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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80岁开始的女性主义

 颐源书屋 2022-02-22

作者按: 2020年6月,一本砖红色的小书《秋园》出版了。它得到了许多读者的喜爱,相继获得豆瓣读书2020年度中国文学第二名、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新浪年度好书等多项荣誉。起初我和同事们都没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写下的关于自己母亲、家人、乡亲的往事,会唤起如此广泛的共鸣。2021年,作者杨本芬又出版了小说集《浮木》。今年,她的第三本书《我本芬芳》也问世了。作为其中两本书的编辑,我想记下自己收获的启发、鼓舞,以及我所了解的杨本芬奶奶。

 一 

在清甜的桂花香气中,我编完了杨本芬奶奶的新书《我本芬芳》。在编辑书稿的过程中,不由自主想到我的姥姥和奶奶,她们一个叫红花,一个叫金菊。我也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们的名字里都有“花”,她们也曾是花朵一样美好的存在,无论是否有人欣赏,都竭尽全力绽放过芬芳。

待新书入库,我给杨奶奶寄去10本样书。某天早上,她突然拨来微信语音,刚接通,就听她急匆匆地说:“宁宁呀,这本书是不是不好看?我是不是写得一本不如一本?”不等我开口,她又说:“我看豆瓣上没几个人评论嘛。”我连忙告诉她,书目前只是入库,还没正式上架,大部分读者还看不到书呢。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她很担心书卖不好,给我们拖后腿。我安慰她,请她安心等待一阵子,相信读者会看到她的真心实意。

挂了电话抬起头,恰好望见书桌上方的一幅刺绣——几只黑猫在嬉戏追逐,或坐或卧或跑或趴。这是《秋园》出版后,杨奶奶寄给我的礼物。有天她在微信上发来好多张她的刺绣作品——有栩栩如生的红花绿叶,也有姿态各异的鸟儿——让我从中挑选一幅最喜欢的。收到可爱的小猫刺绣后,我立刻把它放进相框,摆在我的书桌上。杨奶奶自小心灵手巧,《秋园》里也讲过,艰难时日,之骅(杨奶奶本人)和母亲秋园一起做针线以贴补家用,她在枕套上绣过观音送子、鸳鸯戏水、喜鹊噪梅,大家见了都称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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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奶奶送给宁宁的刺绣

杨奶奶跟我姥姥年纪相仿,却是我见过的最有生气、最活泼开朗的老人。她会给我发可爱的表情包,称呼我“亲爱的”,跟我说“我很喜欢你,讲爱你有点肉麻”,还会跟我说“做一个自由愉快幸福的女人,今生足矣”。同她聊天,我有时会忘记对面是个耄耋老人,仿佛她只是个同龄的朋友,可以敞开心扉,自在而平等地交流。

前些年,一场糟糕的膝盖手术带给杨奶奶无穷的折磨,她日夜无法安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时她忍不住说自己活够了,不想再忍了。身体的疼痛,凭借止疼药和坚强的意志克服。心灵的疼痛,被她一点点写进了小说里。在《秋园》和《浮木》里,她记下母亲颠沛苦难的一生,记下因贫苦疾病而早夭的弟妹,记下挣扎求生的邻里乡亲。到了《我本芬芳》,她又将目光对准婚姻,讲述女性那些不被看见的孤独、不被欣赏的失落、不被尊重的委屈。

还记得设计师唐旭发来的第一版封面——柔和宁静的白底上开着黄色的花朵。好看是好看,可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和唐旭讨论,他说他想给读者一点希望,虽然读完书稿后“还是迎头一击”。我说希望封面能反映出文字蕴含的苦涩和力量,后来便有了如今的封面——墨绿底子上绽放着红色花朵,沉重痛苦中透着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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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本芬芳》会带给读者什么样的感受呢?编辑之初,我有过担心:它会不会过于“切身”,惹得人郁闷叹息?它会不会有些“狭窄”,通篇都是一个女人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生活,尤其是她的困惑、不甘?可随着对书稿的熟悉、对女性处境的更深体察,我渐渐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笃信这真挚恳切的发声,将会引发共鸣与回响。

这本书让我想起许许多多女人,包括我的奶奶。

2020年秋天,一个名叫苏敏的女人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起来。在婚姻里备受压抑、为家庭操劳了几十年的她,在56岁时毅然离家出走,一个人开着多年积攒的钱买来的大众Polo,开始实践游历全国的梦想。她游山玩水,拍摄视频,与网友分享旅途中的点点滴滴,无数人看到她在重庆吃小面,在云南逛夜市,在海南吃椰子鸡,在车顶帐篷里睡觉,在房车营地炒菜……一年多过去,曾经罹患抑郁症的苏敏兴致勃勃地走在路上,她接拍了广告,还出了一本书。镜头里的女人,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妻子、任劳任怨的外婆,浑身上下都透着乐观自信的气息。

2021年11月,一个年轻女孩在豆瓣发帖,讲述她的妈妈在她高一那年一举考上硕士研究生的故事。读研期间,她的妈妈不仅在学业上有所收获,也认真审视自己的婚姻,毕业后离了婚。后来《人物》杂志采访了这位妈妈,她说和研究生同学交流后发现,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爱与快乐,只是维持着表面和平。考研于她,起初主要是逃避不如意婚姻的手段,入学后她见识到更广阔的人群与环境,渐渐意识到女人是可以做自己的,可以表达真实的感受和需求。

这位妈妈的自述一再让我想到《我本芬芳》的主人公惠才和她的婚姻。惠才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小说开始时她不满20岁,天真、活泼、开朗的她,虽然屡屡遭遇命运的打击(亲人离世、两度失学、下放农村),对人对事却满怀好奇与热情。生活里的微小运气,他人的些许善意,都会让她鼓足勇气,朝气蓬勃地生活下去。

然而,这样一个洋溢着生命热忱的女人,遇到的却是一位冷冰冰的、自顾自的伴侣——吕医生平时与惠才疏于交流,遇到问题也拒绝沟通,习惯拔腿就走、抬脚就溜。家里养的鸡被偷了,吕两个月不搭理惠才,怀疑她偷偷卖了鸡接济娘家。惠才怀孕期间,让吕帮忙倒一次洗澡水,他回答:“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要搞得娇生惯养。”生产后第一夜,惠才身心疲惫地照顾啼哭的婴儿,吕在躺椅上呼呼大睡。为了更好地照顾三个儿女,惠才主动结了扎,吕心中不满,借故和前来照顾妻子的岳母吵闹,气走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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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看过书的朋友跟我说,吕这个人让她们想起自己的爸爸、爷爷,或其他男性亲友。我也想到我的爷爷,作为独生孙女,我是在爷爷的宠爱下长大的:每年新鲜水果上市,爷爷都会第一时间买给我吃;小伙伴有什么新奇的玩具,爷爷第二天就会买回家来。爷爷为人慷慨,每个月都会给家乡的兄弟寄钱。爷爷对奶奶的妈妈也很好,赡养老人多年。可是,爷爷对奶奶却没那么体贴。我记得奶奶偷偷抹眼泪的样子,跟我抱怨爷爷不把她当回事,一点小事做不好就冲她发脾气。一边是宠爱我的爷爷,一边是受气包奶奶,小时候的我不明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复杂的状况。

吕也好,我的爷爷也好,他们不酗酒、不赌博、不打人,懂得关心孩子,帮助亲友,在大家眼中都是挺不错的人。但作为他们的伴侣,你却不得不忍受长期的忽视、怠慢,你的付出得不到认可,情感得不到抚慰,除了忍气吞声,似乎别无他法。

我的奶奶(30后)、惠才(40后)、苏敏(60后)、考研妈妈(70后),这些出生于不同年代的女性,面临着相似的婚姻状况——为家庭、孩子奉献多年,却得不到来自伴侣的珍重。我的奶奶去世十几年了,在那之前,她尽职尽责地照顾并送走了爷爷。惠才也委曲求全了几十年,直至80岁还在渴望伴侣的爱与肯定。

囿于时代与经历,上一辈女性多数会选择隐忍一生。好在年轻一辈的女性,尚有机会调整与改变人生方向,不至于在不如意的婚姻中消耗殆尽。

60后的苏敏打破了惯有的生活轨迹,不再伺候丈夫、养育外孙,她离开家边走边看,在旅途中探索自我实现以及度过人生下半场的方式。

70后的考研妈妈出门念书,从而反观自身,重启人生。离婚后她一度陷入抑郁,后来她积极地寻求心理治疗,梳理过往,纾解长期压抑造成的痛苦,渐渐地认清了未来的路——不想通过爱人或被爱来让人生圆满,而是想做真实的自己,完成想做的事情。

随着社会发展,女性获得了更多求学、就业的机会,安身立命的能力大大增强,眼界随之得到拓展。智能手机的普及、自媒体时代的降临,也使得女性有了更多展现自我、赚钱谋生的途径。

我在B站上关注了一位普普通通的80后单亲妈妈,她每天都会发一条10分钟左右的视频,分享做饭和跟孩子一起吃饭的场景,其间会闲话家常,聊聊美食、工作、亲情,平淡温馨中显出从容坚韧。经过一年辛勤的拍摄、剪辑、发布,她的账号从默默无闻到拥有八万粉丝,她因此具备了一定的带货能力,从入不敷出的状态达到了收支平衡,有时月收入还能过万。

 三 

在我眼里,从《秋园》《浮木》到《我本芬芳》,杨奶奶的写作是女性探求自身主体性的珍贵实践。

在《秋园》和《浮木》当中,杨奶奶自然而然地以女性个体的视角观照时代、历史,记录自己的母亲、家人以及一个个平凡如草芥的生命,留下“一颗露珠的记忆”。书写的过程,释放了她内心深处的悲凉,也带给读者无限共鸣,启发TA们回望自己奶奶、姥姥、妈妈的经历,并进一步去追寻祖辈、家族的往事。

《我本芬芳》聚焦的范围看似狭窄,其实不然。它是一份坦诚沉重的婚姻记录,是一份细致入微的情感独白,更是一位女性发自肺腑的呼喊,提醒我们去正视、反思那些有意无意被忽略、被遗忘的周遭女性乃至自身的命运。

杨奶奶今年81岁。很难想象还有多少这个年纪的女性,有意愿、有能力、有机会公开言说内心的苦与痛,袒露婚姻中的龃龉与不适,坦诚地表达对亲密关系的遗憾与困惑。这份直面人生、不懈追索的态度,深深地鼓舞了我。我意识到,无论身处何方或年纪几何,女性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创造、分享,哪怕到了80岁,依然会焕发活力与光彩。

如果说惠才身处的年代,婚恋问题与女性的生存状况息息相关,她们很难自主自愿地做出选择,那么今天的女性已经拥有了更多可能性。是时候认真想一想了,女性有没有必要遵从某种格式去生活,比如到点恋爱、结婚、生子,竭力平衡事业与家庭,当个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是谁在定义我们的幸福?又是谁在为我们制订人生的模版呢?参差多态不才是幸福的本源吗?爱情也好,婚姻也罢,都只是漫长人生的一部分,既不是必需品,也不是归宿。女性完全可以想象更为宽广的未来,不婚不育同样是一种美妙的选择。

那些有关年纪、容貌、家庭之类的评判标准,只是一种过时而荒谬的规则。一旦摆脱陈规习见,女性便会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成为自己人生的作者。我欣喜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忧虑即将到来的40岁,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评价我。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拥有什么,我欣赏自己的存在,深信自己是个美好的人。

在《我本芬芳》的封底上,我写了一句话,“献给每一个不被看见的你我她”。期待读到这本书的你我她,都能看见自己、成为自己。作为编辑,我也盼望能有更多女性从不同角度讲述她们的命运与心灵。创造与呐喊,或许是最好的反抗与救赎,什么时候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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