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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解的是死牛——与《补一句脱文,解庖丁之养“生”》一文商榷

 钟楼语文 2022-03-09

近日,唐修亮老师发表了讨论课文《庖丁解牛》的文章《补一句脱文,解庖丁之养“生”》(《七彩语文》,2021年第11期,第44-45页)

其所谓“脱文”,是认为在“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后,原有一句“牛不知其死也”。他的解释是:

牛是有感知的,明明已经死了,然而它还不“知”己已死。或者说,人看牛是死的,牛看己是未死的。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这是“不死不生”的状态!

并由此推导出所谓的《庄子·养生主》主张的“养生”之“生”的生命状态:

这是一种进入大道的状态:万物是生息死灭的,然而大道是不死不生的;悟了大道者也超越了生死,处于“不生不死”境界,达到“逍遥游”的目标。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脩然而往,脩然而来而已矣。”(《庄子·大宗师》)“牛不知其死也”,就是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这是一种生命的大自在。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中,时间不再流逝,“自己”与物也不会面对如水流逝的时间而莫之能止。

按照唐老师的逻辑,经过庖丁的屠宰,牛已成为了地上的一堆骨肉,但牛尚不知道自己已死,而且进入了一种“不生不死”境界,一种生命的大自在。那么这个故事说的就不是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而是庖丁助牛修行,用现在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物理超度”。

但是,“庖丁解牛”故事对养生的讨论,是着眼于那把使用十九年但“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的屠刀。从牛的生死去挖掘寓意,显然是缘木求鱼,无须多论。在这里,我们想对所谓“脱文”的由来和庖丁所解之牛原本的生死,作一些解释。

唐老师说他是从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的注中看到这条脱文。陈注如下:

“牛不知其死也”,这句通行本缺遗,陈碧虚《阙误》引文如海、刘得一本有“牛不知其死也”六字。据以补上,文意较完美。

陈碧虚即北宋道士陈景元,字太虚,师号真靖,自称碧虚子,作有《南华真经章句》,并附有《阙误》,列出九种《庄子》版本校勘所得的175条校勘记。关于“牛不知其死也”这条的校勘记源于文如海、刘得一两种注本。文如海是唐代道士,约生活在唐玄宗后。散人刘得一,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人。

陈鼓应所谓“通行本”,是指郭象注、成玄英疏的本子。成玄英是唐玄宗、高宗时期人,早于文如海。另外,唐初陆德明著有《经典释文》,其中解释《庄子》的三卷广采异文,未有“牛不知其死也”一句。所以这句话与其说是脱漏的古本原文,不如说是唐人增入的衍文。

蒋门马先生的《陈景元〈南华真经阙误〉疑谬辩正》(《诸子学刊(第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2月)选择《阙误》中的50条校勘记进行分析,证明通行本皆为《庄子》旧文,其余异文皆为讹误。虽然陈景元《阙误》的校勘价值尚不能否定,但“牛不知其死也”的版本根据是非常弱的。

即使“牛不知其死也”是《庄子》原文,也不能理解为“牛看己是未死的”,因为等待庖丁宰割的已经是死牛了。

很多关于庖丁解牛的漫画作品,都把庖丁运刀时的牛画成站立且有知觉的。

但《庄子》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很难想象在手触、肩倚、足履、膝踦之下,牛可以安然待宰。

有人会说,庖丁动刀都是挑骨肉的缝隙处,如果速度快,牛不会有感觉。比如电影《新龙门客栈》结尾处的武打名场面,客栈小二一阵快刀,把东厂头目手、脚上的肉剔下来了。

还有动漫《北斗神拳》中的健次郎,向对手一通快拳点穴,对方没啥反应,但健次郎告诉他:“你已经死了”。

但是《庄子》说庖丁的动作合乎乐舞的节奏,可见并不快。而且后面明确说遇到难解处是缓慢动刀的。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活牛受宰,只能是漫画的夸张表现。汉画像石中的屠牛场面更加可信。

牛先要用大槌击杀,所谓“椎牛”。庖丁所解之牛,已经是死牛。

以上是画像石中的椎牛场面。虽然我们没有找到明确是解牛的画面,但画像石中有槌杀猪和宰割猪的场景,能明显看出猪有生死的不同。宰猪图上依稀可以看到庖夫用脚抵住死猪的动作,庖丁解牛的场面,应该与之类似。

文献方面,《吕氏春秋·精通》有一段有关庖丁解牛的叙述:

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兕也。伯乐学相马,所见无非马者,诚乎马也。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见无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见生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磨研,顺其理,诚乎牛也。

“所见无非死牛者”和“三年而不见生牛”是一样的意思,都是说庖丁只关注待宰之死牛,心无旁骛。甚至可以认为,庖丁见到活牛时,心中也只将其作为待宰的死牛来看,就像养由基心中有兕,把石头也看作兕来射。

东汉王充《论衡·订鬼》借用了以上事例: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致,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

《论衡》说“思念存想,自见异物”,而“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是把马、死牛和鬼对应,认为精诚之下能产生幻想。这已经与《吕氏春秋》有了一定的距离。但《吕氏春秋》和《论衡》引用庖丁解牛的故事,都是为了说明精诚所能达到的效果,皆与《庄子》的用意不同。刘文典《庄子补正》根据《吕氏春秋》和《论衡》认为《庄子》也将“生牛”“死牛”对言,是不足采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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