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失踪27年的父亲,突然打来一个电话

 为什么73 2022-02-19

千化 全民故事计划

我似乎明白了父母吵架时,母亲为何总说父亲是骗子。也许母亲早就知道了父亲的过去。

图片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22个故事—



2021年12月7日,是儿子四周岁生日,母亲叮嘱我早点回家。
 
刚进车库打开车门,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号码,我疑心是骗子,并未接听。刚坐进车里,相同的号码又打过来,我担心是工作电话,按了接听键。
 
这个不经意间接听的电话,竟像一枚炸弹。
 
我失踪27年的父亲居然一直活着。
 
打电话的人自称是我姑姑,说话南方腔调十足,语气谨小慎微,吐字像小学生语无伦次地背诵课文。这应该是一个酝酿了很久还打了草稿的电话。
 
姑姑先是不断重复地道歉,说这么多年对不起我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见我并未挂电话,开始试探地提及我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她告诉我,原来父亲离开我们后,变卖了蜂场,回到他的老家,一直过得不如意。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长年嗜酒导致脑血栓引起中风,已经到了坐卧行都需依靠拐杖和轮椅的地步。
 
这个冬天,他病情恶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次清醒时,便乞求身边人,说他对不起小音(我母亲)和三个孩子,剩下的日子里没什么指望了,就是临走前想见见我们。
 
如果小音不见他,就让他见见我们三个孩子,这样他也能安心地闭眼了。
 
27年来,旁人提起“父亲”这个词,我总有种误吞了鸡骨头的感觉,能从喉咙一直膈应到肠胃。
 
我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七岁之前。那个年纪的记忆大多是模糊的、细碎的片段,并没有留下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
 
姑姑请求我们抽个时间去看看父亲,认不认他都行,就当是做善事,成全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遗愿。
 
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带给我巨大的震惊。
 
听完姑姑的讲述,我尴尬地张张嘴,却无以应答。
 
这时,母亲的电话打进来了。我借机跟姑姑说有事,匆匆挂断电话。母亲让我快点回家,说快递员已经把生日蛋糕送到家了,两个宝贝闹着要吃蛋糕,她快镇不住场了。
 
一路上,姑姑的话让我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方向盘上,差点追尾一辆公交。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家门。母亲见到我,嘴角的核桃纹里绽放出柔和的笑。
 
暖黄灯光下,母亲正小心翼翼地往桌上端热气升腾的鲫鱼汤,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飞扑向我,丈夫正在整理生日帽和气球。整个房间洋溢着温馨和睦的人间烟火气。
 
我走到母亲身边,帮她解下围裙,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有提及父亲的最新消息。母亲的晚年生活恬淡平静,她若是此时知道父亲还活着,无异于心底又要平添几道伤疤。
 
父亲失踪27年,母亲早已认定他死了,这种判定似乎能带给所有人安慰。如果父亲早逝,那他就顺理成章地不会被定义为负心汉,在子女面前也少了生而不养的过错。
 
一家人休息后,我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父亲一直都活在离我们千里之外的某个南方小镇上,问他要不要去见父亲。
 
弟弟格外震惊,虽然他早已学业有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大学里的副教授,但面对家庭问题,他却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父亲活着的消息成了他抛妻弃子的佐证,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
 
弟弟问我:“我现在当父亲了,才体会到一个男人作为丈夫和父亲,肩上究竟担着多大的责任。真不明白他一个做父亲的怎么能如此狠心地抛妻弃子这么多年。”
 
这也是我心底最大的无解题。
 


我跟弟弟决定先不跟母亲提及父亲。
 
母亲这么多年来付出了无比的艰辛,才终于把子女培养长大。我研究生毕业进了北京的一家央企,弟弟读到博士后留校任教,妹妹留学在外读研究生。
 
众人羡慕的背后是一个女人付出的一生。
 
至于去不去看父亲,我和弟弟都得再考量考量。
 
我六岁以前,和父母、弟弟、妹妹一家五口人常年生活在蜂场里。父母是养蜂人,每年追着花期,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以及帐篷和百十个蜂箱,在青海、云南、贵州这些地界来回搬迁。
 
六岁那年,母亲觉得四处搬迁的养蜂生活不利于我的教育,就把我送回她的娘家湖北蕲春,寄养在我小姨家。
 
于是,我被迫远离家人,开始了独自求学的道路。一年级时,我在关灯入睡前总会无数遍地在心里呼唤爸妈。二年级的暑假,小我一岁的弟弟也该上小学了,父母就带着弟弟妹妹都回到蕲春。
 
父母回来后,我和弟弟的教育问题成为引发父母争吵的导火索。一心想挣大钱的父亲,心思不在子女的教育上,执意让母亲回南方养蜂,想把三个孩子都寄养在我的几个姨妈家里。
 
母亲却觉得她不在旁边监管,三个孩子肯定读不好书,就执意要父亲变卖蜂场,选择一家人留在蕲春开启新生活。
 
母亲跟父亲去南方养蜂前,曾是蕲春的一名乡村民办教师。她在父亲“去南方养蜂很赚钱”的不断劝说下,最终辞去老师一职,跟父亲踏上了西部的土地。兜兜转转近十年,除了多了三个孩子,并未能看到父亲口中发家致富的曙光。
 
母亲基于自身失败的职业选择,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父亲在蕲春的那些天,每天都在劝母亲去南方。母亲铁了心留下来,先是把妹妹托付给一百公里外的姥姥照顾,又租了一间简陋的屋子,把我从小姨家接回去。住处一落定,母亲就去亲戚介绍的啤酒厂上班了。
 
父亲惦记着南方的蜂场,不愿意去厂里打工。母亲劝阻道,这么多年尽陪他看同行发家致富了,自家蜂场却是越做越小,不如算了。
 
白天,母亲去上班,父亲待在家照顾我和弟弟。每天,我的姨姨和舅舅们轮流上门来劝父亲留下。我曾亲眼从门缝里看到小姨将一沓红灿灿的人民币塞进父亲手里,苦口婆心建议他去当时最红火的集贸市场买店铺做生意。父亲不为所动,把钱退了回去。
 
那段时间,父亲跟母亲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天晚上,他们吵到半夜直至动手。母亲重复着骂父亲是骗子,这么多年没挣到钱,还各种欺瞒她。母亲不停地数落着,父亲起初坐在凳子上闷头不搭腔,后来突然冲到母亲面前,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啪”地甩到她脸上。
 
我和弟弟扑到母亲怀里,哭着哀求父亲别打了。母亲蓬头垢面地坐在水泥地面上,将我和弟弟紧搂进怀里。当晚,父亲打了地铺,母亲带我和弟弟睡在大床上。后来我回想,父母彻底决裂应该就是从那一巴掌开始的。
 


第二天,家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那天傍晚,父亲从高压锅里盛出香气四溢的黄豆炖猪蹄,看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大碗后,又变戏法一样掏出平日我们怎么哭闹都要不来的旺旺零食大礼包。
 
父亲把我们抱到他腿上,眼里闪动着透亮又明暗交迭的光。直到成年后,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他凝视我们的那个眼神,其中的意味深长是我年幼时读不懂的别离之意。
 
当时,父亲漫不经心地说,他要出趟远门多挣点钱给我们买好吃好玩的。我懵懂地觉察出话里的异样,问他要出门多久。父亲咧嘴笑着把我接连抛到空中又放下来,没有回答。
 
我没敢追问,怕父亲生气。父亲最喜欢弟弟,我悄悄告诉弟弟,父亲可能要离家很长时间。弟弟立刻关上大门,紧抱住父亲的腿,眼泪汪汪求他留下来。我也跑过去和弟弟一起双双跪地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
 
父亲抬眼看表,我也跟着看,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离母亲到家只剩几分钟了。父亲跟我们僵持了一会儿,突然不耐烦起来,他用力拉开我们,冷沉起脸大声训斥:“真不懂事,放手。”
 
我和弟弟畏惧地松开手。父亲抓起背包跨出门,快速地向十几米外的路口走去。我和弟弟倚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父亲终于在路口拐角处停了脚转过头,挥手示意我们回去。
 
我和弟弟用力挥手。父亲也挥手,他脸上挤出一个模糊的笑,转身消失在拐角处。他背过身前,用手抹了一下脸,应该是流泪了。
 


父亲的身影刚消失在北路口,母亲就从南路口进了家门。
 
她得知父亲走了,脸上的表情瞬间暗沉下去。她打开锅盖,看了眼留给她的黄豆炖猪蹄,“砰”地盖上盖子,爬上床背对着我们躺下。那晚,母亲没吃一粒米,没说一句话。
 
自此,母亲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父亲。我们等了整整一个星期,父亲没有回来。后来,很多个星期过去,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和弟弟常追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起初她会说过几天,后来不理会我们,最后就不耐烦地吼着说他死了。我们不敢再问母亲,就偷偷去问舅舅姨姨们。姨姨会说父亲失联了,舅舅却说父亲死了。
 
我和弟弟哭过几场,始终盼不到父亲,便真的相信了父亲要么失踪,要么去世了的说法。慢慢地,父亲成了一道结在我们心间的疤,随时间流逝越长越大。
 
我们成了别人口中的单亲家庭,伴随成长逐渐明白了和同龄人的区别,也越来越介意这个问题。于是,父亲成了我们口中的禁忌词。我们不再主动提及父亲,尤其是被旁人问起来时,我们总是面红耳赤地想各种蹩脚的借口岔开话题,或干脆逃开。
 
上小学期间,由于母亲拿不出她的结婚证和我们的出生证明,我和弟弟上不了户口,每年得向学校交一大笔相当于母亲大半年工资的赞助费。因为交不起计划生育罚款,妹妹从三岁起被送到大山深处村子里的姥姥家整整生活了三年多,直到上小学前才被母亲接到县城。
 
母亲为了多挣些钱养家,时常在上完白班后替不想上夜班的人顶班。有一次,母亲持续做工两天两夜,晕倒在产品流水线上,被工友抬进了医务室。自那以后,找她顶班的人就少了,她只好厚着脸皮主动去找工友“讨”夜班。
 
上班不到三个月,母亲整整瘦了30斤,手腕上的表链卸掉了两节长度才合适。然而母亲挣的钱,还是得掰着指头数着花:房租、水电、学费、生活费。她有一个记账本,无论多晚下班,都会细算每天的开销,哪怕是一毛钱的橡皮,都要列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有一次弟弟高烧,去医院花了一笔钱。那个月全家人一日三餐连吃了一个月的稀饭配咸菜,母亲偶尔端出一盘清炒豆芽,就算改善伙食了。后来我才知道,豆芽是市场里最便宜的菜,一块钱的量够炒一整盘。
 
有时,小姨会送来一些肉,这带给我们的是不亚于过年的快乐。母亲会把肉分成很多块,变着法子每隔几日配不同的素菜做给我们吃,自己却从不动筷子。
 
父亲离开家的第二年,我无意间从母亲枕头下翻出了他写来的信,信里说会给我们寄钱,但信封上却没有详细来信地址。我悄悄问小姨,小姨一脸怒气地说,“他没寄回来一分钱,也不说自己人在哪里,受苦的都是你们,真是造孽。”
 
父亲离开家的第四年,小姨多方疏通关系,终于给我们一家人上了户口,摘掉了同学扣给我们的“黑户”帽子。妹妹也回到城里跟我们团聚,开始上小学了。
 
母亲开始了一个人供养三个孩子读书的新征程,她的工资并不见长,无法开源只能节流。她从未给自己买过新衣服,贴身穿的内衣、袜子底都是补丁连着补丁,一个廉价的断了把手的塑料杯用了一年又一年。
 
母亲也练就了能从衣食住行的每一个旮旯里省钱的脑子,积攒下的角角分分都用在了三个孩子的教育上。
 


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就是努力读书考大学。
 
然而,我们一开始并不喜欢读书。
 
年幼的我,在母亲的唠叨下生出厌学的情绪。五年级暑假前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倒数,母亲被老师请去谈话。那个暑假,母亲没有批评我一句,也没提及我的成绩,更没有检查我的作业,一直到开学,我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开学那天早上,母亲给弟弟妹妹准备好书包和学费,叮嘱他们按时到校上学,却没有理睬我。我急着整理好书包,然后找母亲要学费。母亲语气平和却态度坚决地对我说,既然你不想好好学习,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跟我去厂里打工吧。
 
我听闻自己要被迫辍学,内心慌张又恐惧,嚎啕大哭地央求起来。母亲不为所动,把我反锁在家里就上班去了。我独自在家一整天,坐立不安、饥肠辘辘。当晚,我继续央求母亲让我去上学,她还是不搭理我。那夜,我躺在被窝里哭到了天亮。
 
次日,我早早起床背起书包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一直跟进了啤酒厂。母亲头戴草帽,起身弯腰把麻袋里的酒瓶子拿出来一层层摞在地面上,汗水浸湿了她整个后背。
 
我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她的工作,严寒酷暑下风吹日晒雨淋着,枯燥乏味地重复堆着酒瓶子。
 
我倔强地站了一个上午,脑门晒得滚烫,腿肚子酸痛到发抖。临近中午,母亲终于停下手走向我,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被汗浸湿的钱递给我说:“上学去吧。”
 
我用力点头,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跑去,内心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早点工作挣钱,把母亲从这种辛劳中解救出来。
 
除了我,弟弟的学业也没有让母亲省心。
 
弟弟上初中时,有段时间迷上了网络游戏,经常晚上跑到网吧打游戏,成绩断崖式下滑。一个下暴雨的深夜,母亲凌晨下了夜班,见弟弟不在家,立即转头走进雨里。她从头到脚滴着水地出现在网吧,站到弟弟身后,语气低缓地对他说:“打吧,打完这局咱们就回家。”
 
跟弟弟一起打游戏的玩伴听闻纷纷转头看向母亲,似乎羡慕弟弟有这样温和的母亲。也许母亲的温柔触动了弟弟,他在那个下暴雨的夜晚幡然醒悟。之后,他逐渐脱离那群玩伴,踏踏实实地开始读书。
 
回到蕲春的第12年,我考上了北方省会城市的一所大学,母亲脸上露出了这么多年来少有的笑容。四年后,我又考上了研究生。
 
弟弟和妹妹比我小几届,也相继考上了大学和研究生。在小镇上,一个单亲母亲培养出三个研究生的消息不胫而走。我们成了亲朋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还有十几公里外的人慕名前来向我母亲讨教。
 
我和弟弟读研期间一直勤工俭学,基本能自给自足。妹妹离开家去读大学时,母亲已年过60岁,啤酒厂不允许她继续做工。为了供妹妹读书,母亲又开始了近四年到处打零工的生活。直到妹妹读研那年,母亲因为身体原因,才结束了卖力赚钱的日子。
 


妹妹也很争气,她争取到学校的公派留学指标,成了家族里唯一的一个留学生。我读研三那年的春节,妹妹从国外回来,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齐。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们仨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聊天。我和弟弟谈起儿时的记忆,无意间提及童年里父亲给我们做的木枪,妹妹在一旁沉默不语。我们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一脸茫然地说:“谁能记起三岁前的事情,我对他毫无印象。”
 
我们仨已经成年,不再刻意忌讳父亲这个话题。但妹妹的话还是让大家陷入了沉默。“对啊,都不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这世上。”弟弟略微惆怅。
 
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我要试着找找父亲,至少也要知道他是否还在这人世间。也许知道他的归处,我们才能去掉父亲结在心间的疤。
 
过完春节,我忙完毕业答辩,顺利进入北京一家央企。工作落定后,我开始悄悄搜集有关父亲的线索,我从小姨口中得知他离开我们的第二年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号码来源地是东南沿海的一个小城,那是他的祖籍地。
 
我整合了父亲的照片、姓名和籍贯发布在论坛里寻人,并委托给东南地区的同学帮忙寻找,甚至出差途中绕到父亲所在的小城找民警查询信息。
 
虽然我多方寻找,却始终没有得到更多消息。
 
工作后,我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寻找父亲的事也就告一段落。
 
恍惚间又过了四五年,弟弟读完博士选择留校任教,也有了三口之家;妹妹读完研究生选择回国就业。母亲结束了她的空巢生活,到北京帮我带孩子。
 
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生活。我们仨逐渐为人父母,组建了各自的小家庭,也慢慢放下了寻找父亲的想法。二十多年的杳无音讯,让我们没有理由相信父亲还活着。
 


接到姑姑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在阳台坐了一夜。
 
天亮后,我看着母亲在厨房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的身影,看着她被苦难岁月压弯的脊梁,不再利索的切菜手法,鼻尖涌上一股辛酸。
 
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我让弟弟跟我一起,去南方见见父亲。我和弟弟抵达目的地,一走出高铁站,就被姑姑紧紧搂住了,她扑面而来的热情让我们不知所措。
 
“我们这些长辈对不起你们。我弟弟也对不起你们一家人……”话说了一半,眼前陌生的老妇人就开始哭了。
 
我们见不得老人的眼泪,安慰她说,都过去了。说话的间隙,我和弟弟被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围住了。姑姑一一介绍,七八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颤巍巍地哈着腰和我们姐弟俩问好握手。
 
长辈们个个温良谦和,好像真的是我们的亲人。几个表哥当司机,前后三辆车,将我们带到镇上最好的饭店,那顿饭格外豪华,我却食之无味。
 
我们疑惑为什么父亲不在场,但看得出来,每个环节都是他们精心安排好的,我们不便追问。酒过三巡,大家聊起了家事。解放前,爷爷奶奶是地主,叔叔伯伯们小时候上私塾,学礼数,家风严谨、家规森严。
 
父亲七八岁时,逢着土地改革,家道中落,兄弟姐妹们流离失所,各自开始讨生活。改革开放后,政府拆迁补偿,每家都分到了房和店面,过上了小有富足的生活。
 
但始终不安生的却只有父亲。提起父亲,席间气氛瞬间安静了许多。叔叔伯伯们说他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婶婶们说他整日里泡在酒里,好吃懒做;小辈们说他谎话连篇、脾气暴躁。这样的父亲,跟我们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大伯安排第二天带我们去见父亲。饭后,表哥把我们送到酒店,借着酒劲打开话匣子,和我们说起父亲的事。
 
最让我们猜测不到的是,父亲在遇到我母亲前就已经结婚了。
 
父亲年轻时家贫底薄,迟迟说不上媒,后来选择入赘到当地一个全是女儿的家庭,很快有了儿子峰峰。
 
峰峰三岁时,父亲发现老婆跟旧相好不清不楚,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跟朋友做起了蜂蜜生意。之后的十年间,父亲一直在外闯荡,和他的家人及兄弟姐妹几乎断了联系。
 
十年后的某天,父亲突然回到了老家,在兄弟姐妹的极力撮合下,重新回到妻儿身边,大家帮衬着经营起一家小餐馆。他对所有人隐瞒了和我母亲的这段婚姻,更未提及他还有另外三个子女。
 
起初,餐馆的生意很是红火,但父亲时常呼朋唤友到店里喝酒划拳,喝高了还闹事打人。街坊邻居逐渐不来店里吃饭了,后来父亲用地沟油被人举报,餐馆前后不到一年就关门了。
 
接下来,父亲跟酒友倒腾起古董生意,手里的几件赝品迟迟脱不了手,不出半年就赔光了家底。生意接连失败,父亲开始酗酒,喝多了就摔东西打老婆训孩子。
 
十年未见父亲的峰峰,跟父亲的关系很是疏离。一次偶然的机会,峰峰从父亲藏在床下的铁盒里翻出一个破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我们三个孩子的生日。峰峰把笔记本交给他母亲,几番询问后,父亲跟我母亲的那段婚姻及我们三个孩子的存在才被大家知晓。
 
所有亲戚惊讶之余纷纷指责父亲作孽,也终于搞清楚父亲为何会离家后消失了近十年。峰峰本就对父亲颇有怨念,如今又爆出家外有家,他一怒之下,联合家人将父亲赶出门,并在亲戚面前公开声明断绝父子关系。
 
父亲觉得错不在他,要怪就怪峰峰母亲当年对他不忠,让他无法抬头做人,只能远走他乡。之后,父亲带着衣物赌气在外租了房,开始了独居生活。
 
但他逢人就说峰峰不孝,没钱了就打着各种幌子四处借钱,借到钱就买酒买肉,吃饱喝足了又随处发酒疯。一次醉酒后,父亲晕倒在地,被房东发现送医救治,医生递给他的检测报告上赫然写着高血压高血脂脑血栓等疾病。
 
父亲也不遵从医嘱,毫不忌口,不离酒肉。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后来脑血栓引起中风,腿脚更加不灵便,说话也口齿不清,如今只能靠拐杖出行。
 
我和弟弟心里感慨颇多,终于明白为何我们回到蕲春后,母亲拿不出办理户口所需的结婚证和我们的出生证明。
 
我似乎明白了父母吵架时,母亲为何总说父亲是骗子。
 
也许母亲早就知道了父亲的过去,所以这么些年来不愿意提及父亲。
 


我和弟弟心生失望,打消了见面的计划。
 
大伯点头说尊重我们的想法,表哥却一把搂住我和弟弟,嚷起来,“他已经是个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你们就当做善事,圆他最后的心愿,看一眼也无妨。”
 
在表哥的坚持下,我和弟弟来到乡下的一栋农民自建房,一楼楼梯间临时搭建的小屋就是父亲的住处,三合板做的门上下透风,一把掉漆的铁锁斜挂在门扣里。
 
我们跟着大伯走进去。房间里没人,漆黑促狭的四平米空间里,有一张长凳和木板搭建的简易床,一张倾斜摇晃的折叠小桌,一个装饮用水的大塑料桶。卷成一团的衣服散发着怪味,几个空酒瓶倒在桌下。空气里飘浮着衣物的霉臭味、劣质白酒的辛辣味、碗里隔夜肥肉的荤腥味,熏得人难以呼吸。
 
走出逼仄的小屋,门口老式蜂窝煤炉里没有一点儿火星。表哥刚抽完第二根烟,楼上的房东从路口拐了进来,他老远就喊开了:“你们赶紧去医院,早上下楼见他门缝开着,人倒在地上动不了,说不出话,估计又是喝多了。”

图片
 父亲老家的海边 | 作者供图

我们赶到医院,父亲正在急救室里。年近70岁的大伯顶着花白的头发,焦急地拦住医生问情况,医生只说手术中让家属等候。叔叔和姑姑们也赶来了。峰峰和他的家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五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了,医生告知手术还算顺利,但还需在重症监护室留观。昏迷的原因是血栓引起了脑干广泛性梗塞,四肢瘫痪的可能性很大,如果醒来后肢体运动机能恢复不了,可能以后都只能卧床了。
 
我和弟弟透过门缝看向父亲,他身上连着仪器和各种管子,苍苍白发稀疏凌乱,氧气面罩下的脸模糊不清,双眼紧密还未清醒。
 
阔别27年的父亲如一张皱巴巴的纸,衰败颓废地躺在病榻上。
 
这一幕,竟然消解了我们心里原本的恨。
 
在手术室门口的匆匆一瞥,父亲终是没能如愿见到我们。
 
回去的火车上,我拨通小姨的电话,说起父亲的事。原来,父亲到蕲春认识我母亲后,紧追了两三年,对母亲百般呵护,还经常去姥姥家帮忙种田。家人慢慢认可了父亲,母亲最终放弃了民办教师的工作,跟着父亲外出闯荡去了。母亲根本不知道父亲是已婚之人,她单纯地爱上了比她大十岁的父亲。
 
我和弟弟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告诉母亲这些残忍的真相。
 
几天后,姑姑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出院了,只有右手能勉强活动。我问他身边有没人照顾。姑姑说,峰峰把他送到了一家养老院。
 
我沉默良久,说:“如果缺钱,跟我说。”
 
挂完电话,我点开姑姑的微信,给她转了一笔钱,托她备给父亲用。也许,这就是我对父亲最后的心意了。姑姑并没有点接收,这笔钱最后退了回来。
 


春节过后,姑姑打来电话,说父亲状态略有好转,想跟我说几句话。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出汗,电话那头响起略显口齿不清的沙哑声音:“小,小杰,我,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三个,这么多年……能来看看我吗……”
 
仅此几句,话音落下后再次响起的是长长的、时断时续的呜咽声。
 
我开始纠结要不要再去一趟南方,就当成全一位老人最后的心愿。元宵节那天晚上,我脑海里反复出现在医院里见到父亲的那个场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于是打开手机,从网上预订了一张周日的高铁票。
 
周五晚上,我刚收拾好第二天出发的行李,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她语气哽咽地说,父亲走了,是半夜一个人在养老院的床上悄无声息地走的。
 
最后一面,终是没能相见。
 
我退了票。周末的傍晚,我和母亲坐在阳台上喝茶,我故作轻松地用三言两语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母亲手里碰着茶杯,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作者:千化,职员
编辑:雾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