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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4)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3

有一段时期,我们家背上(封闭)了房间通向堂屋的门,是从小爹幺妈和爷爷奶奶分家,用堂屋做厨房的时候开始。后来,当时我们的厨房,即“钥匙头”东墙上,也就是和爷爷奶奶的“磨郭子”西墙门相对的门也封住了,猪栏屋一并封到了里面,在房子最右侧的竹园里,劈平了一部分做稻冲(场),将大门开到了偏屋的矮墙上。从大门往左,绕过偏屋接钥匙头的三面墙,经过小爹幺妈的两间正屋,可一直沿壁檐脚(jio)走一个反己字形,到爷爷奶奶的屋门口,然后左折进屋。在这之前,我们家已经多出了一个床铺,搭在偏屋的右上角,这时移进了房间封闭的门墙边,也就是过去的走道处。偏屋则收拾出来做了堂屋。父亲把墙上先糊上一层泥巴,再糊上报纸,也焕然一新。

过再穷的日子,在传统节日,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也少不了传统的仪式感。吃完团年饭,父亲都会带领我们,把堂屋上方的墙面重新布置一番。父亲搭着板凳,用米汤糊上新报纸,在中间的位置,贴上崭新的毛主席画像,旁边再贴上样板戏和故事年画,比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马兰花》等,还有我每个学期必有的“五好学生”奖状,偏屋就更像堂屋了。我还记得,有一次自己拿出了三张奖状,一张一张递给父亲,递到第三张时,父亲说:“还有啊?”,再没下句,不过,我见到了平时极少见到过的,父亲给我们小孩子的一个微笑。

我不记得,父亲母亲平时曾经过问过我的学习,奖状不奖状的,也平淡如常,不会因为一张奖状,或是读书有个好成绩,就像预见了孩子长大会有多么出息似的喜形于色。而在我耗费了十年光阴读书,也不过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没有带给他们任何骄傲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和我当初得奖状时是一样的。

奶奶人不在了,但照往年的习惯,在大年三十种下的一钵南瓜种子,却茁壮而生。主人本该等着移栽、培育,开花、结果,生命,生活,本该一如既往的呀!可这些青青绿绿的秧苗,却只能成为奶奶留给家人的一个念想了。

奶奶入土为安以后,之前心照不宣,听之任之的村干部们,开始履行职责,对父亲的后进思想行为批评教育。这么多年的文化大革命,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做为一名共产党员,竟然带头搞迷信一套,当然不行。父亲滔滔顺顺(服服贴贴)地按组织要求,在广播会上,向全村人作检讨,承认自己的错误。

运动中,当道士的人,当然更是首当其冲,最严厉的时候,曾被要求背着做过道具的桌子板凳,游街接受批斗,在批斗会上进行自我批判,说做法事时让孝子孝孙下跪,实则是愚弄侮辱群众,是错误的,有罪的,今后一定要坚决悔改等等。改革开放以后,这些事情又大张旗鼓地兴了起来,不知道它们到底应该属于死灰复燃的旧时糟粕,还是应该传承的传统?

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会有人对传统的东西,表现出特殊的热爱与坚守。尽管是那样的氛围,我们家住盐井大桥村的大(堂)伯和二(堂)伯,对传统礼仪身体力行的坚持与传教,就令长大后的我感慨良深。母亲更是多次和我忆起,爷爷奶奶在世时,每年春节,他们都会相约带着他们的孩子们,一同来给爷爷奶奶拜年。进到屋里,一起行跪拜大礼,一跪一片,二位伯伯在最前面带头,孩子们紧随其后。这样的情景,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们还和爷爷奶奶共用堂屋的时候,已经有了记忆的我亲眼所见。而我们这边,爷爷奶奶的亲儿子们亲孙子们,过年都不会给爷爷奶奶磕头了。

送别了奶奶,外婆没有急着回家,留下来等母亲落月(生孩子),这是母亲第一次有专人陪护的生产。农历的二月二十六日凌晨,我们的小弟弟出生了。我想这次肯定会是嘎嘎(外婆)捡生了,哪知母亲听我问起,刚顺口说,“嗯,(是)嘎嘎(捡生)”,马上又改口,“嘎嘎也没有(捡生),反正也是国人(自己,后同)(捡的)”。

我问,“(您)该不会还是一个人悄悄生的吧?”

母亲笑道,“不是”。

小弟弟出生的时间,盖过了他所有的哥哥姐姐们,比我们都早。母亲说,因为队里只准一人养一只鸡,所以没养公鸡。没有公鸡打鸣,则少了一个时间上的参照,但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了,父亲和外婆也都起床了,没有再睡。母亲就根据这些,说明已是下半夜,也就是第二天的日子了,并进一步地说,要是起早去哪里可以动身了,但还蛮早。按照母亲的这些已知条件,和我们平时起早对于早和迟的界定习惯,可以估算出大概在三到五点间的样子,再迟,就谈不上蛮早了,再早,应该可以再睡一觉。母亲那样顺利的生产和吃一碗蛋的时间,用不了那么久。这一天,离奶奶过世的日子才刚刚十天,还在热孝当中,母亲为弟弟取乳名“孝林”。

去年母因亲腰腿疼痛严重,到县医院住院,村里有位很多年前就移居县城了的大叔,恰巧也在医院陪护住院的老伴,小弟弟知道后,去病房看望大叔大婶,至少二三十年未见过了,我们告知弟弟的大名,大叔却直呼他的小名,一口一个“孝服子”,即孝巾,这是我们的土话,把毛巾喊服子。可见正是因为名字的特殊意义,才令人记忆深刻。母亲让小弟弟以孝为名,也让他长成了一个孝心满满的人。

我问母亲,为什么是“孝林”而不是孝儿或其他随便什么字组成?母亲认真地说,“孝林好听啊,孝林好听”。所以我说,母亲给我们的小名,都不是随随便便取的,是吧?

母亲虽说记忆力超强,但对我们这些孩子的出生,除了碰到的特殊的事情,其他却都没有太多内容。我为此而替母亲感到欣慰,因为越是顺利,才越是没有多的回忆。而小弟弟又是出生在夜静更深之时,更少了一些与外界的关联。

这不,天一亮,就不同了。母亲说,嘎嘎在早晨开门后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专门为队里看水的海先生,背着锹从门口走过,便指定他是小弟弟的踏生人,又叫踩生人。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习俗,不过在作为上很有区别,有的是刻意为之,有的是天意形成。有些地方,在孩子降生之前,家人会专门请上他们觉得命好的人,守着点来家踏生,属前者。而我们家乡,是孩子落地后,不知情无意中第一个经过家门口或来家里的人,才视为他的踏生人,属后者。但都有孩子的性情、命运,会随踏生人转的喻指。母亲差不多都能给我们一个一个孩子说得出踏生人。但到了我们这一辈,大概就没有谁愿意去相信这些了。再说,现在的孩子,都出生在医院,也没有了这样的条件和环境。

缺少了帮助,增添了负担,家中生活的艰难又多了一些,但是,父亲母亲的脾性却一点也没变,仍然是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忙这忙那,从不吆三喝四,咋咋唬唬,不拿孩子们撒气,不叫苦叫累叫屈。母亲还有眼伤带来的疼痛和不便,却用更少的休息,来完成更繁琐的家务,从不午睡,一如既往地出集体工,不少挣一分,还只想着多挣。倒是家务活,都是粗线条,做不了那么细。比如我们家出晒的腌萝卜,煮熟的红薯,都是须须调调(tiao),只修两头的,不像人家有的一个一个修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是一堆一堆的,不像人家有的是叠得周周正正的。

父亲也从不挑剔这些,决不会拿别人的长处来比母亲的短处,而无视母亲的付出,也不会让自己随意伤害了,又回头来请求原谅。自己无论在外面有多累,回到家里,只要母亲饭还没熟,照样见子打子(见什么做什么),家务活和自留地里的事,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什么时候饭熟了,母亲或是我们哪个孩子,站在稻冲(场)里喊一声,父亲就回来吃饭,吃完饭碗筷一丢,又去出(集体)工。母亲对父亲,也是一样。其实,母亲和父亲的性格有很大共同之处,这大概是他们虽彼此个性鲜明,却又可以融洽共处的根本吧?

过去,有奶奶在,母亲可以不顾一个比一个小的孩子,白天黑夜不少出一个集体工,自留地的活,都是出工之余挤时间去做。走屋前的路回家就去前面的地里,走后面的路就去后面的地里,种,栽、除草,施肥,抗旱等,回家都不带空手的,不是搂一抱柴草,就是抱一抱猪菜。奶奶说母亲:“人噶(家)中干时候(中午)都往屋地(里,后同)跑,你是往外头跑”。母亲自己也说,都没有时间把吃奶的孩子抱起来好好喂一顿奶,风风火火地回到家里,两手撑着摇窝扑下身子,匆匆让睡在里面的孩子吃完奶,就又跑到自留地去忙。因为只有这样,母亲才能够做到公私兼顾,集体工和自留地两不误。

听母亲说起这些,二妹妹曾半真半假地笑嗔道,难怪我们多胃病,就是小时候没吃饱饿出来的。这话或许夸张,但我想我们没有吃饱的时候肯定是真有的。现在,奶奶没了,又多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父亲母亲不仅得自己想办法照顾孩子们,还要更加努力地多挣工分,才能多吃回一个人头的口粮,不然就只能当“超支户“了。

这是那个年代的一个专用名词,是指一个家庭一年劳动所得工分的总价值,低于人均计划粮食的价值,欠了公家的钱。队委会会组织人到超支户家中,把合适的东西折价后弄走,作为抵押,比如家具,农具,猪等,在规定的时间内可以拿钱去赎回。父亲母亲都说,我们家很少超支,一般都差不多刚刚好,所以我们也就只能吃回基本粮,吃不了多少劳动粮,也没有钱进回家。但也有过年把子(大概一年),兑现时被搬走了几把椅子。像我们家这样人口结构的家庭,要不超支很难,因为很少有家庭妇女像母亲这样,拼命挣工分的,她们会用更多的时间料理家务。

对付这样的困难,不少家庭都会选择让大的孩子帮着分担一些,因此辍学的有,从学校请假回去帮忙的更多,干农活,做家务,带孩子等,都可以帮上一点。像我们队里分了柴山要把茅草坎回去,自留地的红薯到了时节要挖回家储藏,这种集中需要劳力的时候,总会有同学请假,有的同学还常请。可我作为家中的老大,父母从来没有因此让我请过一节课的假。

但是,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父母的带领下,学着挣工分了。暑假“双抢”,去田里捡谷交公,或给脱粒的人抱“把子”——把割倒的稻子抱到扮桶和打蹈机旁,递给脱粒的人。从那时起,我就会常常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些干劲十足的大人暗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力气大了,干活不累呢?我一直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挣到了950个工分,那是个很出色的成绩。只要是可以出工的天气,出了早工回家吃饭,然后上学,得0.8分,放学回家吃完晚饭出晚工,得1分。队里有时分大组,有时分小组,有时自愿组合,所以有时和父母一起,有时和小伙伴们相邀,农忙功夫,一般队里都设既定工分标准,多劳多得,假日整天,基本上是全勤,不漏掉所有能挣工分的机会,才能得到这么多。

差不多也就这前后的一年暑假,我和比我大一岁零一天的齐家闺蜜,天天随父母在一个组参加“双抢”。她生日的那天主动约我,明天我过生日,我们俩都不要出工了,好好玩一天。到了第二天,母亲却力劝我去出工,并料定她也会去的,还到菜园撅了一根沙高粱来敷(哄)我。那是我们很喜欢的一种夏令食物,像甘蔗一样吃茎秆,肉质松脆,清香,甜而不腻,母亲每年都会栽一些在菜园的垅子边上。在母亲的心里,工分有多重要,由此可见一斑。我跟母亲走在路上心里还想,若她没去,我还是会去找她玩的,不想还没到田里,我远远地就看到她已经在田里了,心中有隐隐的不乐,更有暗暗的高兴,幸好听了母亲的话,不然就该为自己输掉了一天的工分而后悔了。母亲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说。如果换作是我,我想我一定会少不了说,怎么样?我说吧?是不是云云。

大妹妹说,她上一年级时上还不满五岁,也就是小弟弟出生前一年的下学期。她哭着喊着赶我和大弟弟的脚,要去读书,母亲拉着她不让,说这么小,哪里读得了(书)?我们也不愿带她,早一起跑了。正好又让齐老师碰上,关切地问明了原委说,要不我她带去试试吧?然后像当初带我一样把她带到了学校,不想她就这样正式开始上学读书了,成绩竟也还能保持一般。

到了她上初中,和我一样,被分到了十里外的双桥学校。我有好几个同路的女同学,一路热热闹闹地上下学,而她唯一一个可以搭伴的同学,是自己的堂哥,却只当是异性同学,上下学都不走在一起,学校远,要去得早,独自一人走一大截路才或可邀上女同学。她们之间有个很独特的聪明的约定,为了避免无谓的等待,误了上学,大妹妹只要看到了一支插在田坎上的花,就知道这次又没伴了,她们已先走了。后来,一次去姨娘家和表姊妹们玩,没做家庭作业,怕老师批评,就干脆不肯上学了,母亲拿了晒衣篙赶她去学校,她走到半路又转了回来。

就这样,大妹妹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我们姊妹中第一个正式务农的人。队里有喜欢开玩笑的人,送她一个“老长征干部”的光荣称号。因为她太小,只能跟着母亲和一些年纪大的伯娘大婶们,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自己说,也没觉得受过什么累,不过是出去混工分而已,在家又没干什么。这点和我的记忆一样,母亲自己起早贪黑地做家务事,从不要求我们做这做那,全看我们自觉,做一点就做一点,不做也就不做,最重要的还是工分,能多挣一分是一分。大妹妹说,她挑牛栏粪,一头装一块,挑谷爪子(稻穗)一抱蹬在里面,一抱横在上面,看起来是满筐,实则不重。那么小的孩子,就算是什么也不挑,跟着大人们整天整天地混,也不可能不累吧?不过当时她自己觉得,比读书自由了许多,倒是可能的。

说到挑东西,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参加过许多次,对大人小孩都一视同仁的挑担工,队里派专人过秤和记码,一担一担地称重。不过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喜欢搞巧的人总会想出歪点子,我也从别人那里学到过。比如挑“瘸头”,就是一头轻许一头重,递上重的一头过秤,称秤的人也心照不宣,许多人都一样。为了对付这样的小伎俩,队里换用挂钩,就是把整担都搁到挂钩上去称,有的人就用手偷偷往下压担子。但就像大家说的,那都是些喜欢偷机滑拐的人才爱做的事情,老老实实的人是不敢和不好意思干的,像我们从父亲母亲身上就学不到这些东西,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能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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