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庄户人家(中)

 平型关杂志 2022-02-09



庄 户 人 家(中)

文/程守业


大暑时节,玉米正在吐缨,粉的、红的细丝状的花蕊,从苞叶里吐出来时,是多么赏心悦目。今年又是个好收成,十几亩玉米长得一般般高,远看,好像一块绿色的小平原。近瞧,密密的玉米林,跑不进一只羊去。顶上的雄花簌簌落着花粉,黄尘一样的细末落到缨子上,秋后就是一枚籽粒饱满的棒子。庄稼好,庄户人就心宽,等吃过月饼,一车一车的玉米就要进院了。庄户钱,万万年,放踏踏实实的地不去种,要办什么牛场,贷下的款你能打了,打不了,挨万人的骂,咱刘家上三辈,可没一个不要脸皮的人呀。就算养牛发了,钱一多还不是个学坏过得有时有节就行了,二家伙,你想金谋银,总有一天连老子也得拖进去。
“知道你就到了地里了,知道你就.....”老伴老远的叫唤声,中断了他的思绪。老伴老是叫唤他,他一听见就烦,说能不能小声点。她说怕你聋得听不见,其实,也不怎么聋。老伴的心理很微妙,她想用这一喊一喝的方式,向家庭成员表明,这个家的主人是她,老汉不过是副主人。加上两儿一女都是她生的,所以,她常说,庄户人家,要兴旺,全靠女人。

“咋啦?”他听见很厌烦,认为女人不过是张画,让她们下地去,干得了啥?
“咋啦?”她两手压住膝盖歇了一下喘:“你当我是来叫你吃饭的,二小带着车走了,丢下牛场谁管?赶快回家吃上几口去吧,轮也轮上你了,要手机有啥用,老不拿上。”
他一次也没去过牛场,那边的事,只是听人说。云云常说:“爸爸,你别受了,给二小照大门去吧,二小赚了钱,还能没你的。”
云云说时,他从不做声。她也不看公公的脸色,老汉每当这时,情绪便上头上脸的;让我给二家伙照门,咋照呢,三拐子照门丢了个打气筒,二小还照章办事,扣了工钱。我一个当爹的伺候他去,在门房当狗?
老伴见他吃过后往被垛上一靠,没走的意思,又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等啥呢?下地哇。”
他四顾了一下说:“我那东西呢?”
“啥?”
老汉用大拇指抵住嘴唇,拳起三个指头,将小指头翘起,嘬着嘴,做了个吸烟的动作。
“烟斗?不管忙闲,啥时候也忘不了鼻孔冒烟,给!”女人从窗台上拿下来,甩在他面前。
果然,一进牛场,就见三四个人在打扑克,一见了他,慌得往起了站。
“做甚谋甚哩,二小一不在,就打扑克?”
四个人中那三个站得快,走开了,三拐子边摸拐杖边笑着搭讪:“老刘叔,照你这么说,我要是给银行照门,就谋人家的票子吧?”
“少说寡话,该干啥干啥去!”
他今天使命不同,只得严一点,平时,也爱和人打个哈哈。
那四个人,三拐子是照门的,有一个是隔壁牛场的,其余两个,一个负责喂牛,一个负责草料,秋收后,两个就不分工了,一齐到田里去放。
有人照料和没人照料不一样,老汉一上午忙得汗津津的。出圈,清粪,铡草机一开,草屑、细毛毛身边直飞,口罩也挡不住呛。隔年的秸杆快要喂完了,又跑了一趟地里,联系了一下青饲料啥时能送了。这地方的青饲料是将玉米种得密密的,不为结穗,长高后,割倒喂牛。
中午一回家,儿媳妇云云正在拿手绢在擦腕上的珠串儿,见公公回来了,笑着叫他出了院。在檐下站定,挽起她的袖子,把手绢掖在珠串儿里,拿起笤帚,给他上上下下好一阵地扫刷,连脖子里的一根草梗,也给捏出去了,尽管他缩了一下脖子,不想让捏。他想自己一低头,会掉出去的,不知是什么心理作怪,不想让儿媳妇的手触到自己的皮肤,也许是想保持点距离,才长幼有序,云云察觉到了公公的心态,微微一笑了之,她是新时代的人,认为和公公随意点也没啥。
吃饭时,给公公端上菜来,高抬了一下眉毛,柔声细语地说:“爸爸,将来二小的事业做大了,还能离了你,牛场还不比下地强,你说呢?”
“哼。”他连眼皮也懒得抬,岔开话头道:“拿个角子来吧。”云云摸不准公公的心思,皱了一下眉头,返身入厨,端出一碟角子来。
老汉不想和她多说,一来她刚结婚,没感情基础,二来女人们恼了,啥话也说,你个公公是听呀还是不听,不如装聋作哑少说话。其实,他不知道,彩彩厉害,云云温柔,一个是凤姐,一个是袭人。幸好彩彩早另开了,要都在一个屋顶下,不定吵成个啥呢。
吃过饭,一放碗,云云就笑吟吟地把烟斗给递过去了。
“不啦”,他冷着脸说:“后晌还要给牛接犊呢。”话音一落,拉了件袄,匆匆走了。
他一走,婆婆给云云做了个眉眼,两人都笑了。“唉——我和他一辈子了,就这……”婆婆说。
她们笑他,他还笑她们呢,老的你一辈子就会做个饭,去年扳了三天玉米棒子,就喊胳膊疼,不去了。小的你每天光那个脑袋,就得作怪住好一阵,洗呀,梳呀,两只手还要抹上粉,左脸拍完右脸拍,“啪、啪、啪、啪”,不打扮好,不上街。婚也结了,不受啥道理?这个家没了我,过光景哩,过家家儿去吧。
让老汉烦心的不光是伴读的彩彩,二小的牛场,还有他女儿琴琴呢。不论儿和女,都是些不贪书的孩。柳树湾,读书风气不浓,不仅前清没一个秀才,现在也没一个学士。孩贪玩,家长也不管,一个辍学,大家都学他:“他不念,还不叫我不念呢。”孩又小,只以为自己是少英雄,将来能闯回个千金万银,万万想不到的是,长大才知,父母带他们来的这个世界,是个文凭的天下,没文凭,没水平,只能卖力气了。
琴琴也一样,夜里盘算有千条计,天亮一看只有两条路。一是当保姆,二是端盘盘。卫星上天,蛟龙潜海的工作,她揽不下来,只好去了饭店。这饭店前面是路,背后是山,两片石棉瓦后面挖了个坑,就是厕所。一听见汽车声,老板娘就往出跑:“师傅,吃饭!”司机停住车,跳下踏板,脸盆在门外,洗过手,撩帘进屋。饭菜没上来前,夏有西瓜,冬有瓜子,墙上的广告词也说得对:“你要不吃饭,咱俩都挨饿。”
琴琴干了一年,回来就不想去了。什么原因,她不说,老汉不知道。只有老伴清楚,老汉见老伴和琴琴蹲在墙角嘀咕。他也想听听,然而一过去,娘母俩站起来走开就不说了。心想总是有事,有啥事,不能问。因为老汉当年当生产队长时,有个叫小杏子的姑娘常请病假,弄得他莫名其妙,就问:“啥病?”小杏子脸红起冲了他一句:“女人们的病,你问个啥!”后来,他有了教训:女人——都怪怪的,她们有些事,你也别问。比方卫生间里,男人只有一条手巾,女人的瓶瓶巾巾不知有多少,还有两头缠着棉花的小棍棍儿。(他一想到小棍棍儿,总要偷笑一下。)男人撒完尿就走,前后没有一分钟,女人揪裙掖裤好一阵。后来,老汉逢女便不问了,——吃过苦头。他在城里用过一次卫生间,表弟介绍,洗完脸用那块擦,那是我的,其余,都是老婆的。
老伴领着琴琴进城住了两天医院,回来后姑娘脸上失了昔日的红润,惴惴如小鼠,他咳一声,她吓一跳。养了几天又没事了,老汉见到的只是这些,还有一件,见老伴每天给女儿煮两个鸡蛋。
好长一段日子,她不去端盘盘了,在家里做家务。后来,村里有了扶贫工厂,这才有了去处,成了一名绣娘了。

二小在澳门办完事,就到了广州,照地址找见了白小。不来不知道,以为他哥在打什么工呢,原来是在建筑工地上打杂。早先是挖土,这几天是伺候焊工师傅。焊好的铁件扛出去,要焊的钢筋搬进来。40℃的高温下,背心白花花都是汗渍下的盐,高温补助是一天一包藿香正气冲剂。强光刺目有墨镜,累倒了有饭没工钱。哥俩一见面,想说会儿话也没空,只好互相笑笑,等下班后吧。
下班后,弟说上街吃,哥说远呢,二三里外才有饭店。只好一人一搪瓷碗熬白菜,一人拿筷子扎了个大馒头。
晚上在宿舍里,二小把爹的话转述给了白小。白小问:“村里好些了?”
“好多了,扶贫工作队进村了,正一家一户地建档立卡呢,咱村也有了工厂啦。”
“啥厂?”
“服装厂,刺绣坊,都是女人们。初进去不会,每月也给1000元。学会后,就是1500,还不算计件奖。你回去,替下俺嫂,她一年也能挣两万块钱。”
“那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就咱村那地,再作务也没起色。”他的担心对着呢,柳树湾在滹沱河边才有一湾好地,其余,都是旱地,坡沟峁垴的,既不平整,又没水。
“哥,你好几年没回——变样儿了。这几年,深井打了十几眼,圪料堰,左家坟,都浇上水了,还是滴灌。你连个好手机也没有,要有,早就给你发过去了。”
“你说回去好?”白小拿不定主意,边搔小腿边问。小腿上一片一片的疤痂,好了这片,又添了那片,二小看在眼里,不禁为他哥忧伤。眼前的这个苦力工,是他的哥啊,从小领着他在滹沱河蒲柳地里耍水、摸鱼的长兄。如今,怎地成了这般模样。
“当然啦”,二小回过神来道:“咱村的地本来就多,从滹沱河南岸一直连到南山脚下。这几年,有好多人办了事业,'滹水牧场’'滹源味道’里的都是咱村的人。只要你回去,包它个一二百亩没问题。”
“能作务过来?”蚊子进来了,白小站起来,哄了几下。
“能,都机械化了。一开春,河北老侉儿就开着拖拉机来了,连耕带种,你啥也不用管,在圪塄上说嘴就行了。打了灭草剂,锄也不锄了。到了秋天,收割机又来了,从割倒苗子到棒子回家,都机械化了。不过,为了灭虫,还得打一次药。一百多亩地,得用三轮车拉一水箱药水去。药桶是充电的,不用手压杠杆了。三五百亩,有拖拉机打,过一下,七八米宽。用不了几年,飞行器打呀,咱庄户人在地头弄操纵器就行了。哥,咱村四孩养猪厂安上了监控,坐在家里看猪圈,如今真的是大变了。”
“当真?”他出来打工多年了,脑子里储存的是老印象。在家时,他见的庄户人还是靠锄头种田,三十亩地一头牛,再多作务不过来。啊,那年头啊,他小时候见挖干渠的人一步远一个,远看像一条由人组成的链子。从东到西十几里,手臂一扬一扬地动着,一锹一镐地和土地较劲儿。不知道这几年,机械迅速发展,人海战术,牛驴畜力早就没了。
“当真,过去种的是黍、谷、麻、麦、豆,现在都改成玉米。收多少,来年有人上门买多少。哥,你想,旱地一亩能脱八百斤,上水地一千五百斤,一斤八毛,上水地就是一千二百块钱,扣掉地钱,种钱,化肥,农机、农膜....”说到这里,他突然多出一句,“农膜国家白给呢。”
“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收入呢。”
“对,一亩八百块,一百亩就是八万。你在广州,名头上好听,'打工哩,到了大地方啦’。哥,大地方,不是咱老农民的天下。出门要刷卡,上街没尿处,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在外面,三天饿肚子没人问,回了村跌倒有人扶。你不回也不行了,一看身份证,超了三十五用也没人用了。回了村,八十岁的老头还下地呢。咱回吧,人生地不熟的,鸟也不在生地方搭窝。”
“说得好,我念了二年,你念了五年,文化呀文化,差下了。二小,我买盒烟去。”。
“工地上有哩?”
“有哩,小卖部。”
白小在买烟的路上想着兄弟的话,是多么的入情入理呀,几年来,自己连身新衣服也没舍得买,穿一身泥浆的工装上街,唯一的好处就是坐公交车不挤。远看像个讨吃的,近看像个挖煤的,上了车才知道是个打工的。“回,一定要回!”
白小一走,二小环顾宿舍——砖头床,铁皮房,臭袜子,破拖鞋,一地的烟头,不由叹了口气。一掀那卷当铺盖的网棉套子,露出一张名片,拿起一看,是一个袒胸露臂的女子玉照,名字叫“后街女孩”,下面一行手机号码。他心里一惊,照原样放回去,按拍好套子,等哥回来。
“啊呀,你给我接住再说吧,有烟了。”白小兴冲冲买回一盒“黄金叶”来。
白小老实,是那种你对他好,他肯下力气为你受的人。你若欺他,他拼了命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小时候就学会了抽烟,捡大人的烟头,叨不住的,找根扫帚枝儿,一折二段,夹住吸溜。由于烟龄长,练成了一手绝技,抽水烟时,能将烟核 ”一声吹出两步远,准准儿地射进茶壶咀里去。
“哥,你回去,俺嫂就不用伴读了。你种地,她上班,孩子么,你买上一辆有轿子的电动车,风雨无阻,你揽起来。”
“不远?”
“不远,我算过,咱柳树湾与县城不过一河之隔。过去认为隔河不便,现在滹沱河上就修了四座大桥,都是四车道。从村里进城,电动车,最多十分钟。再到学校,也不足五分钟。你接送,俺嫂安心挣钱。
“好主意,干得!”
“哥,如今咱村,没人敢小看了,你知道牛小吧?”
“就那个羊倌?”
“对,我告你,现在,人都说,想找一个大学生能来一火车。想找个好羊倌,滹沱河两岸,少的很呀。”

这白小知道,牛小放羊,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个人能揽三百多只羊,叭的一鞭子打下去,叫羊在哪吃就在哪吃。上了山,凤凰展翅般地均匀。天阴下雨,打雷打闪不滚团,比领部队还有纪律呢。每天离栅,回圈都要点数儿。几百只羊,流水般挨挨挤挤地涌动,他都能点清。白小在村里时,问过诀窍,他说有两个,一是一个班的学生,往往有几个调皮的,羊也一样,只要看那几个捣蛋鬼在,其余的就不用数了。二是,炼硬功夫,逢十数十,十加十三,加八,加七.......这得点儿时日。不过,牛小这几年怎样了,他还不知道。
“牛小么,一年三万六,也休想雇得上,要五万呢。”
“还有咱村那个云南媳妇儿,去年给鸡打针,就挣了六万。”
“给鸡打针?”
“鸡场的人诊不清病又嫌麻烦,她全揽下来,繁峙、代县、原平,走一处打一处,那好学,也是个受苦营生。”
顾了说话,一看手机,已十二点了。“好,睡吧,我明天就找老板算算账......”
兄弟俩捻灭烟头,枕着砖头,伙盖了那一床网棉套子,睡着了。晚风推开了门,异乡凄凉的月光照进了宿舍。床前月光下,是他俩脚上穿:一双新皮鞋,一双烂胶鞋。
工钱别以为一要就给,不那么简单。
正在写字楼大堂里给民工下任务的老板,一听说白小不干了,欠下的两千元工资好说歹说不想给了。也不说不给,当下没有,年底让老乡捎吧,一边的人使眼色,出了门庭外头,替白小想主意。
“一走就完了,郝作人不难对付,想要钱,得找准他的刀口。”
“刀口?”
“对,这是你们的山西话,好比杀猪,不能捅屁眼儿,得从脖子下面。”
白小眼一亮,感到对极了。他想起父亲杀猪时,等猪嚎中间一换气,脖子下就会显出个小坑,一刀子进去,嚎声一声比一声低,准成。稍偏点,就得重来,而那时,猪任你几个后生也按不住,爬起来,满街跑。疯驴惊马带刀子猪,真不好搞。但,毕竟猪是猪,人是人,那是要命,这是要钱,意思近,做法异。
“他的刀口是?”
“咱们老板在家里是个孝子,在外头是个慈善家,给养老机构一捐就是几十万。”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高兴地抻了抻衣角,又进了大堂。(待续)

 







超过3000人已经关注订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