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是两间东屋。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外面做生意，十天半月回不来一趟，女的没有出去做事。 我和女房东都属于爱说爱笑的人，很快成了朋友。对了，她叫香香。
有天中午我下班回来，转过影壁墙，就看见堂屋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坐在凳子上梳头。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大家闺秀”四个字。浅灰色的斜襟褂子，深蓝色的裤子，她的打扮和当时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不同，穿在她身上，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有一头很长的秀发，那是真正的秀发，远远看着特别黑，特别顺。 她举起手里的梳子，从头到尾慢慢地梳理着那头长发。她脸上的表情，有忧伤，有惆怅，有怀念，有欢喜，总之，我从她脸上读出了很多种感情。
这时，她发现了我，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很少在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妇女脸上看见这种羞涩的表情，她慢慢站起来，用很好听的声音和我打招呼：“是小刘吧，下班了。”
香香从屋里出来了，说：“这是我娘。”
我大吃一惊：“婶子这么年轻啊？”
香香笑了，说：“我娘长得少相，五十多了。”
香香她娘笑着说：“你这孩子，人家小刘抬吧着说，你就信了。”
下午下班回来，香香的娘已经走了。我从香香嘴里知道了她娘的故事。
香香的姥爷姓岳，是乡下的大地主，家里有很多地，养着三十多个长工。岳老爷有四个女儿，最小的女儿闺名唤做明珠。明珠七岁的时候，岳太太老蚌含珠，添了一个老送儿子。岳老爷给几个女儿请了先生，请了教养嬷嬷，还从江南请来了有名的绣娘。几个女儿出落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虽养在深闺，也渐渐传出了好名声。媒人纷至沓来，两个大女儿陆续嫁到了好人家，三女儿开始和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议亲，连刚刚及笄的明珠小姐，也有媒人频频上门。
然而，世事难料，土改来了，一夜之间，家里的银钱、土地、粮食、家具摆设、布料衣服都被抬走了。好在岳老爷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丰年铺路修桥，灾年赠衣施粥，一家人的命倒是保住了。
土改过去之后，一家人除了几间房子，一些旧衣服，够吃三两个月的粗粮，再没有什么了。正在议着的亲事自然没了，三姐匆匆找了外省一个亲戚家的儿子嫁了。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粗茶淡饭都得自己煮，这些明珠都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上门提亲的不是身体残疾，就是死了婆娘留下一堆孩子的。明珠咬死了不松口，她说她宁愿当一辈子老姑娘，等爹娘没了，剪了头发当尼姑去，大不了还有一个死。
只能远观的大小姐忽然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地主羔子，人们给了地主家的闺女最大的恶意。少了层层高墙的阻隔，这份恶意清晰地传递到了明珠的耳朵里。
一个夏天的午后，明珠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那件天水碧旗袍，湖绿色锦缎泛着水汪汪的光泽，斜襟那里是她亲手绣上的鹅黄色迎春花。她到正屋看了看父母，睡梦里的母亲泪痕宛然，她又到抱厦看了看弟弟，天赐的小脸儿只剩了窄窄一溜儿。明珠叹了口气，悄悄走出门，来到村后的河边。她坐在柳树下那块石头上，用那把姥姥传给母亲的紫檀木梳，一下一下慢慢梳通了头发，然后，把梳子揣起来，一步步走进水里。
多年后，香香的爹有一次喝醉了，说那天他出门办事从岳家村后走过，太阳太毒了，晒得人迷迷糊糊，他竟然看见树下坐了一个小仙女。后来，他看见仙女走进了河里，他也迷迷糊糊跟在仙女后面跳下了河。
香香说，她爹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是很会疼人，从来不让她娘下地干活。她娘对她爹也好，她从不记得爹娘吵过架。俩人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香香上边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香香说，后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人们慢慢接受了她娘。毕竟她娘那么善良，和人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还有，村里的姑娘小时候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娘帮着裁剪的，娘还给绣上好看的花儿。
说起娘那一头秀发，香香笑了，她说哥哥姐姐曾经很反感娘的长发，因为娘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洗头梳头。香香说，有一次她大哥偷偷把娘的木梳藏起来，让她爹揍了一顿。爹说：“你们不明白，那是你娘的念想。”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了香香，问起她的父母，香香告诉我，她娘四年前去世了，娘走了不到三个月，爹也跟着走了。
香香说，她爹身体很好，没病没灾，上午来她家看了看，吃了几个包子，说了几句话，到家夜里睡下再没有醒来。
我说：“老人说什么了？”
香香说：“我爹说'你娘胆子小，我得去陪着她’。”
作者简介：安之，德州市临邑县人。爱好文学，喜欢旅行，性格开朗。曾在《德州晚报》《德州日报》《人民公安报》《群众文艺》等媒体发表作品。德州市曲艺家协会会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