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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我妈有理由喜欢他的第三个儿子，在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妈就对他有了这种感情，站在她是这个孩子的怀孕者的角度，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她有没有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这个孩子的想法，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和她喜欢这个孩子没有关系。她也许因为喜欢他，不会想让这个孩子对自己的将来负责。我妈喜欢这个孩子，可能是对她前面的两个孩子太失望了。我当然是她的第一个失望者。我的一切，她都不满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惹她不高兴。我不爱说话，越来越不爱说话。我喜欢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我把我睡觉的那间屋子叫自己的屋子，我躲着她。她如果叫我，我会一声不吭地站到她面前，让她看见我，然后吩咐我去做什么事，或者听她的骂。我除了这方面的经验，再没有别的记忆，我不记得我妈细声细气地和我说过话。可能因为我常常答应她叫我，所以，她叫我的声音从第二声开始提高很快就变成一开始就是高八度。而我对这样的被叫除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或者走到她能看见我的地方。这样，她就很少听到我叫她妈。这一切怎么能不让她失望。她没有当妈的经验，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在我身上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永远都是孩子不是这样的，虽然她说不出来，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肯定的，不是我这样的，当她这样感觉时，包括我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就是说我的长相，都让她感觉不是她想要的。她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从对我的不满意，就是说失望，慢慢地变成了讨厌我，甚至恨她自己，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我第一次发现她恨我，是我看到她嘴唇上那一圈白沫。我爹让我跪在地上，跪在他可以随意揍到我身上的地方，在我跪下前，我已经吃过不知多少耳光，可能还有鸡毛掸子的抽打。后来，我爹要我跪下，我当然要听他的。我爹在打了我许多耳光并用鸡毛掸子抽了我无数下之后，又让我跪下，与我妈嘴上的白沫有关系。我妈忘记了她的口干舌燥，她只想把对我的数落进行到底。她好像积压了太多的仇恨，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汹涌澎湃。她不知道，身体和她的激情并不完全合拍，她的舌头和口腔早已感到十分厌烦和倦怠，可她的恨情和怒意还像那场暴雨一样，满天的乌云丝毫没有解散。我爹深陷于我妈对我的数落中，激情跟着我妈高涨。于是，他使出了对我的至高无上的惩罚手段，让我跪下。我也由此知道了跪下比打我耳光更让我难受，跪下不是疼痛，它没疼痛感，跪下的感觉是你已经被杀死，然后，看到你的心脏，肝和肺，所有的内脏，一件一件被挂着晾干。我爹打我的时候，我没有眼泪，这很奇怪，按理说，我爹打我是切切实实的，每一下都可以让我疼痛难忍，但疼痛归疼痛，我没有为自己准备这样的眼泪，但我是不泪水的，在我爹要我跪下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我竟然止不住它。我爹在终于看到我流了眼泪，他以猛然的一脚，踢在我的胸口，在我侧翻在地然后很快复位到跪下的姿势时，我听到我爹说，我还以为你有多死硬，你知道疼了。我妈及时地补上一句话，该打，我说你不听，你就该这样挨打。我爹如此打我，那当然有为他自己的原因和成分。他压不住它自己的怒气，一旦他自己点燃了怒火，每打我一下，就等于他在为自己火上浇油。什么时候不再浇油，他自己也把握不住。后来，我再被要求跪下的时候，慢慢地不再流泪。我只有一想，再怎样的挨打迟早是会结束的，我等着它的结束。而这结束只能由我爹说了算，所以，我就更加安心地等待。有时候，时间持续得太久，我跪在地上，会有一种想睡觉的感觉，但那只是一种感觉，并且，那种感觉只是远远地向我招手，我无法入睡，我只能等待。每一次，我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都是滚出去，下次小心剥了你的皮。 看到我妈嘴唇上挂着一圈白沫，我感觉到她是真的恨我，并且，她是那样的恨我。从此，我知道，不管我怎样做，都改变了她恨我，改变不了我爹每周回来要揍我。这不是我不做错事就能改变的。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打扫屋子和院子，整理放乱的一切，包括我妈那间屋子里缸盖上放的雨鞋和筐子。我把这一切做到做好，然后等着周末我妈的数落和我爹怎样打我。 我也一样没有做儿子的经验，没有想到，第一次做人的儿子，就是这个样子。我也一样觉得，这不是我做儿子应该有的。这样想不对，我已经有了这一切，就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从有的角度看，一切都是应该的，从没有的角度看，没有发生的一切就是不应该的。比如说，让我去有周万杰或周万民两个人的爹那样的相待，就是不应该，反过来也一样，让周万杰和周万民有我爹每周揍他们一次的享受，也是不应该的。所以，我我们三个从这个角度说，很要好，其实是我们相互欣赏。他们两个欣赏我有如此待遇，我羡慕他们两个有那样的待遇。 我的大弟弟一样让我妈很失望。他从一出生就爱哭受闹，身体又不好，我妈为他操了很多心，她想没有想过不如他早一点死掉，我不知道，但她对这个孩子很失望，我能感觉到。很多时候，她把哭着的他放到地上，说，哭，哭，哭，就会个哭，哭吧，哭死算了。 这是她第三个儿子，从她对怀孕这个儿子的喜欢心情，可以知道，她在有过两个儿子之后，有了做母亲的一点经验，她想从失望里走出来，她在改变自己，她的爱要代替讨厌。她在不知不觉中，现出了自己的爱。原来，她有爱。是的，她当然有爱。但她的爱，与她的经历和经验有关系。她对这个还没有来到世间的孩子的爱，是在对前两个孩子的失望和恨的经验上，慢慢出现的。 我觉得我爹和我妈在这件事情上，应该考虑到我，因为，他们把第二个孩子生出之后，很多时候把他交给我，我在替他们带孩子。我妈想没有想过，她喜欢这个孩子，她就可以抛弃一切，把自己的爱和自己全部投在这个孩子身上，自己带他，不出工，把家里的一切放在第二位，或者第三位。更重要的是，不要我来为她承担所有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显然不会去想这些。所以，她对这个孩子的喜欢，特别的简单，也特别的自我。她做不到这一点，她就应该考虑到我，应该想到她喜欢的对个孩子，需要我替她带，我会怎样对待他。我妈还应该想到，她想要这个孩子，她的这个孩子在这个家里健康成长，更需要我爹有所承担。如果我爹或者不愿承担，或者承担不起，她的喜欢能让她喜欢的孩子幸福吗？我妈不考虑这些，她有她的考虑，她的考虑就是她喜欢，她想要这个孩子，或者她考虑自己的将来可以靠这个孩子给予她幸福。 我爹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孩子，一方面是想到这也是他的孩子，一方面是看我妈那样的坚决和固执。不管从哪一方面，他都不能一意孤行。他唯一没有考虑的是我。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件事，根本没有我的什么事。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用心，但由他作为一家之主的这个家庭，怎么会不按他的所想发展，让他感到越来越没有面子。我妈在他看来，不是一个好内助，他用贤惠的眼光看我妈，越看越失望，我是他的长子，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揍我中，感觉到我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以让他省心，盼望着将来有一天，在有出息。他常常用从小看大家话来刺激我，而我在他的这句话里听到的是，我现在已经让他很失望，将来只会更加不堪不肖。他有一次，引用周书才的一段话教育我。周书才的那段话这样说：下雨天，最能看出一个孩子的将来，那些身上没有半点泥水的孩子，保准将来有大出息，而那些满身泥点子的孩子，将来一定不会好。我爹看着我说这话，我知道我的裤子和衣服上溅满了泥点子。后来，我在下雨天特别小心，但不论我怎样小心，我的身上都会粘上很多泥水。这让我对自己十分丧气，我由此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出息，不只是我爹和我妈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也感觉很失望。我的将来，不是由我的小心和努力可以怎么样的。我很小心不让泥沙溅到我身上来，可还是溅满了衣服。它们是怎么到了我身上？天上的雨，地上的泥土，还有我要走路，因为我要上学要放学，要做事，我能管得了天，管得了地，管得了雨管得了泥土，我能不去上学放学能不回家，能不做事。不能，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所以，我只能由它们来决定我。 我爹有他的所想，他在对三个孩子负责，只有我，就是说，他只有一个儿子的时候，两孔窑洞就是一个宽敞的家，有了第二个孩子，两孔窑洞的家就显得紧巴了，现在有了第三个儿子，这个家就不只是紧巴了。如果只是自己家，三个孩子也可以住在两孔窑洞的家，但这在外人看来，就不可以了。虽然这不关别人家的事，但和别人家住在一起，你如此穷酸，如此低下，如此不知羞耻，如此不顾脸面，你不只让人家多心，更是对自己的自认龌龊，自己羞辱自己。于是，扩建住宅的计划在我爹的脑子里复苏了。 这样的计划，我爹当然不会和我说，这是他当爹和当丈夫做一家之主的责任心。他把土工请到家里来，指着我家东边那一大片地方，向那些土工说明了他的设想，并划定了扩建住宅的前后左右位置，和那些人确定了开工的时间，之后，我妈才知道，我爹在为这三个孩子计划住处，三个孩子起码要有他们分别睡觉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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