还停留无巢的燕子。

燕子也免不了要再筑新巢,

我只合想念着你的名儿到老!

重逢

假如有一天你又当着我笑,

又当着我皱起你的眉头,

说你从来也不相信自己,

说你到如今还没有朋友;

于是我们相对默默无语,

寂寞造成了我们的亲密。

然而我错了!你有的只是幸福:

初升的太阳哪能照到幽谷!

密约

今夜火星可以这样通红?

难道是又要有什么不幸?

难道待升的皓月又吻死人?

竟使我也这样心神不定!

但愿一切惊疑都是虚空,

你还在凝望那约定的星星。

愿我每晚还去欢迎东风,

对着它低唤三声你的乳名。

期待

永远是这些寂寞的街灯。

永远是灯下的阴阴鬼影。

深巷中街犬永远向空狂吠。

夜落花永远也望不到天明。

眨眼的星星也笑我永远,永远。

无情的梆子又报告三更,四更。

我恨不得一连气叫你三百遍,

但三万遍也不会使你头疼!

寄远

谢你赠我憔悴的花枝,

它带来了东方的春色。

它的残留的紫色晕痕

使我怀念辽远的异国。

但当你从异国归来时,

别诧异它的颜色依旧:

憔悴的花是憔悴的人,

惟有憔悴在他能永久。

觅醉

趁这个黯然无语的黄昏,

再缓步出去寻一杯淡酒:

瞭望街头来去的行人,

悬想亘古常新的宇宙。

宇宙间充满了“缀网劳蛛”,

可流连的只有夕阳衰柳。

但我如今已不胜酒力了!

沉默的空杯是我的酒友。

香草十一首

旅人

你背负着雨伞的

辛苦的旅人啊!

艳阳天是早已不在这里了。

且枕着枯树根

沉沉睡去吧。

难道你还要寻觅夭桃秾李?

是那天角有绿窗

引诱你奔走吗?

辛苦的旅人!

待噪倦了归鸦时,

小饭铺里的马槽边,

无罩的煤油灯将要抚慰你了。

不畏烈日和淫雨,

但明朝若有浓雾呢?

辛苦的旅人!

便拔一根芦苇当手杖,

在冥冥之中摸索吗?

真个没有沾惹与挂碍,

则依然曳了芒鞋走去吧。

然而记住,辛苦的旅人!

可别曳了这里的沙漠风

去伤害远方的未婚花鸟。

更夫

没有比深夜踯躅的更夫

还更熟悉于这黑暗的角隅的了。

黑暗中,唧唧的小虫

呻吟出夜风中的恐怖。

当赌徒们的呼哨已经过去,

远处的叫卖声也沉寂了时,

更夫的单调的足音

和着单调的梆子摸索来了。

当待死的星光投惜别的一瞥时,

只有更夫在此享受黑暗了。

更夫是依晨曦到来而安息。

然而,木强的更夫,

当你每夜,每夜在此踯躅时,

可也感到寂寞吗?

默讼

忘了你前次的盟约呢,

亲爱的晚间的来客!

院角手植的腊梅已垂垂老了。

从梁间燕子的呢喃,

谛听到长空的鸣雁;

然而何时才听得你足音跫然呢?

开了又谢了:牵牛花和几丛雏菊,

花坛中的玫瑰,海棠,芍药;

然而你的冁然一笑呢?

西风驱落叶打我的纸窗,

又拾起积雪来敲我墙壁;

然而还不是你的剥啄声哪!

院角手植的腊梅已垂垂老了!

亲爱的晚间的来客,

忘了你前次的盟约呢!

愁春

有谁曾从枯黄的草茎上,

从散乱的落英上,

从老树枝头的鸦啼声里,

从风的萧骚里,从雨的霖铃里,

从留着小辫的老人的謦咳里,

寻出病的青春的心跳吗?

黯红的太阳已将没落了!

有从未上过城的肺病女儿,

瑟缩地,在豆油灯光里,

听人说海上风涛的险恶。

幽黑的遥夜正淹漫着呢!

愿北征的燕子

将南国的春信携来

给这忧愁的大地吧!

诱惑

莫要说人间的灰色呀!

夜合花闭了他的娇眼呢。

名都妖女正随蝴蝶以蹁跹,

游浴在温软的光底。

夤夜私奔的荡妇也被野花香迷醉,

要解开她的粒粒钮扣了。

只有偷袭过青竹篱去的夜风

不能拂散村里姑娘的眉间愁雾吧?

然而谷底的兰花在雾里开放了。

邻舍少年的轻狂的偷吻

也还在她唇间发烧呢。

发烧的春心把姹紫嫣红都涂抹遍了,

可别再说人间的灰色呀!

黑衣女

黑衣女,你是一朵云吗?

但既来装点这炎炎的夏天,

何以又可望不可及呢?

风天的沙土里,

骆驼慨然太息了。

惜乎没有蜃楼的绿影,

来引诱他的迟钝的脚步。

于是渔夫渔妇也相对堕泪了,

望着晒焦了的网罟。

大地渴了!

致命的渴,不可解的渴。

黑衣女。莫更矜惜你的鸩毒吧。

许已有携了清凉剂的,

匿名的医师姗姗来了呢。

春意

落花和蝴蝶在上下翻飞了。

快快展开天幕吧:

免得多事的日光来偷觑,

免得勤劳的蜜蜂来姗笑。

感谢这风海的涟漪,

这不起惊涛的风海:

只要永远是轻轻的颠簸,

摇篮中是不会呕吐的。

不知怎么学得这般懒洋洋的,

偏又在这该欣然忙起来的时节;

不错,是眩晕了,对着这满眼的缤纷。

园丁总不肯放弃他的徒劳的灌溉,

大地也绝不为他是最后的收获者而骄矜,

但杨柳梢头有消息偷泄了,要小心一点哪!

憎恶

我怜悯那些扰攘的蠕虫,

那些被黄昏的污血点染了的人们,

那些嘶哑了声音又伛偻了背脊的,

让几根根黄头毛在风中飘荡的人们。

难道这掩去了落日的沙风

竟吹不来弥天黑夜吗?

纵使怜悯都化做了诅咒,

也怕会越咒越旺相呢;

何况十丈红尘里已滋生了逼人的臭气。

如人间果有真宰,

便不应长此混沌下去了;

但不发言又不动情的天安门

还不是在那里巍巍然站着?

要来的快来吧!

你吞没一切的夜,夜的风!

生命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地随着西风消逝去。

年华

年华像猪血样的暗紫了!

再也浮不起一星星泡沫,

只冷冷的凝冻着,

——静待宰割。

天空是一所污浊的泥塘,

死的云块在慢慢的散化。

呆浮着一只乌鸦,

——啊,我的年华!

唁辞

再也莫羡慕那虬髯的苍松,

再也莫羡慕那永流的溪水,

东升的皓月今晚还是昨日的笑容。

不意此调竟成绝响,

这也值得惆怅吗?

江上的峰峦不都还是依旧青青?

谢绝了猿啼虎啸,

才领略得静中真趣呢。

山中人,收拾起禅心吧,

是悟道的时候了。

镜铭二首

生辰

点点的雨,点点的愁,

这古井却永远都依旧。

丝丝的恨,丝丝的风,

该收拾了:瓜架,豆棚。

一支人影,一支蜡烛,

桌上摊着别人的情书。

一声蛩吟,一年容易,

一天又添了一岁年纪。

镜铭

(掇古镜铭语足之以诗献S)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则虽非三棱的菱花

也应泛出七色来了。

明月无常,星辰流转,

切莫滥寄你的信心,

须知永劫只凭一念。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惟阴霾时才成孤影。

愿人长寿,记忆长春。

刘 勰 的 文 体 论 和 批 评 论

一、文体论

上文曾说,在《文心雕龙》第五篇到第二十五篇中,刘勰探讨了三十五种文体。这三十五种文体是:骚、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和记。他的探讨工作,分为四个步骤:第一,说明每种体裁名称的意义;第二,叙述各种文体的起源和演变;第三,就古人作品中,举出每种体裁的代表作,加以评论;第四,阐述每种体裁的写作的道理,借以表明各体的特点。
怎样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呢?先从字义上解释各种体裁的名称,如:“诗者持也。”(《明诗》)“赋者铺也。”(《诠赋》)这种用读音相近的字来解释的办法是不很适宜的,因为不易说明这个“名”的确切的含义。接着再附加几句,如在“诗者持也”后说“持人性情”,在“赋者铺也”后说“铺采摛(chī)文,体物写志也”[1]。这类解释,结合下面第四个步骤的内容来看,倒是或多或少地有助于对这些体裁的了解的。
怎样叙述文体的源流演变呢?就是对每种体裁,说明它们的起源和变化的情况。例如《乐府》篇,追溯到歌曲的萌芽,讲到传说中的葛天氏的八首歌、黄帝时的《咸池》、帝喾(kù)时的《五英》等等,然后论述汉代的乐府和曹操父子、缪袭、傅玄、陆机等人的作品,并指出后代某些乐府诗不一定合乐。又如在《诠赋》篇内,他也从《诗经》、《楚辞》说起,来说明辞赋的开端,接着讲到汉代辞赋的繁荣,下及魏、晋各家的作品。他对文体的分析是和文学史的探索相结合的。
怎样在每种体裁中挑选有代表性的作品,加以评述呢?如《杂文》篇中主要谈到三类创作:一是“发愤以表志”的作品,如宋玉《对楚王问》、东方朔《客难》等篇,巧妙地用假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二是“戒膏粱之子”的作品,如枚乘《七发》、傅毅《七激》等篇,以动人的文辞,对读者有所告诫。三是“辞虽小而明润”的作品,如扬雄、陆机等人的“连珠”,篇幅短小精悍,说理却能新颖、明畅。此外,还指出曹植《客问》、桓麟《七说》、杜笃《连珠》等作品的缺点,如“辞高而理疏”、“枝附影从”(模仿前人)、“多贯鱼目”(质量低劣)等等。在《史传》篇中,也评论了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陈寿《三国志》等历史散文,说明它们的成就与局限。当然,由于刘勰文学观点上有许多不足之处,所以他的挑选有时不很恰当,他的评价有时不免错误。举例来说,陆机的《连珠》就不值得那么推重,而司马迁也不应贬为“爱奇反经(常)”。
怎样阐述写作的道理,来说明各种文体的特征呢?例如《诠赋》篇在解释名称、叙述源流、评论代表作之后,刘勰表达了这样的论点:古人所谓“登高能赋”,是说由于看到外界事物,才引起内心的情感;所以赋的内容应该明显而雅正,文辞要做到巧妙而华丽;认为“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他批评有些人违反立赋的“大体”,只注意微末的小节,而不注重根本,结果就像太多的花朵妨碍了枝干,太多的肥脂损害了骨胳一样;因而写出来的赋,对于劝戒讽谏没有多大用处。又如《论说》篇中,明确了论的目的在于“辨正然否(是非)”,所以提出“义贵圆通,辞忌枝碎”的要求。这些意见,不仅扼要地说明了赋和论的写作特点,也涉及一般的创作法则。
总体来看,刘勰对文体论的发展有一定的贡献。在他以前,如曹丕《典论·论文》的“四科”(即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实为八类)、陆机《文赋》的十类(即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就显得太简略一些;至于挚虞《文章流别志论》和李充《翰林论》,就现存佚文看,也没有对各种文体作全面的说明。到齐梁间,由于文学创作的演进,体裁较前日益多样化。刘勰在这基础上,分文体为三十五类,论述就比较完整些。而且,他对每类文体的说明,都是和文学发展历史的叙述、作家作品的评论、写作方法和要求的阐明等等,一一结合着。这就使文体论的内容更丰富充实一些。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各种体裁的创作经验,作了初步的总结。除上述关于赋和论说的意见外,他论骚时讲到写实与幻想相结合,论诗时讲到四言要求“雅润”而五言要求“清丽”,论乐府时讲到以辞为主,并体现盛衰兴废,论颂赞时反对“弄文而失质”等等。缺点在于他处处以儒家经典为唯一的准则,使他的论点中杂有不少封建性糟粕。同时,他把一些与文学关系不大的体裁,如诏、策、章、表之类,都掺杂进来,可见他对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还有不够清楚的地方。

二、批评的标准和原理

刘勰的批评论,可分两方面来说明:一是关于批评的标准和批评的原理;一是他的批评实践。他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主要表达在《文心雕龙》最后的《才略》、《知音》、《程器》等篇里。同时也散见于其他篇章,与文体论、创作论结合在一起。
关于批评的标准与原理,我们主要分析《知音》篇,也联系到《宗经》等篇。
上文曾说“征圣、宗经”是刘勰论文学的基本观点。对他的论创作和论批评来说,也是如此。《征圣》篇一方面指出创作上“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一方面指出批评文章也一定要用儒家经典作标准。要“征圣”,必须通过学习圣人的著作才能实现。学习圣人,就要学习经书。这就是创作和批评都必须“征圣、宗经”的原因。
刘勰认为,圣人著作的优点,主要是“衔华而佩实”(《征圣》),即内容充实,形式华美。具体地说,就是《宗经》篇提出的“六义”。“六义”是六种特点。刘勰相信,若学习圣贤著作来写文章,就可做到下列六点:一是“情深而不诡”(感情真挚而不欺诈);二是“风清而不杂”(教化意义纯正而不杂乱)[2];三是“事信而不诞”(所写事物真实而不虚妄);四是“义直而不回”(意义正当而不歪曲);五是“体约而不芜”(风格简练而不繁杂);六是“文丽而不淫”(文辞华丽而不过分)。这六点既是刘勰对创作的要求,也是他论文的六个批评标准。
从这六点要求来看,刘勰的批评标准显然是把内容和形式结合起来的。他不仅要求感情真挚,教化意义纯正,事物真实可信等,也要求形式的华美,并能准确地表达内容,有简约的文风、华丽而不过分的文采等。
应当看到,他这些要求都是从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出发的。所谓感情真挚,意义纯正等都有鲜明的阶级性的。正因为这样,他认为文章受人的德行的决定,德行又通过文章表达出来(“文以行立,行以文传”),要求人们不仅在砥砺封建道德品行上向圣人学习,而且在文章写作上也要以儒家经典为楷范。
对于批评原理的一般探讨,主要在《知音》篇。“知音”本来指对音乐能有正确理解,这里借指对文学的正确评价。
《知音》篇的第一句就是慨叹文学批评的困难:“知音其难哉!”秦汉以来的文学批评,也确是毛病很多。刘勰举出三种典型的例子:一是“贵古贱今”,二是“崇己抑人”,三是“信伪迷真”。他在批判这些的同时,提出了自己对文学批评的一些正面主张。
刘勰对文学作品主张文质并重而又把内容放在首要地位,所以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从创作的角度看,是首先有了思想感情的冲动,然后用文辞来表达它。文学批评的任务,首先便是探讨作品的内容。这是刘勰批评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它不仅说明内容在创作和批评中都占重要地位,而且从创作过程和批评过程的关系中,说明了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和原理。过去一般批评者所忽视的正在于此。刘勰在《序志》篇对魏晋以来许多文学评论进行了检阅,发现其共同缺点就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这里所谓“叶”与“澜”,即指作品的文辞形式;“根”与“源”,即指作品的思想内容。这就是说,他们只停留于表面的“文”,而未能深入到“情”。这就不可能把文学批评做好。
因此,他在《知音》篇提出“披文以入情”和“沿波讨源”的主张。他说:“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为了探讨作品的思想内容,提出先要考察六个方面:一是“位体”,看作品采用什么体裁[3];二是“置辞”,看作品的遣辞造句;三是“通变”,看作品对前人的继承和创新的关系;四是“奇正”,看作品的表现手法;五是“事义”,看作品用典的意义;六是“宫商”,看作品的音节。
这六个方面常被人误解为是刘勰的全部批评标准。由上述可知,这只是“披文以入情”的步骤或手段。这六个方面大致都属于“文”,文学批评正是要从“披文”着手,进而探讨其所表达的“情”,也就是过去评论家所忽略的“根”与“源”。当然,这中间也要考察这六个方面的运用是否得当,能否很好地为内容服务;如体裁是否与内容相称,遣辞用句能否表情达意,等等。
这是刘勰对文学批评的基本主张。此外,他还提出下列几点意见:
第一,批评者对文学批评的特点应有所认识。因为“文情难鉴”,文学作品比较抽象和复杂,不如一般具体的事物容易鉴别;加之批评者的见识不同,偏爱各异,在批评时很容易带上个人主观色彩。这些情形,批评者应该了解,并注意避免。
第二,文学批评要尽量地实事求是,“无私于轻重,不偏于爱憎”,从而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像天平那样准确,像镜子那样清楚。这就必须反对“贵古贱今”、“崇己抑人”等不良风气。
第三,要加强批评者的自我修养。刘勰指出,过去有的批评者自己学识浅薄,因而“信伪迷真”,被人嗤笑。他认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没有弹过很多的乐曲就不会懂音乐,没有察看过很多的刀剑就不能认识兵器。因此,要能全面正确地评价作品,唯一的方法就是:“务先博观。”只有批评者经过广博的观察学习,提高了鉴别能力,才有可能正确而全面地评价作品。
以上是《知音》篇中的主要论点。把《宗经》与《知音》等篇结合起来看,刘勰的批评标准与原则大略可以有了个轮廓。对古典文学批评理论的建立,他有一定的贡献。主要缺点在于他太崇信儒家圣人与儒家经典了,他的主张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理论上的阶级局限,必然要影响到他的批评实践的正确性。

三、作家论

对于刘勰的批评实践,我们就作家论与作品论两方面分别举例说明。现在先根据《才略》、《程器》等篇来介绍他的作家论。
《才略》篇主要评述历代作家在创作上的成就,也就是他们的才华与识略在作品上的体现。全篇只有一千多字,却是“纵述九代之文”,论及大小作家不下百人。读过此篇,真使人有《时序》篇说的“终古虽远,旷焉如面”之感。本篇对历代作家的评论,当然并不全对,值得注意的是他评论作家中所持的态度和方法:
第一是以简要的评语,指出不同作家独具的特点。如说曹植的特点是“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曹丕则“虑详而力缓”,但其“乐府清越,《典论》辩要”等成就亦不可忽视。又如陆机、陆云两兄弟,陆机比较“深广”,又“巧”而“繁”;陆云则比较“朗练”,又“鲜”而“净”。此外如谈建安七子,阮籍、嵇康等人,也能注意其不同特点。由此可见,刘勰是注意到作家作品的复杂性的,大都根据各个作家的不同特色去找出其独特的成就,很少作谁高谁低的武断之论。不过在评论作家的特色时,较多地偏重形式技巧方面。
第二是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如东汉冯衍因获罪而作《显志赋》。刘勰便抓住这点,说他不得志于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蚌身上结珠本来是“病”,冯衍的获罪本来也是件不幸的事,但却正因蚌有此“病”,衍有此罪,才使之产生出珠,写成较好的《显志赋》。又如说“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chén)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正是西晋末年时局的危乱,刘卢二人都深临敌境,历尽千辛万苦,才使他们悲壮的情怀表现在作品之中,而具有雅壮多风、情发理昭的特色。这里可以看出,刘勰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多少注意到寻根溯源,把作品的思想倾向和作家的生活遭遇联系起来研究。
第三是有一部分作家评论中,贯彻了内容与文辞并重的观点。如司马相如的作品“理不胜辞”,“文丽用寡”,语言虽美,但缺乏充实有用的内容,这是刘勰所批评的。相反,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内容的丰富虽有可取,但缺乏文采,仍为刘勰所不满。只有“文质相称”的荀况,“华实相扶”的马融,才是刘勰所称许的。从这几家现存作品来看,他所赏识的荀、马的“质”和“实”,主要是指儒家思想,而这正是司马相如的作品所缺乏的,因而司马相如的作品被他认为无益于封建教化。
这些意见,都是上文所说的他的批评标准和原则的具体体现。
《程器》篇则从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政治修养上来评论历代文人,可以说是《才略》的姊妹篇。
刘勰认为,作家从事于文学创作,首先要有现实价值:“摛文必在纬军国。”写出文章,最好是在治理军国大事上发挥一定的作用(就是要为封建政治服务)。否则,只在辞采上“空骋其华”(《议对》),那就如扬雄、司马相如等人,“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
那么,写出的文章,怎样才能够在治理军国大事上发挥作用呢?刘勰认为,作家必须具备高度的封建道德品质和政治修养。一个作家要是“雕而不器,贞干谁则”?外表虽然美好,但无高尚的品德,是不可能为人表率的。从这一点出发,他批评了一些作家,赞扬了一些作家。
刘勰深感“可悲”的是文人的“有文无质”。他历数了两汉魏晋一些文人的不端行为:司马相如好色又受贿,扬雄贪酒而不理家计,班固献媚窦宪以作威作福,马融做梁冀爪牙而贪污,潘岳阴谋陷害愍怀太子,陆机逢迎贾谧(mì)和郭彰,等等。在刘勰看来,这些历史上著名的文人的行为既然不符合封建政治道德的标准要求,那就不可能对封建政治教化作出太多的贡献。而且,刘勰进一步还对历代许多文武将相卑鄙无耻的行为,如管仲的偷盗,吴起的贪财好色等等,痛加斥责,认为其丑陋之多,是“不可胜数”的。
对于班固、陆机等人的丑行,刘勰的批判是对的。同时,他还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身居将相,担负国家重任的人尚且品行不端,何况那些官卑职小的人和穷困的书生呢!将相虽然品行不端,仍然算是儒林名士;一般文人却遭到过多的讽刺。这不过是因为“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罢了。这是极不公允的。刘勰这样的揭露,在门阀森严的六朝时期,是有一定意义的。
和上述的批评相对照,刘勰又赞扬了屈原、贾谊等忠贞爱国、文行兼善的优秀作家,为文人们树立了表率。
刘勰要求作家有文有质,既有美好的文才,又有美好的品德,这固然有一定的意义。不过他对作家道德品质的要求,完全是从封建道德标准出发的。因此,他的论点具有鲜明的阶级性,从这种要求出发来评论作家,就往往不能评价得当。如他所批评的“相如窃妻”(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等是文人的“瑕累”,就完全是用封建道德观念来衡量的。又如他所肯定的邹阳、枚乘、徐幹等的逃避现实,显然就不正确。这是我们研究其作家论时所必须注意的。

四、作品论

最后,我们介绍刘勰批评实践的另一方面——作品论。这方面的意见分散在全书中,特别是在文体论部分。现在举《辨骚》、《明诗》等篇为例来说明。
《辨骚》篇专论《楚辞》,是刘勰作品论中值得注意的一篇。
汉人对《楚辞》已有过一些评价,有的评价过高,有的评价太低,刘勰都不同意。他认为,汉人评论之不当,是因为他们无论“褒贬”、“抑扬”,都只着眼于表面,常常不合实际;他们视而不察,鉴而不精。所以他主张必须从具体分析《楚辞》本身入手。
汉代班固、王逸等人评《楚辞》,有的认为与儒家经典完全符合,有的认为完全不符合。刘勰指出,《楚辞》“同于《风》、《雅》”的有四点:第一是《离骚》中对古代贤君的赞美,这是“典诰之体”。第二是《离骚》中对桀纣等昏君的讽刺,这是“规讽之旨”。第三是《离骚》、《涉江》等作品中用虬(qiú)龙和云霓来比喻好人和坏人,这是“比兴之义”。第四是《哀郢》、《九辩》等作品中关怀祖国,慨叹楚王的深居宫中,难于接近,这是“忠怨之辞”。他还指出,《楚辞》中“异乎经典”的,也有四点:第一,如《离骚》中“托云龙,说迂怪”等,这是“诡异之辞”。第二,如《天问》中说“康回(即共工)倾地,夷羿(即后羿)彃(bì)日”,《招魂》中说有的怪物“一夫九首”,有的“三目虎首”等,这是“谲(jué)怪之谈”。第三,如《离骚》中说屈原要效法彭咸以投水自杀等[4],这是“狷狭(急躁狭隘)之志”。第四,如《招魂》中写男女杂坐,狂饮作乐等,这是“荒淫之意”。
这样评论《楚辞》,有不少缺点:首先是盲目推崇儒家经典,以合于经典者为“正”,不合者为“奇”。其次是把神话传说看作奇谈怪论,不理解其中所蕴藏的积极意义,把运用神话传说排斥在艺术夸张手法之外,这就削弱了下文“酌奇”与“翫华”的主张,也对于奇伟、幻想的理解带来缺陷。最后是以愚忠的观点贬低屈原的投水自杀,也是错误的。
但他从作品本身出发而作了些具体的分析,却有值得注意之处,如:
第一,他指出了《楚辞》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仅次于《诗经》,而为“辞赋之英杰”。其后的枚乘、贾谊、司马相如和扬雄等人,都曾深受其影响,因而写出奇伟绚丽的作品。
第二,是总评其艺术成就和特色:“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就是说,屈原能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他认为,屈原文气超越古人,而辞藻又横绝后世,这种惊人的文采和高度的美,是别人“难与并能”的。
第三,在对《楚辞》作总的评价之下,他又分别指出各篇不同的特色。如《离骚》、《九章》明朗华丽而又抒情哀婉,《九歌》、《九辩》辞句美妙而表情动人,《远游》[5]、《天问》内容奇伟而文辞巧妙,等等。
第四,综合起来,说明《楚辞》在抒情状物上的独到成就:在抒写怨抑的情感或离情别绪上,能使读者深深感动而为之哀痛;在描绘四时景物上,则可使读者从字里行间看到山川的状貌和四季不同景色。
由于《楚辞》具有这些优点,历代作家向它学习的很多。虽然也有人注意到它宏伟的思想意义,但更多的人只注意于它华丽的辞采、山川的描绘和香草美人的比喻。在这里,刘勰从学习《楚辞》出发,提到一个创作上的重要论点: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一作贞),翫(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
他认为:如果在写作时能够依据《诗经》,掌握《楚辞》,吸取其奇伟的东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华艳的事物,但又不违背实际;那就可以轻巧地发挥文辞的作用,穷究文章的情趣了。“酌奇”、“翫华”这两句名言已经接触到文学创作上写实和幻想相结合的问题了,这是值得注意的。
《明诗》篇专论历代诗歌创作,特别是四言诗和五言诗。全篇内容涉及到多方面的问题,现在只就他评价各个时期诗歌创作的优劣的意见,扼要地介绍一下。
先看刘勰所肯定的作品,除传说的古曲外,他主要谈到:当夏禹治水成功,政治上了轨道的时候,有人作诗来颂其功德;后来夏帝太康道德败坏,他的兄弟五人便作歌表示怨恨[6]。从这里看出古代诗歌“顺美匡恶”的悠久传统。《文心雕龙》对《诗经》的评价虽然很高,但由于受儒家传统观念的影响,刘勰对《诗经》意义的认识是片面的,不正确的。本篇主要从诗歌发展的角度来谈,指出风、雅、颂和赋、比、兴的全面形成,使诗歌创作进入新阶段。此外,在《征圣》、《通变》、《情采》、《比兴》、《夸饰》、《时序》、《物色》、《才略》等许多篇中,对《诗经》的各个方面,都有较高的评价。如《情采》篇说到《诗经》的讽刺作用,是“为情而造文”的典范;《物色》篇谈到《诗经》中“写气图貌”的一些例子,是千载难及的典范,等等。所以,刘勰认为汉以后的诗歌,内容方面的“匡谏之义”,形式方面的比兴之法等等,都是继承《诗经》来的。
《诗经》之后,评价较高的是《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歌。他认为,《古诗十九首》是两汉“五言之冠冕”。建安时期(196-220)的诗歌创作,更是空前活跃:诗人们激昂慷慨地抒发自己的志气,光明磊落地表现他们的才情。抒情写景,都有独到的成就。其后只有应璩(qú)的《百一诗》[7],还稍有建安时正直的遗风。到晋代以后,虽作家辈出,但其风力都远不能和建安诗歌相比了。
刘勰在本篇所批判的诗歌,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是玄言诗[8]。刘勰说:“正始[9]明道,诗杂仙心,何晏[10]之徒,率多浮浅。”诗歌里面硬塞进一些道家思想,当然会浮浅乏味的。到了东晋,诗歌创作几乎完全淹没在玄风里面,作者们大都耻于关怀时务,而推崇那种忘却世情的空谈。这样的诗歌,就难怪钟嵘在《诗品》中要批评它们类似《道德论》了。
第二是晋以后的轻内容而重形式的文风。刘勰指出:晋代作家虽多,但大都浮浅绮丽,辞藻上比正始时繁杂,内容上却比建安时无力。他们或者以讲究字句为能事,或者以靡丽的笔调自逞其美。这样发展下去,到刘宋初就达于“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极点。作家们既然致其全力于成篇的对偶和一字一句的新奇,其文辞的轻靡,内容的空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述评论来看,其褒贬还未能完全抓住要害,他在肯定和批判作品的具体尺度上,不仅有明显的局限性,而且也不统一。如称赞《古诗十九首》偏重于语言艺术技巧;而对其思想内容或消极颓废,或失志伤时,或相思别离,或讽刺权贵,都未加明辨。但评论中也有可取之处,如他所肯定的《诗经》中的某些诗和建安诗歌,他所指责的玄言诗和六朝形式主义文风等,也确是这时期内诗歌创作中应该肯定或批判的。
总之,刘勰的作品论和作家论一样,其中精华与糟粕是同时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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