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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19)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8

父亲母亲的婚姻家庭生活,一路走来,似乎都掩映在了时代历史的千姿百态里。我们看不到他们手牵手林中漫步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背靠背草地放歌的声音;那些可以当做爱情旋律的廉价的浪漫色彩,都与他们无缘相近。他们早就被当作了一把劳作的老手,推上了对付高难度和高强度社会生活的阵地,不得不废寝忘食,时间和精力都属于它。但力搏经年至此的他们,也不过是才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心智和筋骨,从生命的角度,都还不到最成熟的季节。他们过早地进入了社会,就得以自己稚嫩的肩头和思想去承受它的重压,还有人性的复杂,与世故老道相比,艰难的程度,就如一架马车,必须与汽车并驾齐驱;跟得上那当刮目相看,跟不上则实无可厚非。

此刻,父亲身上只披了一件当时家家户户必不可少,如今却早已寿终正寝的雨具蓑衣,作为护身符,对这种艰难作一次无奈的躲闪。浓雾中,父亲根据自己估辨的方向,从早走到晚,渴了饿了就捧口水喝,东折西转,天将近晚,到了几十里外的湖北郑公渡附近的一个小渡口,才吃了一碗豆渣。

薄暮时分,父亲来到了郑公镇,弄清楚走出街口的那条大马路,就是回家的路。夜色下,那条灰白色的大路,看上去平平坦坦,无沟无坎,也没有别的路交叉,只有路边落光了叶子的树干一目了然,可父亲却怎么都走不到那条路上去,也走不出那块地方去。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地,再走,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地。实在累了,父亲便捡一把稻草,在上面坐一会躺一会,休息休息后继续走,又累了,又坐下来休息一会再走。有人说蓑衣是避邪的,有人说蓑衣是逗鬼的,似乎应该找找父亲背的那件蓑衣的原因。同样的东西,竟然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说明东西决定不了事情的走向,而是事情的走向赋予了东西的意义。蓑衣挡得住一身雾雨,挡不住世间的人事与疾苦,挡不住人生的磨难与挫折。父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折腾了一夜,到天色微明,见到章庄铺街头的招牌,才清醒过来:哦,到章庄铺了。

从郑公到章庄,一条径直的大马路,以一个大小伙子的脚力,一个多小时轻轻松松就可以走到,父亲竟然走了一夜,至今也想不通,觉得有迷信的成分在里面。我也这样想,天眼昭昭,定有神灵悉知父亲家中的悲情,想他快点回家,便在别人有意瞒他的时候,为他创造了回家的机会;又不忍看着本还一无所知的他,却因了要助他早日回家,也就是要置他于早日跌入痛苦深渊的境地而迟疑,又将他堵在了路途。虽左右都是伤害,但至少可以不让大自然与精神上的黑暗,同时双重叠加,那是足以摧毁人的意志的;让白昼的天光,可以为父亲的内心,注入些许明亮的慰藉,仍能以男子汉的模样,顺利回到家中,回到那些更需要安慰的人身边。

父亲,你真该慢一些,再慢一些。不只是迷路,不只是一夜,而是根本就不应该从大堤上跑回来,在那里,再苦再累再难,比起家中不为您知的变故,不知有多幸福。

在路上奔波折腾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的父亲,一大早晨后,终于来到了离得较近的外婆家。进屋见到外婆,自然会问起外公;听父亲的话外婆明白,父亲还没回家,什么都还不知道。外婆用苍白的低语回答父亲:“爷爷(父亲)不在了,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伢儿也不在了”。我不知道这接踵而来的噩耗,给父亲带来的是怎样的震惊和重击,父亲当时有过怎样的反应和情形,又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这里永远会是一个空白,我不能问,也不想问,我只知道,我们从此没有了外公,没有了哥哥。

而母亲,却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和父亲的病情,一步一步走向绝地,自己却无能为力。先是眼睁睁让病魔剜走了自己的心头肉;仅仅三天后,病魔又锯断了自己背后依靠的大树。

寒冬腊月,粮食仍然紧缺。多饥多寒冷,哥哥病了。腊月十三日早晨,哥哥不愿起床,黏着母亲,母亲跟他说:“你起来跟奶奶去玩,我去给你买药”。母亲去医疗站,请医生来家给哥哥看病,医生不肯,给开了五毛钱药丸。母亲回家给哥哥吃了药,自己去出工,还是砍杂草,称重交任务。

约近中午,爷爷突然去到母亲劳动的地方,告诉母亲哥哥肺气起来了,母亲大概从日常听闻中懂得这句话的可怕含义,等于在告诉母亲,她的长子已然危在旦夕。母亲丢下手中的杂草就跑,队干部要求杂草过秤上交后再走,母亲再也顾不得劳动任务,一边回答:“我的孩子肺气都起来了!”一边火急火燎往家跑。现在年已八旬的母亲,回忆中说到这一句,都还是眼泪花花,可想当时,一定如钢锥扎进心尖,留下了永远不能消失的疼痛。母亲一边跑一边心里一定想着怎样挽救儿子,直接跑进房间拿出哥哥的衣服袜子。奶奶抱着哥哥不肯放手,母亲就在奶奶怀里给哥哥穿上了红棉背心。我想母亲除了想让哥哥暖和一些,一定还祈祷红背心能给他带来幸运之神的庇佑!无奈疾病无情,袜子才刚穿了一只,哥哥嘴里吐出少量白色泡沫,就去了。奶奶心疼哥哥,也心疼母亲,始终没有让母亲再抱哥哥一下。

母亲尽量像说任何一件旧事那样平静地叙说,我照样不敢、不能、不想过问家里亲人此刻的情形。只要想想奶奶一天不见孙子,母亲只听到一句谬言时的心情和表现,就知道怎样的描述,都不足以表达出那种绝望和煎熬的万分之一。

好在我的父母,都是十分通情达理之人,在不幸面前,没有任何相互的责怨,而是互相体惜,互相依靠。这是他们互相给予对方的极大安慰。

世上最热血的是人心,最冷漠的也是人心。有的人会为艰难中的人送上一分关爱和温暖,有的人却可以毫无恻隐之心,甚至雪上加霜。父亲离开北湖工地之前,队长家属曾从家中过去,队长清楚了解父亲家里的情况,却对家属说:“别告诉他,告诉他会不安心的”。在队长心里,父亲遭受那样的不幸,知道后也只是不能安心在工地上挑土干活而已,并不会因为父亲的去留而论成败的事情,也就是不能让父亲缺席少时;一日几次看见父亲,都可以若无其事。

这是我们对比过去的日子,有了真正称得上幸福生活的今天,才有这样强烈的感想。令我们不能想象的是,当时的情形,却并非显得多么无情。因为这样的不幸,在那个年月,就像传染病一样,侵袭了许许多多的家庭,只有自己疼痛,别人都似乎已经麻木了;不然,“矮子伯娘”也就说不出那句“下嘎喜儿”的话来;想想她比划的那一圈,是多么惊恐的状况?

我的外公,正如他老人家的孙子,我的表弟的哀念:“躲过了日本鬼子的残杀,却没有躲过三年自然灾害”。

萧伯纳有一句名言的上半部分这样说:“贫穷和疾病是世上两大罪恶”。在这里我修正一下借用:饥饿和疾病是世上两大罪恶。饥饿是更深重的贫穷,它和疾病结伴,人必无活路;它们的罪恶行径,给我们的父辈祖辈,留下的黑色记忆和经历,何止一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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