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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霖 ▏《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

 殘荷聽雨 2022-02-12

当《金瓶梅词话》在世上流传不久,袁小修在《游居柿录》中即指出:此书“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这也正象《红楼梦》一出,脂砚斋即点出曹雪芹“深得《金瓶》壶奥”[1]一样。

的确,《金瓶梅》上与《水浒传》下与《红楼梦》,关系都很密切。假如说它与《红楼梦》多暗的联系的话,那么与《水浒传》则多明的关系。

然而,那种暗的联系素来使人们感到兴趣,而这种明的关系反而不为人们所注重。

事实上,探讨目前所存的《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之间的关系,对研究两部书都是有一定意义的。

《金瓶梅》从《水浒传》演出,首先反映在人物形象上。《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西门庆、潘金莲就同于《水浒传》。

此外,武松、武大、王婆、郓哥、何九叔、宋江、柴进、燕顺、王英、郑天寿、阎婆惜、殷天锡、刘高、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施恩、王庆、田虎、方腊、张叔夜、高俅、蔡京、童贯、杨戬等都是同名。

还有《水浒传》中的李娇娇,可能与《金瓶梅》中的李娇儿、李瓶儿都有关系。

至于就故事情节来看,一般人只认为《金瓶梅》与《水浒传》的第二十三回至二十七回有关,其实远不止此。

今将《金瓶梅词话》与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稍加对勘,就觉得两书相同或相似的描述有以下几处:

(一)《水浒传》第16回关于六月天大热的描写,被《金瓶梅》第27回所吸取;

(二)《水浒传》第23-26回武松打虎、金莲偷情到武大被害等故事,被抄入《金瓶梅》第1-6回;

(三)《水浒传》第26-27回武松斗杀西门庆至刺配孟州,被《金瓶梅》第9-10回改写为武松杀死李皂隶而刺配孟州;

(四)《水浒传》第27回武松杀嫂,被抄入《金瓶梅》第87回;

(五)《水浒传》第30回写张都监陷害武松的圈套与《金瓶梅》第26回中西门庆陷害来旺儿相似;

(六)《水浒传》第33回刘知寨老婆被劫往清风寨事,被移到了《金瓶梅》第84回吴月娘身上;

(七)《水浒传》第33、66、72回等关于元宵灯市的描写,被揉合移入《金瓶梅》第15、42等回中;

(八)《水浒传》第42回宋江梦见九天玄女娘娘,被《金瓶梅》第84回抄为吴月娘梦见神女;

(九)《水浒传》第45回和尚见潘巧云而神魂颠倒的描写,移到了《金瓶梅》第8回;

(十)《水浒传》第52回关于殷天锡的描写,移入了《金瓶梅》第84回;

(十一)《水浒传》第59回宿太尉奉旨往西岳华山降香,移入《金瓶梅》第66回黄太尉去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

(十二)《水浒传》第66回关于大名府的描写,就成了《金瓶梅》第10回李瓶儿家世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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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资料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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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金瓶梅》中生辰纲、参四奸等描写,也显然是与《水浒传》有关。

当然,从以上所举的一些事例看来,有的地方是直接抄写,也有的经过了改头换面,还有的进行了移花接木,但都不难看出,《金瓶梅》的这些描述与《水浒传》有着血缘关系。

在人物、情节方面两书有许多相同、相似之处外,《金瓶梅》还抄了(或基本上抄了)《水浒传》的大量韵文。计有:

(一)《水浒传》第3回“风拂烟笼锦旆扬”,见于《金瓶梅》第89回;

(二)《水浒传》第6回“山门高耸”,见于《金瓶梅》第89回;

(三)《水浒传》第8回“荆山玉损”,见于《金瓶梅》第86回;

(四)《水浒传》第13回“盆栽绿艾”,见于《金瓶梅》第30回;

(五)《水浒传》第13回“为官清正”,见于《金瓶梅》第14回;

(六)《水浒传》第16回“祝融南来鞭火龙”,见于《金瓶梅》第27回;

(七)《水浒传》第16回“赤日炎炎似火烧”,见于《金瓶梅》第27回;

(八)《水浒传》第21回“银河耿耿”,见于《金瓶梅》第59回;

(九)《水浒传》第23回“无形无影透人怀”,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水浒传》第23回“景阳冈头风正狂”,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一)《水浒传》第24回“金莲容貌更堪题”,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二)《水浒传》第24回“眉似初春柳叶”,见于《金瓶梅》第9回;

(十三)《水浒传》第24回“叔嫂萍踪得偶逢”,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四)《水浒传》第24回“可怪金莲用意深”,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五)《水浒传》第24回“武松仪表甚温柔”,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六)《水浒传》第24回“万里彤云密布”,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七)《水浒传》第24回“泼贱操心太不良”,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八)《水浒传》第24回“雨意云情不遂谋”,见于《金瓶梅》第1回;

(十九)《水浒传》第24回“苦口良言谏劝多”,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水浒传》第24回“风日清和漫出游”,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一)《水浒传》第24回“开言欺陆贾”,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二)《水浒传》第24回“西门浪子意猖狂”,见于《金瓶梅》第2回;

(二十三)《水浒传》第24回“两意相交似蜜脾”,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四)《水浒传》第24回“阿母牢笼设计深”,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五)《水浒传》第24回“水性从来是女流”,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六)《水浒传》第24回“从来男女不同筵”,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七)《水浒传》第24回“交劲鸳鸯戏水”,见于《金瓶梅》第3回;

(二十八)《水浒传》第24回“好事从来不出门”,见于《金瓶梅》第4回;

(二十九)《水浒传》第25回“可怪狂夫恋野花”,见于《金瓶梅》第6回;

(三十)《水浒传》第25回“虎有伥兮鸟有媒”,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一)《水浒传》第25回“云情雨意两绸缪”,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二)《水浒传》第25回“油煎肺腑”,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三)《水浒传》第26回“参透风流二学禅”,见于《金瓶梅》第5回;

(三十四)《水浒传》第26回“色胆如天不自由”,见于《金瓶梅》第6回;

(三十五)《水浒传》第26回“无形无影”,见于《金瓶梅》第9回;

(三十六)《水浒传》第27回“平生正直”,见于《金瓶梅》第10回;

(三十七)《水浒传》第31回“十字街荧煌灯火”,见于《金瓶梅》第100回及第81 回;

(三十八)《水浒传》第32回“八面嵯峨”,见于《金瓶梅》第84回;

(三十九)《水浒传》第33回“山石穿双龙戏水”,见于《金瓶梅》第15回;

(四十)《水浒传》第33回“花开不择贫家地”,见于《金瓶梅》第19回及94回;

(四十一)《水浒传》第36回“上临之以天鉴”,见于《金瓶梅》第88回;

(四十二)《水浒传》第39回“雕檐映日”,见于《金瓶梅》第93回;

(四十三)《水浒传》第42回“头官九龙飞凤髻”,见于《金瓶梅》第84回;

(四十四)《水浒传》第44回“黑鬒鬒鬓儿”,见于《金瓶梅》第2回;

(四十五)《水浒传》第45回“朝看楞伽经”,见于《金瓶梅》第10回;

(四十六)《水浒传》第45回“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见于《金瓶梅》第89回;

(四十七)《水浒传》第45回“班首轻狂”,见于《金瓶梅》第8回;

(四十八)《水浒传》第45回“色中饿鬼兽中狨”,见于《金瓶梅》第8回;

(四十九)《水浒传》第51回“罗衣叠雪”,见于《金瓶梅》第11回;

(五十)《水浒传》第52回“面如金纸”,见于《金瓶梅》第61回;

(五十一)《水浒传》第53回“堪叹人心毒似蛇”,见于《金瓶梅》第68回;

(五十二)《水浒传》第53回“星冠攒玉叶”,见于《金瓶梅》第66回;

(五十三)《水浒传》第74回“庙居岱岳”,见于《金瓶梅》第84回;

(五十四)《水浒传》第81回“芳容丽质更妖娆”,见于《金瓶梅》第6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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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霖说<金瓶梅>》(图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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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与《金瓶梅》的相同之点有如此之多,那么究竟谁抄谁呢?陆澹盦先生在《说部卮言》中曾说:“……就事实而论,乃《水浒传》剽袭《金瓶梅》,非《金瓶梅》剽袭《水浒传》也。”
我认为,《水浒传》与《金瓶梅》在故事流传阶段,可能是交叉发展、相互影响的,但在写定《金瓶梅词话》的时候,晚出的《金瓶梅》肯定是参考了基本定形的《水浒传》的,
这是因为将《金瓶梅词话》同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相同部分细加对勘,就会发现不少《金瓶梅词话》抄袭《水浒》的痕迹。这里且举四例:
(一)《水浒》写老虎一扑、一掀、一剪的条理非常清楚,当写过“掀”后道:

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而《金瓶梅词话》在这里写道:
 

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了一声,把山冈也振动,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

 

《金瓶梅》在一扑、一掀、一剪中明明少了个“一剪,但还是照说”三般捉不着“,这不是漏抄的铁证吗?

(二)武松在《水浒传中的籍贯是清河县,在《金瓶梅》中变成了阳谷县。《金瓶梅》的作者对此还比较注意,在行文中一一加以改过,但在第一回抄《水浒》第二十三回“景阳冈头风正狂”一诗时,其中“清河壮士酒未醒”一句仍未改写。
这一疏忽,也明显地留下了抄《水浒传》的破绽。
(三)《金瓶梅》第五回写郓哥与武大在酒店里有好几句对话,其中有一句写道:

  武大道:却怎的来有这疙瘩?对你说,我今日将这雪梨去寻西门大官……
 

读了这段话,令人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是“武大道”,却又怎么带雪梨呢?与《水浒传》一对照,才知道毛病出在漏了“郓哥道”三个字。《水浒传》的原文是这样的:

 

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

 
这也是抄时不注意所留下的痕迹。
  (四)《水浒传》第二十六回有首《鹧鸪天》词: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庆,岂想萧墙有祸忧!贪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金瓶梅词话》抄到这里时,也道:

有《鹧鸪天》为证: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这首“鹧鸪天”除了开头两句与《水浒传》相同外,后面就变成一首诗了,哪里还有“鹧鸪天”的影子!可见作者改了后面的句子而忘记改前面的词牌名,这也不是露出了抄袭的马脚吗?

  以上这些,都是《金瓶梅词话》写定时参考、抄袭《水浒传》的有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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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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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金瓶梅》是抄《水浒传》的,那就可以断定《金瓶梅》的成书不可能早于定形的《水浒传》了。但问题是,《水浒传》的版本十分复杂,《金瓶梅》究竟抄哪一种《水浒传》呢?这是必须辨别清楚的。
  现在看到的《金瓶梅词话》有万历丁巳年(四十五年)序。在这一年前所刊的《水浒传》也很多,不过目前完存而有代表性的是这样四部:

万历十七年新安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万历二十二年建阳余氏双峰堂《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万历三十至三十八年间杭州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万历三十九年左右苏州袁无涯刊《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2]。

首先,我们将《金瓶梅词话》同简本系统的《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传评林》相校,则知两本文字出入太大,根本对不上号。这就告诉我们:《金瓶梅词话》写定时不是参考评林本一类《水浒传》简本。

其次,将它与袁无涯本相勘,则知袁本也非《金瓶梅词话》所参考的本子。
这是因为袁本尽管从百回本变化而来,基本上同于百回本,但也有一些地方作了增删和修改。而这些增删,修改之处,在《金瓶梅词话》中都不见踪影,毫无反应。这里稍举两例说明:
(一)姚灵犀的《瓶外卮言》曾说:
 
按词话本自武松打虎起 ,除将《水浒》所有酒店中三碗不过冈一节删却,余皆照袭《水浒传》原文。晤兄戏叔挑帘裁衣捉奸阴谋鸩夫贿殓各节,连篇累纸,改易无多,高手为文,阅者不以为疵,裁缝尽针线迹,因全书前后如出一手也。
至于王婆贪贿说风情,所言之挨光层次,自潘驴五件事,迄休成十分光,直一字不易。惟《金瓶》为写潘金莲之淫荡,特于“绣花鞋头只一捏,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句下,加“你有心奴亦有意”一句即将金莲性情,不啻回炉另铸,此实不如《水浒传》。
“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尚为金莲稍留身分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金瓶梅词话》武松打虎以下几节基本上是抄《水浒》的,且抄得很高明,只有加“你有心奴亦有意”一句不好。

实际上,姚灵犀因不注意《水浒传》版本而搞错了。这句话在天都外臣序本及容与堂本中都是有的,就是从袁无涯本起删掉了。

我们把三种本子一对照,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金瓶梅词话》所依据的不是袁无涯刊本,试看:

天都外臣序本、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西门庆)“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要勾搭我?’”
袁无涯刊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西门庆)“便去那妇人绣花鞋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
从中可见,《金瓶梅词话》不是从袁无涯本而来。
(二)假如说上一例是说明袁无涯本删除天都外臣序本的地方没有在《金瓶梅词话》中反映出来的话,那么它增加的部分同样没有被《金瓶梅词话》所吸取,
例如《金瓶梅词话》第三回:“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这与天都外臣序本、容与堂本基本相同,而袁无涯本则在“那婆子道”前面加了一句“依旧原不动身”,变成:“那妇人道:'于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
这样的例子很多。此外《金瓶梅词话》所抄《水浒传》的大量韵文,也为袁无涯本所无或异。这些都有力地证明《金瓶梅词话》所抄的不是袁无涯本《水浒传》。
最后,我们将《金瓶梅词话》的有关部分同天都外臣序本、容与堂本相对照,发现正如姚灵犀所说的许多情节“连篇累纸,改易无多”,有的地方正是“一字不易”,完全相同。
这里的容与堂本是叶昼伪李贽评的本子,故知它当出在万历三十年李贽死后。而袁宏道写给董其昌那封论《金瓶梅》的信,写在万历二十四年十月,可见《金瓶梅》成书在万历二十四年以前。
这也就是说,《金瓶梅》不可能抄容与堂本,《金瓶梅词话》的写定者和叶昼评《水浒传》都 是依据当时流行的万历十七年刊的天都外臣序本。
这里读者或许要问:在天都外臣序本出现前后,《水浒传》的本子很多,《金瓶梅词话》写定者难道一定就是参考天都外臣序本吗?
我认为,在目前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基本上还是可以推定《金瓶梅词话》所依据的是天都外臣序本。
这是因为当时的《水浒传》本子尽管很多,但是简本统治了市场,所谓郭勋本及其他繁本在天都外臣序刊印前已为罕见了。
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中回忆当时的情况说:“六十年前,白下、吴门、虎林三地书未盛行,世所传者,独建阳本耳”所谓建阳本,即余氏简本。另外,天都外臣在《水浒传序》中也说得很清楚:
 

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去致语,独存本传。……自此版者渐多,复为村学究所损益。

盖损其科诨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赭豹之文,而画蛇之足,岂非此书之再厄乎!

近有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本传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

 

这都说明了当时流行的是经过“损益”的简本,而郭勋本或其他“善本”(即天都外臣序本的祖本),正如严敦易在《水浒传的演变》中说的,“似乎已沦于存佚之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一般的“绍兴老儒”、“门客”之类的下层文士,是无法依据这种当时罕见的本子来写定《金瓶梅词话》的,就是所谓“大名士”手中能拥有“善本”《水浒传》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

而相反,只有当这种《水浒传》经刊行而重新流行时,才有被人参考而写定《金瓶梅词话》的较大的可能性。因此,我推定《金瓶梅词话》所抄的就是万历十七年前后刊印的《忠义水浒传》。

由此而知道《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当在万历十七年至二十四年之间,换句话说,就在万历二十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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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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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肯定《金瓶梅词话》参考、抄袭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朱星先生在《金瓶梅考证》中着重提出的“《金瓶梅》原稿初刻,本无淫秽语”,“到吴中再刻本大加伪撰,改名为'词话’成为淫书”的论点。
朱先生提出这个论点,主要是得自臆断,并没有多少有材料的“考证”。对此,我曾在《金瓶梅原本无秽语说质疑》一文(见《复旦学报》1979年第5期)中提过不同意见。
今就《水浒传》与《金瓶梅》相勘,可进一步提供一些证据说明《金瓶梅》“原本”的情况。
(一)朱星先生据袁中郎、沈德符将《金瓶梅词话》简称为《金瓶梅》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金瓶梅》)原非说唱的词话体式。由于加了不少粗俗淫滥的词(用长短句、白描赋体手法,没有曲牌名,并不是规范词曲),才改称《金瓶梅词话》。这些都是伪撰,文字极恶劣不通。
 

关于《金瓶梅》原本是否为词话体,已有许多同志作了论述。我这里想补充的是,《金瓶梅词话》与《忠义水浒传》一对照,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金瓶梅词话》中大量的词曲绝非是后人续刻时所加。

朱星先生也说过,《金瓶梅》“以《水浒传》为范本,决不会离《水浒传》笔调太远。”特别是第一回至第六回,第九回至第十回,在整段抄《水浒传》的时候,怎么可能单单删去了这些诗词曲语而由后人再几乎一首不漏地补进去呢?

事实很清楚,这些诗词曲语就是写定者在第一次抄《忠义水浒传》时就自然而然地照抄进去了。

从而证明:《金瓶梅》中的诗词曲语于成书时就已有了,而不是如朱星先生所说的是后人搀伪。

(二)朱星先生认为,《金瓶梅》初刻于万历庚戌(三十八年),是洁本,于“庚戌至丁巳年”间经人搀伪,作伪者是“苏州书贾”,冯梦龙也有“嫌疑”(的确,有人就怀疑为《金瓶梅》作序的东吴弄珠客即是冯梦龙)。
对于这个结论,我们不妨从袁无涯本《水浒传》出笼的过程来考察一下,就觉得有问题了。
我们知道,庚戌年正是容与堂有序本《水浒》刊行的这一年。在容与堂本《水浒传》出后不久,苏州书贾袁无涯又刻了一种《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
这也是一种冒牌李卓吾评的伪本。据《樗斋漫录》载,参与作伪的就有冯梦龙。
因此,假如与从事《水浒传》作伪的同一批人——冯梦龙及苏州书贾,在几乎同一时间将“原本”《金瓶梅》进行“搀伪”的话,肯定会依据这“精书妙刻”、“开卷琅然”的袁无涯本《水浒传》的。但事实并不如此。
如前所述,今所见朱先生认为已“搀伪”的词话本恰恰与袁无涯本《水浒》是不同的。特别在诗词部分,袁无涯本竟将《忠义水浒传》中的诗词大量删改,而这些诗词在《金瓶梅词话》中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于此可见,苏州书贾与冯梦龙等并没有将《金瓶梅》“搀伪”,而只是一般地翻印而已。
(三)朱先生说,《金瓶梅》第四回“是辨伪的关键,我首先在这里看出破绽,全书的伪撰处就迎刃而解了。”那么“破绽”是什么呢?朱先生说:

第四回叙西门庆和潘金莲第一次在王婆家通奸,全按《水浒传》写法:“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轻轻带过。
我认为《金瓶梅》初刻本就是如此。但到再刻加伪时,插入一段描写“但见……”的二十六句,一百五十四字的“词”。
本来已经够了,不知到另一刻本,还嫌不足,又加上两首咏物诗,咏二人生殖器,并应放在前面脱衣解带时,今放在二人已起床后,显然是伪撰者画蛇添足。
 

我的看法与他相反,认为假如说第四回是“关键”的话,那恰恰是证明初刻本就有秽语的关键;假如说这里有“破绽”的话,那正是暴露了朱先生考证的破绽。

这是因为《金瓶梅》在这里确实“全按《水浒传》写法”而没有“轻轻带过”。

“这二十六句,一百五十四字的'词’”在天都外臣序本、容与堂本、袁无涯本中明明都是有的,而朱先生竟蒙着眼睛硬是说没有,并就此理直气壮地说“全按《水浒传》写法”的《金瓶梅》初刻本也是如此,而“到再刻加伪时”才“插入”。

朱先生的这种将有目共睹的存在硬说为没有的考证,比起他常常引文时故意删去一些相碍的话或曲解其意来,更是令人莫名其妙。

事实上,《忠义水浒传》中的淫词秽语不但这里有,其他地方也有,而这都被《金瓶梅》抄来了。

例如稍前一点,当《金瓶梅》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那首“黑鬒鬒鬓儿”的淫词,也是从《忠义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中抄来的。

至于《忠义水浒传》写西门庆和潘金莲初次通奸后,的确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二句“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室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云云,轻轻带过,而《金瓶梅》则加了五页基本淫秽的描写,这中间就有朱先生说“两首咏物诗”等。

那么,这些描写是否如朱先生说的“不知到另一刻本,还嫌不足,又加上”的呢?我认为,这段描写尽管是庸俗不堪的,但也是原来就有的。理由是这段描写中并非都是“画蛇添足”,而是有的与全书的情节发展有着有机的联系,不是可以整段任意增删的。

如在这里潘金莲和西门庆对话中就交代了西门庆“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和西门庆“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有一个中我意的”等等,都是与前后有关联的。

因此我觉得这一段淫秽的描写正是原本所有的,故《金瓶梅》的原本就是并不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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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霖讲<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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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承袭《水浒传》的地方固然很多,但也作了若干改动。这改动多数是为了《金瓶梅》自身情节发展的需要和弥补《水浒传》中个别不合理的描写,如将杀西门庆改为误打李皂隶,将“不肯依从”大户、目不识丁的潘金莲改成先与“张大户私通”和识得“诗词百家曲心”,略去了何九叔暗藏骨殖等描写,增加了迎儿这个人物等等,在语言上一般也改得更接近口语。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一些细微的改动,却留下了一些令人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里我想就围绕着关于《金瓶梅》作者的讨论,提供一些旁证。
关于《金瓶梅》的作者,有的认为是“大名士”,有的则认为是小人物;有的认为是山东人,有的认为是南方人;有的能指出具体名姓,有的则不能确指其人;而能指出的作者姓名又有李开先、王世贞、冯惟敏、赵南星、徐渭等十几家,真是众说纷纭。
我开始也颇信作者为山东某名士,但今将《金瓶梅》同《水浒传》一对照,也就产生疑问了。
首先从作者所用的方言来看。
戴不凡先生在《金瓶梅零札六题》中说:“改定此书之作者当为一吴侬。此可于小说中多用吴语词汇一点见之。”
可惜的是,他举的一些例子不少是《金瓶梅》从《水浒传》那里抄来的。例如《金瓶梅》第二回“武松便掇杌子打横”等的“掇杌子”,第九回武松对郓哥道“待事务毕了”等的“事务”,都是《水浒传》中原来就有的,故不能以此说明《金瓶梅》作者的用语。
由此而想到《金瓶梅》除抄《水浒传》外,还与许多话本词曲有牵连,它实际上是依据多种现成材料重新组织而成的。
因而《金瓶梅》中的用语十分混杂,假如随便摘录一些句子,是很难说明问题的,因为这完全有可能是从他书中抄来的,根本不是作者自己的习惯用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当注意作者在抄录现成作品时所作的改动之处。这种改动,才是较真率地暴露了作者的用语特色。今举三例于下,说明作者确用吴语:
(一)《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写武松打虎时,先一棒没有打着大虫,道:“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而《金瓶梅》在这里改成:“原来不曾打着大虫,正打在树枝上,磕磕把那条棒折做两截。”这里所加的“磕磕”两字,为吴语“恰恰”、“正好”的意思,为原来所无。
(二)也在这一回,《水浒传》写“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
《金瓶梅》将“偷出右手来”的“偷”字改成了“腾”字:“腾出右手,提起拳头……”这“腾”字也是吴语系统所惯用的字。
(三)《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潘金莲勾引武松说:“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
《金瓶梅》则改成:“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这里的“吃了一歇”,也属吴语。
因此,我今觉得《金瓶梅》作者可能是生长在吴语地区,或是受吴语影响较深的人。
其次,从作者的地理知识来看。
《金瓶梅》的作者对山东的地理知识十分模糊。这主要表现在对阳谷、清河县的描写上。阳谷县宋属东平府,明属东平州,在今山东省境内;清河县在阳谷之北,在明代属北直隶广平府,在今河北省内;两地相隔好几个县。
《水浒传》写武氏兄弟为清河县人氏,武松醉酒伤人,逃到清河县以北的沧州柴进处,一年后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却先“来到阳谷县地面”,打虎,做都头,遇到了从清河县搬来的哥哥。
《水浒传》这样描写,在地理方位上先存在了问题。因为武松从北方的沧州到清河,根本不会先经过清河以南的阳谷。
《金瓶梅》作者或许因此而将清河、阳谷两县倒换,写成武松他们原是阳谷县人,武大是后来才搬至清河的,武松从沧州回来就先到阳谷,后至清河。谁知这样一换,漏子更多。
且看《金瓶梅》写道:(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地方。那时山东地方,有一座景阳岗”。
这里的景阳岗明明是在山东的阳谷县,可是打完虎后,武松被猎户们送去领赏的县衙门竟一下子变成了河北的清河县:“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
这样,一会儿把山东阳谷的景阳岗移到了河北的清河,一会儿又把不同州郡、并非邻县的阳谷、清河两县说成“只在咫尺”,真是十分混乱。
后来,《金瓶梅》的作者干脆把清河县拉到了山东:第二十九回说“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又从山东拉入东平府。
第六十六回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乃至把清河、阳谷说成是“东平一府两县”,这真可以说一点地理知识也没有了。
试想:王世贞曾任山东青州兵备副使,李开先是山东章丘人,青州与章丘离阳谷都不十分远,两人又都是有学有识之士,怎么可能将地名错乱到如此地步呢?
显然,此两人似不属于《金瓶梅》作者之列。至于其他山东人,如赵南星、冯惟敏等,也可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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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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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三回眉批。朱星先生的《金瓶梅考证》,一会儿说“《红楼梦》问题的研究文章”“独独未提到它的渊源”;一会儿又说“这个渊源”由何其芳、苏曼殊谈到了,并说最早说“《红楼梦》是受《金瓶梅》的影响”的“是苏曼殊居士”。事实上曼殊此说发表于1903年第8号《新小说》上。从脂砚斋到曼殊之间,还有周春、小和山樵、兰泉居士、诸联、张新之、哈斯宝、杨懋建、张其信、梦学痴人、天目山樵等论及了两书的关系。于曼殊之后,阚铎还有专著研究了这个问题。另,此曼殊也恐非苏曼殊。

2刊于万历四十年的《樗斋漫录》已谈到袁无涯本,因而袁无涯本《水浒》不会迟于万历四十年。同时,袁无涯本《水浒》评语有抄容与堂本的现象,故知它出于容与堂本之后。这样,就估计袁无涯本约刊于万历三十九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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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水浒争鸣》,1982年第一辑。后收录于《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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