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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何滔的散文《雪夜织布机》

 黄石新东西 2022-02-05

雪夜织布机 

何滔 

壬寅虎年的钟声将要敲响,天空乘兴飘起了大雪,宛如柳絮鹅毛,一片片一团团。顷刻间,宇宙的庄重与肃穆呈现,人生的典雅与圣洁跃然。满天飞扬的雪花撒在屋顶、地面和树枝上,如粉如沙般细腻;放眼素洁的世界不见一个皱褶,犹如羊毛地毯般舒展。茫茫的柳絮鹅毛,是我遗失久远的记忆,如今的再次重逢,心头珍藏的那幅图像便徐徐展开,继而是悲伤、思念之后的持久的温暖。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的一个寒冬的雪夜,巴河之滨的小山村被多日的大雪覆盖,冰棍挂满了屋檐的瓦槽,树枝上的积雪只要轻微的震动,就会扑簌簌地掉下来,刺骨的寒风扎进肌肤,叫人直打啰嗦。因一点小事与二哥发生口角,我不敢找爸爸议论,于是走出家门去找妈妈论个输赢。我独自踉跄地来到织布机房,推门而入,一阵大风将屋内的油灯吹灭。我赶紧关上门,只听妈妈边唠叨边“嚓”的一声划过一根火柴,将油灯点燃。“这么冷了你跑来做么事?”,然后盖上灯罩。这是一个宽阔的屋子,织布机旁有一个天井,天井采光接雨,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里却是寒气逼人。我委屈地走到妈妈身边,在微弱的灯光下凝望着妈妈的脸,妈妈青黄的嘴唇不见血色,唠叨声里失却了过去的厚重。妈妈双手抓住我的手,然后送进她的怀里,我感觉那粗糙的双手冰凉冰凉的,霎时禁不住鼻子一酸流出泪来。妈妈抽出右手擦干我的眼泪,摸着我的头问:“是不是二哥欺负你了?我回去找他算账。”我看着妈妈,良久之后,使劲地摇了摇头。妈妈见状摸了摸我的脸,安抚我马上回去睡觉,然后调转身子,脚踩踏板,手持梭子,合着节奏左右穿梭,织布机的“咔嚓、咔嚓”声和穿梭的“嗖嗖”声交相辉映,瞬间成为这个空荡机房里的骏马奔腾,这在那个冰冷的雪夜里,是那么铿锵,那么震彻心扉!冰冷令人清醒,凛冽叫人抖擞。我抖擞起精神,挥发出体腔内所有的热量,回家的路上没有了一点寒冷。  
大凡亲历过困苦的孩子最能体悟母亲的慈荫。打这以后,年幼的我似乎长大了许多。不久,妈妈的勤劳和善良招来了一场“织布风波。”  
1975年8月的一天,经常找茬的生产队干部方某,纠集数人诬陷妈妈开“地下工厂”,并整理材料上报,试图对爸爸组织又一轮的批斗运动。身为烈士女儿的妈妈坚强不屈,上下反应,据理力争。原来,妈妈为秋生叔叔织了一个布,对方以工换工为我家修葺了一个灶;给桂林家织了一个布,对方十分感激,主动送来7只小鸡作为酬谢;为志元伯伯织了两个布,对方付了3块钱以表酬谢,妈妈再三推辞,见对方发火了方才收下;给水章叔织了两个布分文未取,还将布缝成被子送去,以解一家老小燃眉之急。那拨人找水章叔做工作,要他揭发爸爸,说妈妈无尝织布是假,拉拢腐蚀贫雇农是真。老实厚道的水章叔当即拒绝:“我不能做违背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妈妈的善举唤醒了人们的良知,一场风波在正义面前化为乌有。妈妈严寒下的顽强织就,不仅仅是送给孩子的温暖和希望,也是洒向人间的善良!  
不纺无以成纱,不织无以成布。计划经济年代的农村,是不可能如今所愿有钱购买成品服装的,唯从棉花开始,经营“穿暖”的一点一滴,这同时对家大口阔的人家来说,母亲的角色尤为重要。那些年,生产队按人口分得一定量的棉花,然后各户将棉花晒干去虫,脱籽,脱下的棉籽大部分回收作来年棉花的种子,自留部分可在锅里掺沙炒熟,冬日里的火炉边,捧上一把放在嘴里咀嚼,那醇香和脆响是困难时期的一种奢侈。棉花去籽后要放到烈日下暴晒,秋后请弹花师傅“弹花”,除去部分杂质,让棉花松弛,成为分离松散的单个纤维,通过纤维组织的松散展开,才能捻纱成线,织成布匹。捻纱成线是一个长时间过程。纺线简便,只需一个手摇纺车即可;但纺线辛苦,需要数月完工。妈妈一般是在大家入睡之后才纺线,纺车的声响不足以影响到家人的入睡,常常一觉醒来,微弱的油灯下仍见妈妈不倦地摇着纺车。不久,二哥跟着学会了纺线;紧接着,我也跟着学会了纺线。我们总是在妈妈做饭时去纺一会儿,或是在妈妈累了去换一会儿。对我们的举动妈妈很是开心,她或许知道,孩子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心疼自己的妈妈。完成了纺线,下一个流程就是绕线筒,继而织布、染色、裁剪,最后才能进入到缝纫工序。  
从棉花到缝纫,唯绕线筒工序最宏大、最有趣,也最具现场感。那些秋高气爽的日子,村落大门口宽阔的坪子上,几十个线筒扇面形地朝向一个方向,在主人的“指挥”下不停地发出青蛙般的呼鸣声。每个线筒进度不一,绕足一个就得换上另一个空线筒,线筒的接头要快要准还要不留痕迹,那阵势,是一般农村妇女难以驾驭的“战场”,犹如大型交响乐队的演奏,女性的胆略和机巧、沉静和柔美尽在其中。  
那时的农村贫瘠表现在全方位,没有机械织布机,全靠手工。我们那个村落上百户人家,织布机大约两三台,能够织布的妇女也超过不了三分之一。农业生产一年四季的劳作有其规律性,织布时间基本上集中在昼短夜长的冬闲时节。从记事起,妈妈冬天的晚上不是在纺线车前就是在织布机上,晚上有什么事有什么话要找妈妈,家里见不着就直奔织布房,每每这样,妈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去外边玩,这里冷。妈妈跟你们织布做衣裳,过年做海军蓝,每人一件。”小时候,妈妈的怀抱就是孩子的天,总想在妈妈面前撒娇,在妈妈面前表现,让妈妈为我多做一件海军蓝,但妈妈每次的回答都是模棱两可,我心里老觉得妈妈偏心,直到若干年以后妈妈才对我说:“儿呀,我那时要为你多做一件,那爸爸怎么办?大哥二哥怎么办?弟弟妹妹们还穿不穿衣服啊?”  
妈妈出身金贵,几个房疼爱着一个姑娘,从小就传承着外婆的持家技能,纺织浆洗、裁剪缝纫、绣花针线、烹饪掌厨。那些年份,方圆几公里的女孩出嫁,少不了请妈妈为新娘的被子、枕头、枕巾、鞋帮、鞋垫之类的嫁妆绘上图案,或花草,或百禽,或虫鸟。出工前,吃饭间,妈妈经常在人们送来的料子上提笔就画,用的就是我的圆珠笔,画得最多的是松竹梅、喜鹊和梅花、莲花和金鱼等等,后来才知道它们有不同的含义,比如“岁寒三友”,比如“喜上眉梢”,比如“年年有余”。这些信手拈来的花鸟虫兽,变化生动,活泼醒目,或寓意或谐音,寄托着美好的愿望,也成为那个时期妈妈的一种精神寄望。  
自我上小学以后,每年要添置一套新衣服,除了针线和染色的原料,不需花费一分钱,全是妈妈手工完成。我如此,兄弟和妹妹均如此。那时的时尚是海军蓝,染色原料的购买是我的专利,一袋原料大约要5分钱,捡拾一点旧尼龙变卖就能解决,一年两三袋就足够了。妹妹小,三岁不到就上台唱歌跳舞,妈妈就用札花手艺给小妹的衣裙装点花式,裙子随着妹妹欢快的舞姿飘动起来,煞是好看,常常引来人们的艳羡甚至妒忌。有一年的腊月,雪特别大,小年都过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棉袄还未完工一件,妈妈十分着急,白天家务,晚上通宵赶制。到年三十吃过年饭,爸爸、大哥、弟弟妹妹都穿上了崭新的海军蓝棉袄,我和二哥的衣服还未裁剪。年饭后,妈妈放下手头的家务一头扎进了缝制中,整整一个通宵下来才把二哥的棉袄做好。大年初一,鞭炮将我吵醒,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三儿最听话,你先睡一会儿,等二哥去队屋拜了年,你再穿二哥的新衣服去。到下午了,你的新衣服就好了。”穿上二哥的新棉袄,到队屋接上一捧花生,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那份喜悦,是今生无以复制的幸福。那些时候,妈妈常教我们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这样开头的那首歌——“吃饭一大桌呀哈,全靠我一个呀哈!……”大家齐声合唱,然后是笑声一片。时过境迁,经年的岁月浸润,每每哼起这首歌,孩提的欢快迅即变成莫名的惆怅!  
雪夜织布机,灰暗忧郁的空间,稀疏清冷的孤灯,矫健敏捷的身影。我将这雕塑般的图像藏驻心头,不时抚摸,不时亲吻。她不仅是一部家庭苦难史的插图,也是一个时代的背景,连接着严酷的环境与求生的意志。不管图像中的妈妈离我多远多久,妈妈留给儿子的精神意志,随着时间与生命的淬火,历久弥新!  

               (2022年1月29日)  



何滔,湖北黄冈人,从革命老区阳新县走出来的公务员,当过老师,干过乡丁,做过县官,跑过记者;热爱文学,挚爱书法,喜欢摄影;先后在阳新县委、黄石日报、黄石市广电局、黄石市文化新闻广电局工作,现供职于黄石市人民政协;高级编辑,中国报业书法家协会理事,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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