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金瓶梅词话》在世上流传不久,袁小修在《游居柿录》中即指出:此书“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这也正象《红楼梦》一出,脂砚斋即点出曹雪芹“深得《金瓶》壶奥”[1]一样。 的确,《金瓶梅》上与《水浒传》下与《红楼梦》,关系都很密切。假如说它与《红楼梦》多暗的联系的话,那么与《水浒传》则多明的关系。 然而,那种暗的联系素来使人们感到兴趣,而这种明的关系反而不为人们所注重。 事实上,探讨目前所存的《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之间的关系,对研究两部书都是有一定意义的。 《金瓶梅》从《水浒传》演出,首先反映在人物形象上。《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西门庆、潘金莲就同于《水浒传》。 此外,武松、武大、王婆、郓哥、何九叔、宋江、柴进、燕顺、王英、郑天寿、阎婆惜、殷天锡、刘高、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施恩、王庆、田虎、方腊、张叔夜、高俅、蔡京、童贯、杨戬等都是同名。 还有《水浒传》中的李娇娇,可能与《金瓶梅》中的李娇儿、李瓶儿都有关系。 至于就故事情节来看,一般人只认为《金瓶梅》与《水浒传》的第二十三回至二十七回有关,其实远不止此。 今将《金瓶梅词话》与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稍加对勘,就觉得两书相同或相似的描述有以下几处: (一)《水浒传》第16回关于六月天大热的描写,被《金瓶梅》第27回所吸取; (二)《水浒传》第23-26回武松打虎、金莲偷情到武大被害等故事,被抄入《金瓶梅》第1-6回; (三)《水浒传》第26-27回武松斗杀西门庆至刺配孟州,被《金瓶梅》第9-10回改写为武松杀死李皂隶而刺配孟州; (四)《水浒传》第27回武松杀嫂,被抄入《金瓶梅》第87回; (五)《水浒传》第30回写张都监陷害武松的圈套与《金瓶梅》第26回中西门庆陷害来旺儿相似; (六)《水浒传》第33回刘知寨老婆被劫往清风寨事,被移到了《金瓶梅》第84回吴月娘身上; (七)《水浒传》第33、66、72回等关于元宵灯市的描写,被揉合移入《金瓶梅》第15、42等回中; (八)《水浒传》第42回宋江梦见九天玄女娘娘,被《金瓶梅》第84回抄为吴月娘梦见神女; (九)《水浒传》第45回和尚见潘巧云而神魂颠倒的描写,移到了《金瓶梅》第8回; (十)《水浒传》第52回关于殷天锡的描写,移入了《金瓶梅》第84回; (十一)《水浒传》第59回宿太尉奉旨往西岳华山降香,移入《金瓶梅》第66回黄太尉去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 (十二)《水浒传》第66回关于大名府的描写,就成了《金瓶梅》第10回李瓶儿家世的来源。 《金瓶梅资料汇编》 除此之外,《金瓶梅》中生辰纲、参四奸等描写,也显然是与《水浒传》有关。 当然,从以上所举的一些事例看来,有的地方是直接抄写,也有的经过了改头换面,还有的进行了移花接木,但都不难看出,《金瓶梅》的这些描述与《水浒传》有着血缘关系。 在人物、情节方面两书有许多相同、相似之处外,《金瓶梅》还抄了(或基本上抄了)《水浒传》的大量韵文。计有: (一)《水浒传》第3回“风拂烟笼锦旆扬”,见于《金瓶梅》第89回; (二)《水浒传》第6回“山门高耸”,见于《金瓶梅》第89回; (三)《水浒传》第8回“荆山玉损”,见于《金瓶梅》第86回; (四)《水浒传》第13回“盆栽绿艾”,见于《金瓶梅》第30回; (五)《水浒传》第13回“为官清正”,见于《金瓶梅》第14回; (六)《水浒传》第16回“祝融南来鞭火龙”,见于《金瓶梅》第27回; (七)《水浒传》第16回“赤日炎炎似火烧”,见于《金瓶梅》第27回; (八)《水浒传》第21回“银河耿耿”,见于《金瓶梅》第59回; (九)《水浒传》第23回“无形无影透人怀”,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水浒传》第23回“景阳冈头风正狂”,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一)《水浒传》第24回“金莲容貌更堪题”,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二)《水浒传》第24回“眉似初春柳叶”,见于《金瓶梅》第9回; (十三)《水浒传》第24回“叔嫂萍踪得偶逢”,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四)《水浒传》第24回“可怪金莲用意深”,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五)《水浒传》第24回“武松仪表甚温柔”,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六)《水浒传》第24回“万里彤云密布”,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七)《水浒传》第24回“泼贱操心太不良”,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八)《水浒传》第24回“雨意云情不遂谋”,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九)《水浒传》第24回“苦口良言谏劝多”,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水浒传》第24回“风日清和漫出游”,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一)《水浒传》第24回“开言欺陆贾”,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二)《水浒传》第24回“西门浪子意猖狂”,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三)《水浒传》第24回“两意相交似蜜脾”,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四)《水浒传》第24回“阿母牢笼设计深”,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五)《水浒传》第24回“水性从来是女流”,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六)《水浒传》第24回“从来男女不同筵”,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七)《水浒传》第24回“交劲鸳鸯戏水”,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八)《水浒传》第24回“好事从来不出门”,见于《金瓶梅》第4回; (二十九)《水浒传》第25回“可怪狂夫恋野花”,见于《金瓶梅》第6回; (三十)《水浒传》第25回“虎有伥兮鸟有媒”,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一)《水浒传》第25回“云情雨意两绸缪”,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二)《水浒传》第25回“油煎肺腑”,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三)《水浒传》第26回“参透风流二学禅”,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四)《水浒传》第26回“色胆如天不自由”,见于《金瓶梅》第6回; (三十五)《水浒传》第26回“无形无影”,见于《金瓶梅》第9回; (三十六)《水浒传》第27回“平生正直”,见于《金瓶梅》第10回; (三十七)《水浒传》第31回“十字街荧煌灯火”,见于《金瓶梅》第100回及第81 回; (三十八)《水浒传》第32回“八面嵯峨”,见于《金瓶梅》第84回; (三十九)《水浒传》第33回“山石穿双龙戏水”,见于《金瓶梅》第15回; (四十)《水浒传》第33回“花开不择贫家地”,见于《金瓶梅》第19回及94回; (四十一)《水浒传》第36回“上临之以天鉴”,见于《金瓶梅》第88回; (四十二)《水浒传》第39回“雕檐映日”,见于《金瓶梅》第93回; (四十三)《水浒传》第42回“头官九龙飞凤髻”,见于《金瓶梅》第84回; (四十四)《水浒传》第44回“黑鬒鬒鬓儿”,见于《金瓶梅》第2回; (四十五)《水浒传》第45回“朝看楞伽经”,见于《金瓶梅》第10回; (四十六)《水浒传》第45回“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见于《金瓶梅》第89回; (四十七)《水浒传》第45回“班首轻狂”,见于《金瓶梅》第8回; (四十八)《水浒传》第45回“色中饿鬼兽中狨”,见于《金瓶梅》第8回; (四十九)《水浒传》第51回“罗衣叠雪”,见于《金瓶梅》第11回; (五十)《水浒传》第52回“面如金纸”,见于《金瓶梅》第61回; (五十一)《水浒传》第53回“堪叹人心毒似蛇”,见于《金瓶梅》第68回; (五十二)《水浒传》第53回“星冠攒玉叶”,见于《金瓶梅》第66回; (五十三)《水浒传》第74回“庙居岱岳”,见于《金瓶梅》第84回; (五十四)《水浒传》第81回“芳容丽质更妖娆”,见于《金瓶梅》第68回; 《黄霖说<金瓶梅>》(图文本) 二 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了一声,把山冈也振动,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 《金瓶梅》在一扑、一掀、一剪中明明少了个“一剪,但还是照说”三般捉不着“,这不是漏抄的铁证吗? 读了这段话,令人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是“武大道”,却又怎么带雪梨呢?与《水浒传》一对照,才知道毛病出在漏了“郓哥道”三个字。《水浒传》的原文是这样的: 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庆,岂想萧墙有祸忧!贪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有《鹧鸪天》为证: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这首“鹧鸪天”除了开头两句与《水浒传》相同外,后面就变成一首诗了,哪里还有“鹧鸪天”的影子!可见作者改了后面的句子而忘记改前面的词牌名,这也不是露出了抄袭的马脚吗? 《金瓶梅考论》 三 万历十七年新安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万历二十二年建阳余氏双峰堂《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万历三十至三十八年间杭州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万历三十九年左右苏州袁无涯刊《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2]。 首先,我们将《金瓶梅词话》同简本系统的《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传评林》相校,则知两本文字出入太大,根本对不上号。这就告诉我们:《金瓶梅词话》写定时不是参考评林本一类《水浒传》简本。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金瓶梅词话》武松打虎以下几节基本上是抄《水浒》的,且抄得很高明,只有加“你有心奴亦有意”一句不好。 实际上,姚灵犀因不注意《水浒传》版本而搞错了。这句话在天都外臣序本及容与堂本中都是有的,就是从袁无涯本起删掉了。 我们把三种本子一对照,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金瓶梅词话》所依据的不是袁无涯刊本,试看: 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去致语,独存本传。……自此版者渐多,复为村学究所损益。 盖损其科诨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赭豹之文,而画蛇之足,岂非此书之再厄乎! 近有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本传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 这都说明了当时流行的是经过“损益”的简本,而郭勋本或其他“善本”(即天都外臣序本的祖本),正如严敦易在《水浒传的演变》中说的,“似乎已沦于存佚之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一般的“绍兴老儒”、“门客”之类的下层文士,是无法依据这种当时罕见的本子来写定《金瓶梅词话》的,就是所谓“大名士”手中能拥有“善本”《水浒传》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 而相反,只有当这种《水浒传》经刊行而重新流行时,才有被人参考而写定《金瓶梅词话》的较大的可能性。因此,我推定《金瓶梅词话》所抄的就是万历十七年前后刊印的《忠义水浒传》。 由此而知道《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当在万历十七年至二十四年之间,换句话说,就在万历二十年左右。 《金瓶梅讲演录》 四 关于《金瓶梅》原本是否为词话体,已有许多同志作了论述。我这里想补充的是,《金瓶梅词话》与《忠义水浒传》一对照,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金瓶梅词话》中大量的词曲绝非是后人续刻时所加。 朱星先生也说过,《金瓶梅》“以《水浒传》为范本,决不会离《水浒传》笔调太远。”特别是第一回至第六回,第九回至第十回,在整段抄《水浒传》的时候,怎么可能单单删去了这些诗词曲语而由后人再几乎一首不漏地补进去呢? 事实很清楚,这些诗词曲语就是写定者在第一次抄《忠义水浒传》时就自然而然地照抄进去了。 从而证明:《金瓶梅》中的诗词曲语于成书时就已有了,而不是如朱星先生所说的是后人搀伪。 我的看法与他相反,认为假如说第四回是“关键”的话,那恰恰是证明初刻本就有秽语的关键;假如说这里有“破绽”的话,那正是暴露了朱先生考证的破绽。 这是因为《金瓶梅》在这里确实“全按《水浒传》写法”而没有“轻轻带过”。 “这二十六句,一百五十四字的'词’”在天都外臣序本、容与堂本、袁无涯本中明明都是有的,而朱先生竟蒙着眼睛硬是说没有,并就此理直气壮地说“全按《水浒传》写法”的《金瓶梅》初刻本也是如此,而“到再刻加伪时”才“插入”。 朱先生的这种将有目共睹的存在硬说为没有的考证,比起他常常引文时故意删去一些相碍的话或曲解其意来,更是令人莫名其妙。 事实上,《忠义水浒传》中的淫词秽语不但这里有,其他地方也有,而这都被《金瓶梅》抄来了。 例如稍前一点,当《金瓶梅》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那首“黑鬒鬒鬓儿”的淫词,也是从《忠义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中抄来的。 至于《忠义水浒传》写西门庆和潘金莲初次通奸后,的确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二句“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室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云云,轻轻带过,而《金瓶梅》则加了五页基本淫秽的描写,这中间就有朱先生说“两首咏物诗”等。 那么,这些描写是否如朱先生说的“不知到另一刻本,还嫌不足,又加上”的呢?我认为,这段描写尽管是庸俗不堪的,但也是原来就有的。理由是这段描写中并非都是“画蛇添足”,而是有的与全书的情节发展有着有机的联系,不是可以整段任意增删的。 如在这里潘金莲和西门庆对话中就交代了西门庆“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和西门庆“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有一个中我意的”等等,都是与前后有关联的。 因此我觉得这一段淫秽的描写正是原本所有的,故《金瓶梅》的原本就是并不干净的。 《黄霖讲<金瓶梅>》 五 《<金瓶梅>漫话》 1见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三回眉批。朱星先生的《金瓶梅考证》,一会儿说“《红楼梦》问题的研究文章”“独独未提到它的渊源”;一会儿又说“这个渊源”由何其芳、苏曼殊谈到了,并说最早说“《红楼梦》是受《金瓶梅》的影响”的“是苏曼殊居士”。事实上曼殊此说发表于1903年第8号《新小说》上。从脂砚斋到曼殊之间,还有周春、小和山樵、兰泉居士、诸联、张新之、哈斯宝、杨懋建、张其信、梦学痴人、天目山樵等论及了两书的关系。于曼殊之后,阚铎还有专著研究了这个问题。另,此曼殊也恐非苏曼殊。 2刊于万历四十年的《樗斋漫录》已谈到袁无涯本,因而袁无涯本《水浒》不会迟于万历四十年。同时,袁无涯本《水浒》评语有抄容与堂本的现象,故知它出于容与堂本之后。这样,就估计袁无涯本约刊于万历三十九年左右。 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水浒争鸣》,1982年第一辑。后收录于《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