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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唱工论(三)

 小玉声 2022-02-17

(二)创建“余氏三韵”

“三韵”即“三才韵”,又指“三级韵”;也有人说余氏发明了“小三才韵”及“大三才韵”。

我以为“三才韵”及“三级韵”是应并存的。“三才韵”指的是一个字的发音过程的技法;“三级韵”指的是一个字在一句中因上下字高低关系而应采取调整为相对高、中、低的发声调值技法,这可能即指“小三才韵”、“大三才韵”。可见两者是实际存在的,也是必要的。从唱工发展的历史分析,此确系余氏创建并完善的技法,而且这种技法是余氏唱工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

1.“三才韵”——本来中州韵入声字作三归(平、上、去)。庚青辙是重鼻音,归人辰等辙。这都是为了用字声传情,为曲之韵美而调整的。十三辙中的其他大张口辙、大闭口辙及一般轻鼻音辙,如直接吐字行腔仍难臻声美而不能悦耳。因而余氏在吐字行腔过程中(主要是一个字在较长行腔或收韵时),把一个字以切音的方法分解为首、腹、尾,即首为韵母,腹为韵子,尾为收韵,使非悦耳之字化为悦耳之声,骤听并非本字,唱过瞬间而品其味又确属其字,既字正又韵美,如《搜孤》【原板】“赵屠二家……”的“家”字,分解为“鸡”、“呀”、“啊”;其后“有仇恨”的“有”字分解为“宜”、“由”、“欧”。《捉放曹》【西皮慢板】最后一句“……必须要劝解……”的“解”上口分解成“集”、“崖”、“嗳”。

2.“三级韵”——即一字虽有其四声所属,并有其四声彼此高、中、低之比例调值,但在一句中往往有二、三、四……个同声字相连,如两个阴平,三个阴平,以至四五个阴平相连;二个上声,三个上声,以至四五个上声相连。怎样才能形成字声不倒而曲调却优美的旋律呢?这一技法就是余氏为曲的基本要素之一。

从资料上看,有过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凡二、三、四个相同的阳平、阴平、上声、去声字相连时,作同声高、中、低变化调整,如先高后低,或中高两头低,或中低两头高等;再有一种说法是,若阴平、阳平声有二、三、四个字以上相连,以高、中、低来调整变化。若上、去声字两个字以上同声相连时,可将其中部分仄声字变为平声字来调整。

据我对“十八张半”经典唱片和知余诸名家之说的分析,余氏唱工“三级韵”的变化调整技法,除上述两者兼有之外,应再加上巧用徽、汉、京的三种四声来综合并搭配调整旋律,这自然便于构成更加绚丽多姿的声波艺术的旋律,从而达到高度的以声传情的效果。

(三)完善四声运用法则

京剧字音的四声问题历来莫衷一是,直到余叔岩才集前人之大成,进行完满的解释和运用,这是余氏对京剧音韵及声乐艺术的重大贡献。

京剧第一代老生“三鼎甲”时期,徽、汉、京三种音系唱法各树一帜,可谓“鼎足三立”,终未统一。到第二代“新三鼎甲”时,谭鑫培统一了徽、汉两系,实现了京剧声乐艺术的第一次飞跃,但仍排斥与徽音明显对立的京音而未臻圆满。直到第三代,余叔岩一统徽、汉、京三系而结合运用,从而实现了第二次飞跃,进而达到完善的地步。余氏的四声运用法则,盖以徽音为基础,以汉音为主导,以京音为辅佐,其效果体现了传统特色与时代感的统一,京剧的特殊性与大众化普遍性的统一。其演化形成过程见下列图示:

京剧创始人程长庚用徽音演唱,是京剧能生能立的重要因素之一。其格局大体是把京音的阴平与阳平颠倒,京音的上声与去声颠倒。这种演唱以其韵味别致新颖,有生活又异于生活常态字音的效果,颇迎合北京地区听众的口味。它的鲜明特色是阴阳分明,吐字凝重,刚健古朴,硕大声宏,代表了京剧始祖浓郁的乡土特色和魅力。

程(长庚)派传人为汪桂芬,其再传即以王凤卿为代表,从仅留的唱片《文昭关》【二黄慢板·原板】中,尚可聆听到字音面貌。由于汪派唱法对嗓音条件要求高(调门高、音量大),唱腔直腔直调,缺乏时代感而绝迹于京剧舞台,因而使那最宝贵的乡土韵味也近于失传了。


王凤卿《文昭关》(1929蓓开、大中华)

京剧巨匠周信芳(麒派)之唱,实以徽音为主,辅以汉音,不用京音。其特色即粗犷豪放,泼辣刚毅。

再一位京剧巨匠马连良之唱,实以汉音、京音为各半,很少用徽音,即呈现圆润潇洒,平易近人的特色。

一般笼统称京剧字音以湖广音为主,辅用京音,这样就容易忽略徽音特色。另外也有以湖广音分成阴阳(高低、轻重)来概括徽汉音相结合的特色的,这当然也可以,但不如突出分清徽汉音之特色以有利于对它的理解与运用。为简明实用起见,应以国音的四声为基准,把徽汉京音与国音四声之差异表述出来:

京音——其四声基本与国音相同,但避免北京方言字音的上、去声凹凸夸大的声波曲线。京音阴阳平调值比小,如余氏《失街亭》的【西皮原板】“两国交锋龙虎斗”,句中的“两”、“虎”二上声字全唱成京音,其状态即如上述。

徽音——上声、去声的凸凹声波曲线弧度明显突出,发音浓重刚健,四声的调值比大,平仄声不相逾越。

汉音——上声、去声的凸凹声波曲线弧度较浅,发音轻软婉转,四声的调值比小,阴平、阳平的短促发音可似仄声,阳平可高出(可算京音格局),仄声字有时出口为京音,又以收韵尾音切成汉音。

上述三种表述虽不够细,但基本上概括了一般京剧字音四声的格局和面貌。这种分类方法可较明显地引导我们去探讨余氏的四声运用法则。

至于四声的调值比,一般认为“阴平最高,上去居中,阳平最低”。这种说法其实意义不大,因为一个字是居一句中的单体,它只能发出其四声中的一个音,同时受其上下相关字音的制约,故一个字的四声发音状态(声波曲线)是由其上下相关字音音符的相对调值比例高低来决定的。这对我们分辨四声是否唱正,或某字音属何种音系(徽、汉、京)是很重要的。

下面粗浅地分析余氏运用四声的基本状态:

1.阴平——徽、汉音需平而高出,徽音更高,要使这个字的音符尽可能地高于其上下相邻字的音符。另外,这个字本身的音符又高于其下个音符,用以衬托其相对的高出。这种唱法用图示意,其波形为“”。

余氏使阴平字(特别是徽音)在句中起着重要的挺拔高耸的骨架作用。如《洪洋洞》【二黄慢板】第二句“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的“真”、“焦”、“番”三字。但也有少数阴平字是低出的,这是因旋律的需要或“三级韵”调整的缘故。如《搜孤》中“你切莫要胡言攀扯我好人”的“攀”字,这是由于其后有三个上声字(扯、我、好)相连,这里阴平低出,使旋律顺畅动听。当然,高出也可以,但需相应调整后三个上声字的旋律调值,否则就不够圆满了。

2.阳平——徽、汉音要平而低出,徽音尤为突出低出,阳平字的音高要尽可能低于其上下相邻字,又低于其下个音符,以衬托其相对的低出。这种唱法用图示意,其波形为“”。余氏使阳平字(特别是徽音)在句中起重要的基石作用,以表现出沉稳苍劲之声。如《洪洋洞》【二黄慢板】中的“命丧番营”的“营”字,“叹杨家投宋主”中的“杨”、“投”二字。阳平也常用高出,乃系“三级韵”调整或协调旋律的需要而如此,但一般不能高于阴平高出的调值。

3.上声——徽、汉音为高出,随即以弧形波转落,其波形为“ ”(徽音的波形更突出凸曲线)。如《洪洋洞》【二黄慢板】中“叹杨家投宋主”的“主”字,“真可叹”的“可”字,“宗保儿”的“保”字。对个别字音,余氏为使旋律协调,出口时为京音,其后又以行腔的尾音拼切成汉音,即乍听为京音,回味后又觉是汉音,听来悦耳,回味无穷。如“心血用尽”的“血”字(在此应读“写”音,上声;本字又可读“雪月”切,去声),出口时京音又收成汉音。

4.去声——与上声情况相反,其波形为“”(徽音的波形更突出凹曲线)。如“真可叹焦孟将”的“叹”、“孟”二字。但余氏有时为协调旋律,也把去声出口唱成京音,但回味其宏观声波却是汉音,十分美妙动听。以“叹”字来说,是本段的第一个开口字,设想如唱得和第二句的“叹”字一样,虽不算错,但可说不甚高明吧。

我以前常听到有造诣的老艺人讲:“京剧唱工(尤其是老生)能挺拔者百里不挑一!”一般把一曲唱圆就很不容易,圆中又要有棱有角地挺拔出神当然更难了。

第一代研究余者常说:“老谭之唱中有程(长庚),余氏之唱中有汪(桂芬)。”其含意是除一般的基本唱腔外,重点在于徽音。余氏之唱中的“汪”,可理解为扬汪用徽音之长(刚健挺拔),避汪用徽音之短(直腔硬调),从而开创性地“因情恰用字音”,在徽、汉、京结合中发挥了徽音的优势作用。但必须注意,滥用徽音必将弄巧成拙,有卖弄字韵之弊。

我们试以A表示徽音,B表示汉音,C表示京音,D表示“三级韵”变音组,举例分析说明各音系四声在旋律中的作用及“三级韵”之变化规律。

《状元谱》【西皮慢板】:

张  公  道      三  十  五      六  子  有  靠

      D

B    B    C      A    B    A      C    A   B   B

“张公”二字为二个阴平相连的“三级韵”变音组,阴平全用高出,以前低后高的“三级韵”安排,阴平发音不夸大不浓重,应属汉音(B)范畴;“道”字则用京音。三个开唱字,用较高而平出的音符“提落”着唱,有力而含蓄,既起到开口突破空寂的作用,又是为后者高潮留有余地的铺垫。其后“三十五”三个字用两个徽音,“三”字阴平突出地高出,“五”字唱成浓重的“唔”字音,“三”、“五”二字,其音符分别为“5”及“3”,不仅唱足,并将“5”用“”,“3”用“  ”来装饰,陡起崩弹地唱出这两个字,因而极富棱角,呈现锋锐之状态,起了推动高潮的作用。其后“六子”的“子”字,用了徽音(即把“子”字唱成浓重的“自”字音),落音含蓄,以此收韵,为最后的高潮留有余地。最后的“有靠”二字都用了汉音,呈现出此句的高潮。“有”字当然不能用徽音,以免喧宾夺主,后面的“靠”字用了长行腔拼切成汉音,即出口是京音“靠”字音,然后把大尾腔连起来听,却成了“考”字音。句尾的大拖腔唱得实在太完满了,这里我们且不去细谈。单说这句中的三个徽音字,据我所听到后来的唱者很少能达到余氏所唱的棱角锋锐的地步,总是隔靴搔痒,不尽如人意,尽管其音符不错,却缺少“陡起刺天而破云”的气势,显得平淡乏味。此外,“六子有靠”的“子有”二字虽系两个上声相连,但因中间有过门,故不成“三级韵”变音组。在这之后的下一句是:

陈  伯  愚      年  半  白      无  有  后  苗

             D

        A   A    B      B    A   C       A   A   A    B

这一句十个字用了六个徽音,其中五个却又是三个阳平和两个去声的低出音,而且唱得非常低沉,体现出剧中人物沉重的心情,与上句的挺拔高出形成鲜明的对照。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余氏运用徽音低出四声是多么的恰当。尤其是“有后”二字的上、去二声相连,在使用徽音的颠倒中,夸张地拉大调值比竟达八度音阶的幅度,再加上两个字用的音符突出上、去声,声波的装饰音和陡起垂落的唱法,则声波自然形成峰谷鲜明的立体感。接下来:

为  儿  女      我  也  曾      朝  山  拜  庙

                        D                             D

A    B   B       B   B   B       A    B   A   C

为  儿  女      我  也  曾      铺  路  修  桥

                        D

B    B   B      B    A    B       B   C    A   A

怕  将  来      老  天  爷      无  有  果  报

B    B   B       B    B   B       A   B   B   C

眼  睁  睁      有  何  人      去  把  纸  烧

        D                   D

B   B    B       B   A    B       A    A   B   B

以上共计六十个字,其中徽音19个,占31.7%;汉音35个,占58.3%;京音6个,占10%。由此可以看出整个唱段是以徽音为基础,汉音为主导,京音为辅佐的艺术布局。这一唱段被评价为余氏“十八张半”唱片中的“逸品”,即为艺术创作中精、气、神的最佳作品。

再如《上天台》【二黄三眼】中的“叫寡人”三字和《乌盆记》【二黄原板】“老丈不必胆怕惊”一段中的“老”、“必”、“鬼魂”、“灰尘”、“你”等字都用了重的徽音字,听来凝重,极有分量。如果不是这样安排,唱腔就平淡无味了。值得一提的是,余氏在《一捧雪》【二黄导板】后,起叫头的话白:“老爷!大人!哎,夫人!”这七个字念得韵味十足,艺术感染力极强,也是因为前四个字都用了徽音之故。

以上各例,充分地体现了余氏恰用徽音之妙,从而为我们继承和发扬京剧传统的特色韵味,提供了可贵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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