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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影新识·关公之“趟马”

 小玉声 2022-02-17
看旧影,难免提及各位前辈,为保叙述顺畅,斗胆免去先生老师之类的敬词,但绝无不敬之意,在此要先说明一下以及致歉。

如果数一数当前老爷戏上演频次最高的,大约三出:《古城会》《汉津口》《华容道》。三出之内,又以《汉津口》《华容道》演得相对频繁。这两出常精简场次,用作煞尾,造型威严声势煊赫,易收豹尾之效。前头或《长坂坡》,或《群英会借东风》,一晚上的戏,到末场时观众难免疲倦,需要一点强力的刺激,因而《汉津口》流行带马童,《华容道》则关平周仓俱在,都是抬份儿的配置,而从技巧方面说,难度又不算特别大,毕竟青龙刀摆样儿的多,耍花的少。故而武生唱《长坂坡》,到《汉津口》常爱“挂角一将”自扮老爷,亮几个造型,一晚上就算完美收官。《华容道》也流行“赶”着唱,比如前鲁肃后老爷,或者前鲁肃中孔明后老爷,等等。除了过场时候有个老爷庙的造型之外,后面基本以静制动,曹操越狼狈,越显得老爷庄严。只要嗓子搪活,两个小时过来还有嗓能唱的,这么演基本不为难,还显得一专多能无所不能。
可老爷毕竟不同于其他的武生老生角色,特殊的造型,也需要有点特殊的技艺在。只是多数情况下,急切间学不全,只好求速成,所以如今常见大抖盔头绒球,洒狗血以博彩声的“过电老爷”。
之所以称之“过电老爷”,是因为这种哆嗦往往不讲理:《汉津口》《华容道》都有戳刀相儿,站定之后那一下“撕边”里,多数人是爱抖盔头的。另一下则是左手背刀右手推髯的相儿,也爱哆嗦着亮。既然已经亮住,为何要筛糠呢?甚至还有摇头的,就更莫名其妙了。
换句话说,台上不是不能哆嗦,只是不能没来由随意哆嗦,得安排到合适的地方,或者说,得弄通这种技巧背后的逻辑何在。通常来讲,颤抖要么是情绪的外化,要么是有外界传动。对老爷而言,除了《古城会》《走麦城》之外,能让他情绪大幅度波动的不多。而外界传动,基本都是在马上的戏里,即“趟马”这个程式。赤兔性烈,乘骑难免颠簸,才会引发盔头绒球的抖动。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演关公戏,趟马是个重要关目,可也不是所有戏都用。初得赤兔阶段,人马之间尚不能完全默契,所以趟马较多。就所见录像来说,《白马坡》可用,《古城会》可用,乃至《华容道》仍可一用,李玉声演《华容道·请令》,就有斜蟒趟马。还有提刀趟马的“刀趟子”,《古城会》《封金挑袍》《华容道》也都可用。而镇荆州之后,彼时人和马已经互相熟悉,常态下不必再多渲染。所以基本就没什么大的趟马身段了。李万春后来为了增加舞台效果,演《水淹七军》时加了趟马,那是个人追求不同了。

《封金挑袍》之“刀趟子”,李孟嘉饰演关公。图via 李玉声先生微博

时下用得最多的关公马趟子,溯其源头,基本都从王鸿寿而来,当然,各有改动。最接近原始版本的,应该是李洪春《浅谈关公戏》讲座里,李洪春旁白,四公子李润声示范的那版:
·自马童牵马,老爷拎下甲上场起,至台中间马忽然咆哮,老爷一溜单腿蹉步退到九龙口,一整两整,紧甲;
·由头至尾捋马鬃毛,试鞍,一个四击头,马鞭涮个“剜萝卜”上马。马童倒扑虎转身打挺,回身牵住缰绳;
·三个撕边一锣,三个踢右腿横趋步,以示马之横行。而后马童牵马,缓步走一个大圆场,到大边;
·转身回来脸朝外,老爷双手勒马,马鞭自然垂下。左腿朝右横跨,右脚朝外横踢,这样横着一步搭一步到小边台口。这是表现烈马咆哮,“别”头横行,也是趟马里最需要抖绒球的一个身段;
·到小边台口,一加鞭,再朝下场门去,快到下场门,左手一搂髯,转身又回来,烈马尚未完全如意,马鞭梢正对小边,一路兜回小边儿台口,这里面抖不抖绒球其实两可;
·到台口,再三加鞭,面朝底幕,跨右腿踢左腿,再一右跨腿左转身回来,这两跨一踢,马鞭都要打靴底,转身回来后再涮一个“剜萝卜”,几个倒步,左手搂髯,右手松鞭柄握缰绳,任马鞭自然下垂,脸朝外亮。然后“八、大、仓”,马童一个抢背,老爷转身朝下场门亮住;
·这之后,或直接下场,或先左后右再左,三次横趋步,再下场,都是可以的。

李润声示范关公趟马


梳理一下这个套路,其实逻辑很明确:马犯脾气的时候,如忽然转头回去,忽然咆哮横行,是会用到哆嗦这个技巧的。其他时候,只要这马顺过劲儿来,就不再过多添加这种技巧了。
洪爷的四位公子和孙儿李孟嘉,台上整体路数都一致,然而“一气化三清”,细节处各有变化。单以《古城会》这一场为例:李金声这一场上不带披风,后面“抬刀带马来”那一句叫起吊钹的念白,也就不走平转的身段了,直接几个倒步到大边台口,左手搂髯右手前指朝上场柱亮相。李润声披披风,这一句里连走两圈乃至三圈平转,身前髯口、流苏,身后披风,几乎都能平平展开,有如大鹏一般。平转之后到台口亮住,亮住之前略沉一下,待周身“零碎儿”落静,择得干净。今年看李孟嘉《古城会》录像,也遵此法。李玉声这一点的处理则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劲儿,起范儿时双手拎住披风,右手先往后甩,左手朝外高扬,脚底下起范儿,左侧披风收回身前,脚下一趋步,转一圈即亮住。这一甩一扬,虽不火炽,但既别致又舒展,最震撼的效果是给后面叫起锣经那句留着的。
锣鼓缓下来,老爷卸披风,缓步绕圆场走到上场门,马童已经牵马出来,正好接上前文所述趟马这一套程式。李金声因为常年患哮喘,这一场很多东西就走得比较写意,几乎所有“撕边一锣”里的横趋步都化去了。只双手勒马,左跨腿右横踢那一排横步还保留着,从下场门一搂髯回转身兜回上场门时,也是平平带过。最后一个四击头,免去第一下右跨腿,小锣头一记打在踢左腿马鞭打靴底儿上,跨腿转身回来也不捯步,直接搂髯甩马鞭亮相了。

《赐袍赠马》李金声饰关公

李润声和李孟嘉就更有些“寸土必耕”的意味在,蹉步退到九龙口,亮一腿,既显功夫,又往下缓一点尺寸,后面好催起来。上马时,马鞭涮两个花儿;从下场门搂髯转身奔小边台口时,脚底下“涮”着走,手上抖马鞭,腰里劲儿往上顶,抖盔头绒球。李孟嘉过了台中央就回复了圆场的脚步,李润声则一直这么走到小边台口,现场效果很火爆,而且踢左腿那一下,即使背对观众席,仍能看到大靠前摆被高高踢起到月亮门的位置。李孟嘉则在李玉声的点拨之下,做了点修改,把所有亮腿功的东西都朝外走了:面朝观众席,跨右腿转身360度,踢左腿,再跨右腿转身360度,接捯步搂髯亮相。
李玉声对最后这个四击头的处理则更为独到,前述各版,不论繁简,都是老爷在小边走四击头,马童在大边配合着老爷翻筋斗,路线基本是从底幕往台口这一条直线,末锣亮一个组相。李玉声则在三打马鞭之后,起身归里,把前台给马童让出来,马童从大边奔小边,翻虎跳或者小翻接入水毛儿,接着一个蹑子回大边儿来。老爷则只保留一下跨右腿转身马鞭打靴底,接着奔回台口亮住。随后,缓步走一圈圆场回到小边台口,面对下场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抬起但先不落下,提气长身一领神,走“侧身圆场”,直冲下场门。这是他独有的技艺,“蛇褪皮”时也亮过,看似省了个大身段,却在微观处有不经意的炫目。
《华容道·请令》李玉声饰关公

除了源头这一支之外,影响比较大且有录像流传的,是高盛麟和李万春。
高盛麟有三版《古城会》,两版舞台一版电影,趟马的细微差别不大,而且应该说和洪爷这道蔓儿大体上很接近,只是所用技巧和脚步有增有减。
这一场老爷是有座儿的,旗牌和马童左右分立,从观众的视角来说很对称。而传令之后,旗牌从上场门先下,马童一个飞脚从大边奔小边,也是从上场门下。而高盛麟基本就不大动了,站起来只上一步,到椅子左前角的位置,还是左手搂髯。下场卸披风之前,把髯口往右膀上一扔,转身拉山膀从下场门下。这个身段很武生。包括后面一整两整时,双手往外膨着掸中绺那一下,潇洒漂亮,也是这个感觉。
卸披风之后原路返回,走到九龙口,跟马童跑一圈圆场,再接单腿蹉步后退。上马之前,两次捋马鬃,不过是一次顺毛一次反毛。上马的四击头,脸朝外跨右腿踢左腿,马鞭涮花儿背在身后,左手勒马亮住。双手勒马一排横步,马鞭有甩着的,也有是搭在胳膊上而非自然垂下的,电影里是后者。脚步前三下是一跨一踢,往后的垫步基本就改麒派脚步了。从小边台口再回上场门,然后直接转身归中,三打马,左腿踢,马鞭打靴底儿,接着上膀子,右跨腿左转身,甩马鞭,左手搂髯,脚下弓箭步亮住。和前述诸版的差异在于,高盛麟是左弓右箭,和马童的下盘是个一顺边的状态。起身打马拧身放髯口,跑圆场下。

《古城会》高盛麟饰关公

李万春有现场版的《古城会》,据他自述,自己是个“改革派”。最显著的一点印证,是他这戏上周仓。这个确也合理,既然已经收了周仓,队伍里出现他是应有之义,只是对于此剧来说,周仓尚不具备作为单出头角色存在的理由,所以队伍里就不上旗牌了,周仓干的是旗牌的活儿。而趟马更如其所言,几乎全是自出机杼的身段了。不卸披风,马童牵上马来,马一咆哮,老爷双手朝后一展,把披风甩给周仓。两下捋马毛,一下是马头,另一下则偏中后部,认镫搬鞍,缓步兜一圈圆场,一加鞭,横着走再兜一圈。到小边台口,马鞭上膀子,左腿朝右跨,左脚横踢,向左横着走到下场门,马鞭甩下来绕一圈反把抓住,再一步捯一步“踢”着走回来,这一左一右两排台步里,盔头是全程抖动的。回到小边台口,两个软四击头,一个左勒马,一个右勒马,马鞭涮个花儿,左手把髯口搂过来再扔到右膀子上,左手在前勒马,右手马鞭朝后平举,亮住,立起身来一打马下场。马童的身段,几乎全程关于马头和老爷对称。

《古城会》李万春饰关公

平心而论 ,李万春的这个趟马,两次横排步,有一种简单身段无意义累加的取向在,只不过他的资历和台缘,允许他这么走。更重要的一点,他其实是会那个初始版本的。后学者如果盲目仿效2.0版,极容易落入前文所述只求速成的陷阱:既然这么“筛糠”能得到喝彩,就懒得再回去落挂红生戏的种种规矩法度。如是循环几次,戏就越来越没看头了。所以现在敢动《汉津口》《华容道》者甚众,但未必敢演《古城会》,因为真正掌握的红生表演手段其实有限,若演《古城会》难免有失水准,总不能一出戏只会一个哆嗦……至于其他红生戏,就更难一见了。
最后说一句马鞭这个重要道具:最好不打绸花儿。虽然显得赤兔很特殊,但实际上妨碍表演。打大了,趟马时很碍事,走什么身段都得想着让它先过去;打小了又显得小家子气,不如素素净净的耐看。赤兔毕竟是战马,不必“金鞍玉辔黄丝缰”。

莫嫌孤叶淡  终久不凋零
旧影新识·抓帔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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